最好的材料——再讀《小團圓》

感謝有了這篇推文激起了我八卦張愛玲的本性，再加上知乎上一篇署名田水的《如何評價小團圓》的長篇攻略，這次讀起來終於比第一次讀的時候好很多。家裡這本是2009年在某個三輪車十塊錢三本的盜版書攤販那裡買的，第一次讀的時候幾乎斷定是買到了一本假的《小團圓》，不僅偶有錯別字，人名和章節毫無邏輯，尤其前一半，看的雲里霧裡，很難繼續。那時候自己的閱歷和八卦知識都甚少，還好後半部開始寫胡蘭成的那些，可以看得懂，才囫圇吞棗的完成任務了。

知乎上的文章把小說各章節對應張愛玲的經歷，原本描述時間跳躍，邏輯鬆散的章節才能串聯起來，也分析了各個家族裡面眾多人物出場與張愛玲的父系母系家族的對應關係，乃至梳理了張母親的歷任情人名單，多到令人咋舌。

第一次看的時候，看完最驚訝的是裡面描寫九莉去鄉下探望邵之雍時落魄的經歷：

改乘獨輪車，她這輛走在前面，曠野里整天只有她一個銅盆似的太陽，臉對臉。曬塌了皮，尻股也磨破了。

驚訝的是張愛玲這樣自尊心強又好面子嬌生慣養的大作女，也能吃得下這種苦頭，真叫一個慘字。

這次看的時候，驚訝的片段還很多，彷彿像是第一讀。

其一是張愛玲描述九莉在美國墮胎的經歷，一個差點做母親的人能夠如此直白的描述自己見到抽水馬桶里不成形的嬰孩的心理，令人驚悚。（此處我覺得張的生理知識應該不太對，怎麼可能？）

其二是她和邵的一段性描寫，大膽直白，區區幾行，幾乎沒有底線；（人家胡蘭成寫回憶錄的時候走的是風花雪月派。）

其三是張自四五歲起對家族俗世記得極清，三姑六婆姨奶奶表侄兒傭人的八卦都記得很清楚，可見要麼是帶大的奶媽不停在耳邊嘮叨，或者是自己站在璧角豎起耳朵聽來再加以聯想懂得的。

其四是張對自己至親之人，母親，弟弟，的描寫都是一種冷漠的口吻，寫她母親的八卦跟寫今日電車上遇見的穿著艷麗的女子無異，既然如此，她其餘小說里塑造人物的悲涼感那就更加自然而然的。

可見不要輕易招惹女作家，她們記憶力超強，善於捕捉細節，一旦嫉恨，就提筆砍殺你，連自己的親生父母也是如此。如今在二十一世紀有一個才情只有十分之一，矯情和心眼卻滿打滿匹配，連平日可以掙些買菜錢的途徑也被封死的女作家，也是其一。

張愛玲的文風獨樹一幟我想可能有幾個獨特的成因，第一是她生於一個官宦世家曾經的顯赫家世，註定不同於草根；第二是她深深的「紅塵味」，竟然在風雨動蕩的戰爭年代絲毫不受影響捲入一場場政治與思想的旋風裡。她仍然將兒女私情作為一切創作的主題，沒有去當進步青年心繫中華，也沒有去博古通今引經據典，如果說人後期的成長要看他的往來朋友長什麼樣，她可能跟當時各個流行的圈子都隔絕了。

這次再讀《小團圓》，體會到了另一個原因背後的原因，我猜張愛玲本人應該是一個自私自利，虛榮勢利的人，看她對親戚的八卦如此熱衷，對自己親母和姑母本該傷心欲絕的情事也是淡淡著筆，對親弟弟的漠不關心，對港大同學的刻薄描寫，對衣服打扮的精細，等等。

猜她應該是一個小氣的人，當然她這一生一直窮，我只是猜測胡蘭成當時接濟了她不少錢，她兌換了金子準備還給她母親，最後母親堅決不要才還給胡蘭成，胡蘭成把賺來的稿費一趟一趟往她那裡送，她連一次晚飯也沒留他吃，也沒有準備共租一屋搬出姑母公寓的意思，在日軍投降胡回鄉走投無路躲起來的時候，也沒拿出來給他。

想到這裡便覺得張愛玲也不是什麼「曠世奇才」，若是把當年的她擺到現在來，單純從人品和性格上說，可能是一個「小人」，偏偏老天賞飯吃，給了她會寫作的天份，硬是一輩子也沒朝改善的方向去過，一直這麼刻薄小氣自私冷漠著，才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在那個進步年代鶴立雞群的文字。

回想一下，確也沒見過張小說里寫過一個心胸寬廣，善良正值的主人公，我想她是寫不來那種境界的人的。

看到《小團圓》末尾的時候，我還是禁不住的心痛她，因為懂了她的「真」與「丑」，不管人活成什麼樣子，那些深刻揭露內心的句子看了總是心痛，如果胡蘭成真是如邵之雍那樣反覆在九莉面前說起其他女人，這是真折磨，究竟張愛玲和桑弧的分開，是因為張愛玲自卑，還是其他原因，無從考究，我猜還是張愛玲自己的性格導致，她最後寫桑弧的那句：

但是燕山的事她從來沒懊悔過，因為那時候幸虧有他。

看了叫人鼻子一酸，說的是因胡蘭成已經潰不成軍的張愛玲，幸得桑弧的陪伴和指導，不至於在失戀中一蹶不振，只是這樣的人生感悟，張愛玲寫出來也是淡淡的一句。

張愛玲自己說過：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小團圓》里她幾乎把她心底最紅塵的事情都描述了，那些積壓在心底的事情，對於寫文章的人來說，不能寫出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就好像有幾十畝正熟的稻田，偏不能去收割，得去刨那貧瘠的二里地，怎麼揮汗也種不出好果子。

這也是我再讀《小團圓》理解她行文時章節的雜亂，以及寫完出版時的猶豫，但是對於作者寫出來了本身就是一種釋放，那些積壓在心底好多年的事情，終於親手找到一個出口，給疏通了，就好像總算用自己喜歡的方式解決了自己的問題。過了十四年再問世，這時候書里的人都不在了，他們不會看到以後做出各種出乎意料的反應，張愛玲自己也不在了，也不會被當事人看到的反應所困擾，這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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