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帆：繞過「汽車人」龐大的身軀，我看見張揚帶著他們走來

暑期檔剛剛開啟，諸多美帝大片就趕著趟兒來襲，在它們的視覺轟炸中，有一部國產片逆流而上，在我所在的三線城市之四線縣城都下線了幾天又復播。不是別的，它就是張揚的《岡仁波齊》。起初我以為是一部紀錄片，這個拿出過《愛情麻辣燙》、《洗澡》、《飛越老人院》等佳作的導演這界跨得可不小，要知道在歐洲只有夠逼格、有情懷，還不差錢的導演才玩得轉紀錄片。

等看完電影，我才明白，它不是紀錄片，而是一部有著紀錄片風格的劇情片，影片用寫實的手法呈現了11個藏民的朝聖之路，從芒康到拉薩，到神山岡仁波齊。影片從一片田園牧歌般的畫面中展開，芒康的一個小村莊，晨霧中開始勞作的村民，「上山砍柴啊？」「你去放牛啊？」50來歲的尼瑪扎堆去看放牧的叔叔楊培，叔叔絮絮叨叨一生沒有去朝聖過，這年是神山岡仁波齊百年一遇的本命年。晚上一家人圍著火塘吃糌粑，尼瑪扎堆淡淡地說打算帶楊培叔叔去朝聖，家人淡淡地說：「很好啊！」尼瑪又說次仁曲珍要生孩子了，孩子也是本命年，一起去吧，家人還是說：「很好啊！」隨後又不斷有村民想加入，尼瑪扎堆都是說「很好啊！」然後，男人殺牛，男孩們做手板，女人們做乾糧、縫皮圍裙。藏曆年後，放了炮，把所有物資裝上一輛大號拖拉機，一隊人就上了路。

11個人就像出門尋常幹活一樣，開始了他們的朝聖之路。於是，手板「啪、啪」一拍、又「刷」一下划過路面的聲響便不絕於耳了。他們中有家徒四壁的屠戶想以此抵消罪孽，有近年家裡總是不順的仁青晉美和他的妻女，有曲珍的丈夫，還有青春期的少年達瓦扎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他們在318國道上，匍匐起立，再匍匐，再起立，身邊車來車往、雨雪風霜都與他們無關。他們遇水撲水，遇山匍山，緩緩前行。每天傍晚，男人在路邊就地扎帳篷，女人做飯。飯後大家圍著火塘，尼瑪扎堆說：「我們念經吧！」在「嗡嗡」的藏語誦經聲中，鏡頭晃過每個人的臉，虔誠，寧靜，小女孩扎扎的眼眸亮得像一泓清泉。

就這樣，每天周而復始。不同的是，沿途的天氣和路況，還有他們自身的「意料之中」和「意外」。半夜曲珍生了個男孩，裹嬰兒的羊羔皮是奶奶提前準備好的；扎扎發燒了，她媽媽說：「讓她磕，磕頭好，磕頭長見識!」路遇山體滑坡，沒有人站起來就跑，大人磕完頭，就近伏到扎扎身上，但石頭砸傷了仁青晉美的腿；臨近著名的72拐時，車頭被趕路的越野車撞壞，眾人稍一商議，卸下車頭推著走。年輕人在前面拉，年長者在後面推，女人們繼續磕頭，曲珍的小寶寶車鬥上安睡。這個畫面充滿了隱喻，藏民們從降生起就與我們處於極其不同的維度，但他們不質疑，不爭論。看到男人們把車斗放下，再返回原地補上該磕的頭，這就真有些出乎意料了。風雪中，他們攀登著，以歌作答：「我往山上一點一點地爬，雪從天上一點一點的下……我們都是同一個母親，我們的命運卻不一樣，命好的做了喇嘛，我的命運不好去了遠方。」

導演張揚用冷靜克制的鏡頭一路追隨這支隊伍，不煽情，不評價，他與他們匍匐在地的臉平齊，捕捉他們俯身入水時真實的神情，關照17歲的旺堆對拉薩理髮店姑娘的小戀慕，遙遙目送他們幾乎要融進茫茫雪野的身影，甚至不忘給蹣跚學步的曲珍之子以最有愛的「入鏡」。一行人在拉薩逗留，是掙盤纏，也是朝聖的繼續。他們圍著布達拉宮磕長頭，在深夜寂靜的八廓街磕長頭，那幾幀畫面有著油畫般的質感，美而神秘，這是學中文出身的張揚的美學福利。也許他的鏡頭語言想說，於藏民，朝聖是他們的生活，生活亦是朝聖。他們一切都順其自然，無喜無悲，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很好的啊！」於我們，知道就可以了，不必懂。

一路磕到岡仁波齊山下，楊培爺爺就平靜地走了，尼瑪扎堆平靜地安排一切，眾人平靜地送爺爺去天葬，平靜地繼續轉山……我差點以為楊培爺爺真的往生了，在片尾曲朴樹孤獨的歌聲中才回過神來，這是劇情啊！我想張揚不一定有劇本，素人演員們的對話也不是台詞，但他對影片的架構是巧妙的，朝聖之路上有新生兒出生，有老人離世，生死輪迴，如此而已。有誰不是在自己的路上朝聖呢？只是這群人更虔誠、平靜和篤定。

據說，在影片拍攝過程中，因為有很多鏡頭不得不配合電影拍攝而進行擺拍，片中的演員被認為玷污了朝聖的崇高與神聖，被過往的其他朝聖者吐唾沫，拍攝曾一度停止。後來，經過僧人的開導，大家才轉變心理，再次投入拍攝。這就是他們的世界，我們可能永遠不懂，但我們應該懂得尊重。跟著他們走了一年多的張揚也值得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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