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宇宙中心呼喚愛
革命時期的愛情
1
傍晚六點下班,羅隱換掉宇宙飛船建造基地的工作服,妻子丁柔在熬粥,他輕輕走到她身後,躡手躡腳,自忖無虞,想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或者嚇丁柔一跳。丁柔毫無徵兆地突然轉身,反而嚇了他一跳。
「我的腳步從未騙過你的耳朵。」羅隱笑道,但雙臂仍然張開,擁抱像潮水一樣卷上丁柔的岸。革命時期,沒啥光鮮的禮物,彼此之間能夠給予的就是問候和信任。
「我聽見的是你的心跳。」丁柔踮起腳附在羅隱耳邊說道。
「你說我們以後會好嗎?」丁柔從羅隱的擁抱里劃開,把幾片菜葉掰碎,揉進粥里,一邊拿鐵勺攪動,一邊似有如無地問道。她其實知道答案,這個答案就是沒有答案。沒有人知道一百年之後的未來會是怎樣,就像沒有人知道一百光年之外的宇宙會是怎樣,而諷刺的是,那裡卻是現在人們要去的地方。距離地球一百光年,在那裡有一個類地行星,它所在的恆星系統也很穩定。因為政府各種鋪天蓋地的宣傳,人們對那裡的嚮往空前高漲,就好像那裡就是天堂。
所謂距離產生美,在這裡被詮釋到了極致。但同樣,距離也產生了其他比美更現實的問題。地球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同時也是框住人類的囚籠。以前人們還去過月亮,現在連出趟國都是困難,需要各方面的調度和打點。人們的心思都在地上,只有眨著眼睛的星星和老輩里人們所說的死去的魂靈高高掛在天上。
「我們現在不好嗎?」
羅隱騰起一片浪花,用笑容浸濕丁柔的情緒。
好嗎?當然不好。現在的地球,不僅是囚籠,而且是末日。
數年前一場史無前例的經濟危機席捲全球,大部分工薪階層都罹難下崗,羅隱和丁柔也不例外。他們是普通的兩個人一對情侶,如身邊的你我;他們會打情罵俏也會拌嘴吵架,如我們的朋友。
昔日繁華的都市漸露疲態,如遭遇命運強姦一蹶不振自暴自棄的清高少女,再也抬不起高昂的頭顱,終日低著頭飲淚。城市的興旺往往需要幾十年的建設,而衰敗只在一時。人氣一滅,什麼都沒了。起先是人聲鼎沸的綜合體淪陷到門可羅雀,緊接著飯店、電影院、KTV等場所宣告終罄。越來越多的失業大軍湧上街頭抗議遊行,從一開始「給我一份工作」到「給我一口飯吃」的口號蛻變就能看出來人們的精神需求在一落千丈。
觀不見自在菩薩,度不走一切苦厄。
事情的好轉說起來是因為一場即將發生的災難。
這真是個冷幽默,就好像對待失足青年諄諄教導無力之後一巴掌給搧醒一樣,就好像讀經打坐求取法門無果之後被一記棒喝頓悟一樣。世上的事,往往如此。
2
1995年派拉蒙影業打造的科幻大片《天地大衝撞》的劇情時隔43年之後成為現實,但這顆彗星不止500兆噸,根本無法利用「彌賽亞」號那樣的飛船進行攔截。人們所能做的唯一反抗就是逃亡。
當時各大電視台進行了一次全球直播,上面有各國首腦還有全球頂尖的物理學家天文學家以及哲學家。羅隱一直很奇怪,這個時候為什麼要哲學家,哲學只在酒足飯飽之後才有生存空間和講義傳道,現在人們連飯都吃不上,如何談哲學。羅隱為此不忿,但內心更為強烈的願望是他也想當一名哲學家,跟說相聲的一樣動動嘴皮子就有飯吃,比說相聲還容易,說相聲還得背誦貫口,得察言觀色,哲學家只需要故弄玄虛就好了。他向來不懂哲學,連尼采和尼康都分不清,但是自從觀看了那場直播,羅隱對哲學家有了一個宏觀的概念:當哲學家有飯吃。
廣場上擠滿了人,關閉數年之久的LED屏重新煥發光彩。羅隱緊緊拉住丁柔的手,站在人群之中,就像兩滴水站在太平洋里,兩粒沙子站在撒哈拉里,兩株灌木站在亞馬遜里。他們通過這次電視轉播了解到現在的處境。專家組經過激烈的爭論,最後達成統一:這顆彗星大約會在五年之後撞上地球的南美洲,屆時撞擊所產生的海嘯會把所有沿海城市吞沒,內陸城市也會遭受到地震的肆虐。地震還可以克服,最可怕的是空中飄浮的塵埃會整天蔽日。對於中國許多內陸城市來說,霧霾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物,但撞擊所產生的塵埃卻是致命的。
「這樣也好,」丁柔說,「知道死期就不必為生計奔波。我們可以享受餘生了。」
「跟你在一起,我一直都在享受。」
中國人向來不夠開放,但那天數以千計的伴侶們忘情激吻。就好像1945年二戰結束時美國時代廣場,但羅隱不是水手,丁柔也不是護士,他們之間的接吻無論多麼經典也不會被刻畫成勝利之吻,充其量,這只能算是剩餘之吻——為剩下的歲月即將掛掉而掛悼。
「我給你生個孩子吧。」四瓣嘴唇分開,丁柔說道。
「我不想孩子長大後,失去母親,還要失去母星。」
3
丁柔沒能給羅隱懷上孩子。
從廣場回來沒多久,各國家領導人臨時組建一個緊急小組,為了凸顯地球是一個統一整體,他們將地球具化為一個城市,小組的名稱就叫做「地球城市管理委員會」,簡稱「城管」。當然,這個名字在一開始引起了許多詬病和誤會,人們更喜歡用地球村的傳統說法來表現團結突出統一,但是很快,人們的注意力就被成功而漂亮地轉移了,因為「城管」組建不久就發布了以下三條內容:
一,徵集地球城市所有的閑散勞動力,在全球各地興建宇宙飛船。
二,同時啟動應急預案,在必要的情況下,集中地球所有武器進行爆破,提供給地球一個推動力,開啟星際流浪。(在《聖經》也變得神經的年代,劉慈欣的《流浪地球》成功上位,一躍而為當時人們的紅寶書。)
三,從現在距彗星到達地球這段日子統稱為革命時期。
人們一旦有了正經事干,嘴裡的閑話就戛然而止。不僅對農村上了年紀每天搬小凳子駐紮在牆根下面曬太陽的老太太來說是這個理,放之四海而皆準。不管農村人還是城裡人,不管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首先都是人,是人就有經過幾十萬年共同的祖先進化而來的根深蒂固的劣根性。
羅隱和丁柔應徵去開發區一家機械廠工作,只不過他們不在同一個車間,休息也不在同一天,只有中午吃飯的時候,兩個人才能在食堂見上一面,兩個人總是一邊吃著千篇一律的午餐,一邊望著窗外飛船巨大的支架聊天。但他們已經非常滿足現在的生活,這才是真正的生活,有飯吃和有事干。
機械廠里的白牆上粉刷著各種激勵口號,羅隱記得最清楚的有兩個,一個是「一天等於二十年,宇宙飛船在眼前」,另一個是「兩年內建成一個像樣的宇宙飛船」。之所以能記住這兩個,是因為兩個中的任何一個單獨看都沒問題,放在一起就有明顯的邏輯錯誤。
羅隱是一個很重視邏輯的人,他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要做什麼,在做什麼。一直以來他都知道。
4
很快,羅隱和丁柔的生活步入正軌,每天都按時上下班,有工作干,有工資領。就在發布彗星撞擊地球消息的一周年之際,人們迎來了十幾年來第一部新電影,內容是反應全球大造宇宙飛船,英文名字叫做《Interstellar》,翻譯成中文是拉風的《乘風破浪過銀河》。全球各個城市都組織了分批次的觀影活動,一時成為人們生活的熱點。
電影海報上生動地印著一首詩:
飛船建得圓又圓,
開動飛船上了天。
撕片白雲擦擦汗,
湊近太陽抽根煙。
看電影的時候發生一個小插曲。開播之前,有一個人奔至屏幕前面,宣稱他連續觀察一年,沒發現任何迫近地球的彗星。他後來被抓走,鑒定有精神病,關了起來。那次事件之後,政府組織宇宙飛船生產基地的員工開了一次思想動員大會給大家吹風。吹風的內容無謂是保護勞動成果,防止打擊破壞的老生常談。後來有傳言,說那個人的心臟被摘取,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簡易動力閥,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掛了。革命時期,人體器官倒賣成風,一些歲數大又不想死的富豪,通過更新內髒的方法來維持生命到起飛的那天。這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從金融海嘯咆哮而來之時開始,已經有成千上萬個人瘋掉。沒有人會在乎一個瘋子的死活,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如果有以後的話,也不會。
丁柔本來不主張看電影,是羅隱一再堅持。
羅隱說:「不為看電影,為一種生活方式。這讓我感到除了在車間生產,我另外存在的意義。」
丁柔說:「你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丁柔不主張的原因很簡單。她要上工掙錢。看電影雖然是免費,但是總要耽誤工作時間,而工作就有錢賺。丁柔不是財迷,她需要拚命攢錢來買宇宙飛船的票。每個城市都在製造自己的宇宙飛船,但容量有限,根本無法保證所有的市民都能登上逃離災難的方舟。而正因為有限,飛船的票價水漲船高。從來都是這樣,但凡有人類活動,就會有特權。以前是,現在是,以後,如果有以後的話,也是。
更兼小道消息,說所有的高破壞性武器都被安放在地球的太平洋上空,隨時準備在宇宙飛船來不及起飛的時候進行爆破。當然,即使宇宙飛船起飛之後,爆破仍然會進行,那是提供給滯留在地球上的人們一次華麗的旅行。
5
除了看電影,唯一的娛樂消遣就是給飛船起名字。
政府向全市人民徵集飛船的名字,被選中的人還可以免費獲得一張船票。這是革命時期的雙色球和大樂透。從來也是這樣,但凡有人類活動,就會有賭博。
羅隱和丁柔從一開始就放棄了擲色子的權利,他們從來沒有想過運氣會那麼不偏不倚地砸在自己身上,對於像他們這樣的普通人,眷顧他們的往往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的飛來橫禍。至於飛來橫財,總是倒戈。
但是羅隱和丁柔還是參與了這場遊戲,是的,對他們來說,這更像是一場遊戲,玩一玩,認真你就輸了。
羅隱寫的是:丁柔號。
丁柔寫的是:羅隱號。
最終結果宣布是:億萬光年號。
據說投稿的人是個小孩。後來還有更詳細一點的說法,據說投稿的人是市長家的小孩。
不管怎麼說,小孩這個辭彙重新生動在丁柔的腦海。
「我真的很想為你生個孩子。」
「可是現在條件不允許。我們倆能不能登陸飛船還是個未知數,如果再有個孩子那就是已知數了。」
「你覺得我們現在有希望登上飛船嗎?」
「我們現在窮得只剩下希望了。」
「希望?!」丁柔抬著頭望著已現雛形的「億萬光年號」喃喃道,語氣輕得分不出是疑問還是慨嘆。
「希望是件好東西,沒準是最好的東西,而好的東西從來都不會消逝。」
「希望是件危險事,希望能叫人發瘋。」
「可沒有希望,也許我們早就瘋了。」
羅隱把丁柔爛在懷裡,丁柔把腦袋依偎在羅隱胸膛上,聽著他富有節奏的心跳,感到踏實。
6
生活永遠都是未知數。
自從那次觀影時有人跳出來唱反調之後,越來越多的聲音跳出來指出根本沒有彗星這回事。他們逐漸由單打獨鬥的小團體擰成一股繩,形成一個名為「持續戰鬥爭做地球主人」的組織,簡稱為「鬥地主」。「鬥地主」的人員迅速擴張,雨後春筍般拱破地面,露出一個個尖尖的頭顱。
任何革命時期都會有反革命,但是革命者和反革命者的區分往往由勝利者定義。所以,當「鬥地主」勢如破竹成長起來之後,他們稱自己為革命者。
由於日本國家領導人的投降,導致整個東亞地區淪陷(用「鬥地主」的說法叫做收復)。這一事件為導火索,引爆的是「城管」為時數年的陰謀。
數年前,失業大潮席捲全球各地的時候,他們就想到這一招,製造「製造宇宙飛船」的產業,組織失業人員重新上崗,挽救地球經濟,拔地球下崗職工於水深火熱之中。不管出發點多好,做了壞事就是做了壞事,就好像任何不以結婚為目的的談戀愛都是耍流氓。
消息一經披露,全球沸騰,所有宇宙飛船製造廠的工人集體罷工,湧上街頭抗議遊行。而那一天本來是全球目前唯一一艘建成的飛船「億萬光年號」的竣工儀式。在體育館內,各種準備已經就緒,舞台上有一塊巨大的紅色幕布,上面印著幾個晃眼的金色大字,而如今看來卻是刺眼。憤怒的人們攻佔了這裡,當他們發現幕布的材質和手感都不錯的時候,紛紛撕扯回家縫製新衣。一個禮拜後,可以看見許多穿著紅色上衣或者褲子的人招搖過市,他們的後背和屁股上往往寫著一個「熱烈」或者「宇宙」兩個燙金大字。
7
城市外面是一場熱鬧,而羅隱回到家裡,依然是妻子寧靜的背影,不管局勢怎麼變幻,似乎都與他們無關。他們只是普通人,只關心自己的一爿天地。
羅隱躡手躡腳走到丁柔身後,結結實實給了丁柔一個擁抱。這次,他成功了。
「哈哈,終於被我抱住了。」羅隱笑著說。
「你知道我以前說過我能聽見你的心跳,我說的是真的。」丁柔卻哭了,「你是不是做了心臟移植手術,安裝了一個簡易動力閥,換的錢為我買了船票?」
「你都知道了。」羅隱說,「我本來以為是救命的東西,現在卻是廢紙一張。」
「不,是兩張。」
8
故事到這裡本來應該畫上一個悲情的句號,就是這樣,好人不一定有好報,現實往往如此,而且,羅隱和丁柔也說不上是什麼好人,他們不信耶穌,也不誦佛,大可以說完全沒有信仰。如果非要找一個讓他們即便粉身碎骨也不皺一下眉頭的事業當成信仰,那麼就只剩下了不偏不倚落入俗套的愛情。
但這是革命時期,革命時期就要有革命的樣子。
「鬥地主」和「城管」打得不可開交,人們的熱情和注意力都被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吸引,只有當世界上分裂成兩股力量才有可能發生如此巨大的戰爭,就好像一旦有其他人介入就不會發展起來的鬥毆。
羅隱和丁柔命不久矣,他們想到,橫豎都是要死了,與其死在這個硝煙瀰漫的星球上,倒不如去外面看一眼,這外面指的不是外市,外省,外國,而是一百光年之外的類地行星。
羅隱和丁柔為對方買的船票可以自動識別,他們悄悄潛入「億萬光年號」內部,發動了飛船。那個欺騙了全人類的地方,成了他們愛情的落腳點。他們兩個人,將在那裡度過餘生,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星球。
「億萬光年號」是全電腦操作,他們所要做的只是相愛。
9
大勢已去的「城管」,為了不把自己曾經擁有的一切拱手相讓,引爆了儲存在一起的武器。地球的加速度,達成了新的平衡。
地球現在正在加速,幾十年後,會脫離太陽的引力,成為一顆流浪行星。不過在羅隱和丁柔眼裡,那顆曾經的母星划過他們船舷之際,只是一顆許願的流星。
漫長的航行開始了,他們彼此接吻,然後進入冬眠艙。時間和距離不能分開的,什麼也不能分開了。
原文為「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一切皆空,度一切苦厄」,出自《心經》。
出自電影《肖申克救贖》,杜弗倫和瑞德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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