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紀事:稚嫩的硬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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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際,思無涯。
東升鄉六年級的孩子們 關軍 攝
以下內容是作者在篇末的「寫在最後」,今天推本文節選時,放在篇首。
這是一部非虛構作品,行文中,為了尊重和保護未成年人權益,對鄉級以下地名及每個學生的名字都做了處理。此外,口述實錄部分不可能完全照搬錄音,會做適當的內容刪減和位置調整,但我提醒自己要忠實於表述者的原意,希望做到了這一點。
我懷有深深的不安——初春的草木芳香中,我約談了十幾位遠離家人的學生,觸碰了他們內心中某些最隱秘的部分,那絕對不是明媚的、芬芳的時刻,對於這種無法讓人愉悅的心靈探尋,我要向接受或拒絕的學生說一聲:對不起。
我不喜歡「留守兒童」這個稱謂,無奈它約定俗成,我在行文時無可躲避,只能把使用頻次降到最低。
「留守」一詞的本意中,意味著某種責任,然而,孩子們卻是在如此被動地忍受,忍受歷史、現實問題累積在他們身上的苦痛。
我時常懷疑,在這樣的時代去關心一群農村孩子的心靈狀況,是不是太奢侈了?我的懷疑有兩個原因:其一,親情缺失是一種特殊的痛,只能以親情回歸撫慰之,然而這種缺失很難挽回,它將是一代甚至兩代青少年無可選擇的宿命。其二,絕大多數國民對自己的精神世界都照看得那麼潦草,他們能超越簡單的同情心,真正去關切一個遙遠群體的內心世界嗎?
同情心對城市中產階層而言不算什麼奢侈品,甚至是某種內心需求。當「留守兒童」僅僅作為一個辭彙存在,我對那個群體一無所知,卻有著豐富的想像。這次,從想像走向真實生活的時候,我打定主意,不去迎合任何廉價的憐憫。
我在東勝鄉所做的全部努力,不是為了找到問題的解決之道,而是尋求一種理解的可能,理解那些學生的堅韌與柔弱,理解他們的自我安慰與自我激勵,理解他們的逃避,理解他們的隱忍。
請相信,理解是比同情更珍貴的情感,對於鄉村的孩子們而言,也是他們更樂於接受的。
鄉村紀事:稚嫩的硬殼
一
計程車如同前置了兩盞礦燈,昏黃的光僅夠照亮一小段路,光柱在路面大幅度地搖晃,可以看到深淺、寬窄不一的車轍彼此交錯。四下里黑漆漆一片,我知道自己是沿著嘉陵江邊的舊道逆江流而行,卻對它無法感知。
從廣元機場的高速路拐進一條土路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算是完成了暫別一種生活的儀式。對我而言,此行確實不同尋常,長時間的鄉村生活經歷,不曾有過,在鄉下過年的經歷,不曾有過,與農家孩子朝夕相伴幾個月的經歷,也不曾有過,後者甚至是難以想像的。
個把月前,劉新宇說起那個計劃的時候,我倒是沒有絲毫的猶豫,相反,我覺得他說的一個月遠遠不夠,至少要三個月,而且包括春節。並不是要刻意挑戰什麼,而是課題本身對我有著莫名的吸引力,必須潛進去。
劉新宇是「上學路上」公益機構的發起人,關切的是鄉村留守兒童問題,他覺得,對於這個超過六千萬的龐大群體,社會各界的援助更多建立在想像之上。他想通過調查問卷、紀實影像、紀實文學的綜合手段,完成一部「中國留守兒童心靈狀況白皮書」,為那些熱切的援助之情找對方向。
多年以來,我一直想寫一寫打工浪潮影響下的中國鄉村,尤其那裡的孩子,他們離工業化的轟鳴聲最遠,受社會劇變的影響卻可能是最深的。以浸入式的長程觀察,讓更接近本真的心理狀態呈現出來,這是劉新宇對紀實作品的期待,也是我的興趣所在。
一路上,除了在夜色掩護下嚴重超載的貨車,很難遇到其他車輛,這些大傢伙負荷著江底挖出的沙石,迎面而來,強光漸近,地面微微震顫。健談的計程車司機介紹說,我們正行進在四川、陝西、甘肅的交界區域,道路的破敗,體現的恰恰是「三不管」地區被忽視的境況。
出發之前,我在地圖上留意過目的地的位置——甘肅東南的一個縣,偏居該省一隅,像某種兩棲爬行動物甩出的尾部,就中國的版圖而言,它幾乎位於正中心,但現實情況是,層層山脈的包裹讓那裡更像注意力的盲區。
為了選點,費了不少心思。我想,既然要觀察更具普遍意義的留守兒童心靈狀況,應該躲開某些極端因素,它們對作者、讀者都會形成干擾。我心目中的理想條件是,當地打工家庭的比例接近全國平均值,經濟不發達卻也不算特別貧困,生活環境不至於用艱苦來形容,這一切,甘肅東南部山區基本符合。公益機構推薦了東勝鄉九年制學校,算上學前班,學生年齡跨度超過十歲,可選擇範圍足夠寬。
山路像是永無盡頭。車窗外依舊黑漆漆一片,星月全無,根據有限的信息,我想像著即將抵達的目的地——冬季平均溫度比北京高出四五度,濕度較大,層巒疊嶂,植被茂密,應該與我熟悉的北川比較接近吧。對於那些大山深處的孩子,則實在想不出會是怎樣的狀態。
車燈的光在路面上晃得很厲害,某些時候,我的大腦陷於一片空白。
就心境而言,我簡直是與留守兒童身處兩極——由於我幼年羸弱,母親過度瑣細的關心一直延續到我的成年階段,對於她的「愛」,我長期處於抗拒和逃逸之中。依戀父母?這種情感對我來說過於陌生了。
因為忐忑,我做了足夠多的準備,浸入的決心也遠勝於一般寫作者。對這次選擇,我其實是被雄心激蕩著的,臨行前還曾向朋友宣告:要發現留守兒童的真問題。
我打開手機里的一個文件,默讀著這麼幾行字:
留守兒童心理不健康的表現
1、自我傷害,比如自殺(有調查顯示,不少的留守兒童有自殺傾向)
2、暴力傾向(根源是對父母的憤怒,通過攻擊他人或暴力電子遊戲釋放)
3、其他問題(早戀、沉迷網遊、偷東西、學習態度差)
離開北京前,我向至少四位青少年心理學方面的行家求教,收益可謂不小,我把各項要點存進手機,像錦囊一樣隨身攜帶,那幾百字里,除了上述內容,還包括與孩子溝通的一些原則、技巧。
計程車一直逆水流上行,它從一個岔路口拐向嘉陵江的支流,不久又拐向支流的支流,司機說,已經進入東勝鄉地界了,我對六個多小時的顛簸之苦渾然不覺,取出手機,又把錦囊里的幾百字默記了一遍,以便讓自己踏實一點。
漆黑的夜裡,屏幕的光線有些刺眼。
東勝鄉以為學生的山上老宅 關軍 攝
二
在東勝的第一晚,我住進學校圍牆外的家庭旅館。近在眼前的新麻煩驅散了我一路上的憂慮,那就是,怎麼熬過異常濕冷的冬夜?
我穿著厚實的毛衣毛褲,蓋了兩床棉被,把低功率的電熱毯調到最高一檔,身子勉強暖和了,而面部還暴露在外面,整個晚上,似乎有某種力量不斷從那裡向外抽取熱量,尤其臉頰,就像塗抹了很多薄荷,冰涼之極,讓人無法入睡。
這一天是2014年12月21日,遠非最冷的冬夜。此後我住在學校宿舍和農家,全都沒有室內取暖設備,通常要喝上一杯白酒才能穩妥地入睡,下半夜一定會凍醒,那就再喝一杯。我好奇地找來一支溫度計,連續好幾次,半夜醒來,看到它標記的室溫只有三攝氏度,在喝第二杯白酒之前,我會有點疑惑:自己究竟睡的是宿舍還是冰箱的冷藏室?
不久我了解到,學生不允許使用電熱毯,也不會有白酒,唯一仰仗的就是人多。由於住宿條件所限,每間擁有十張鋪位的學生宿舍,居住人數通常接近二十人。整個冬天,咳嗽聲是我最深刻的聽覺記憶,大約半數的孩子處於感冒狀態,相當一部分的感冒已經成為常態,這說明人多也不是禦寒的好辦法。
圍牆那一側的電子起床號響了,一位駐校社工如約而來,帶我走向校園。
在操場列隊的孩子們,目光整齊地移向拖著拉杆箱的陌生人,帶著農村人打量人的那種直率。他們的穿著並不破舊,只是相當一部分顯得不夠清潔,更有一些孩子的鼻孔掛著鼻涕,就像房檐上的冰凌。
第一陣課間鈴很快響起,離第二課堂最近的六年級學生瞬間湧進來十多個,當時我正與另一位社工聊天,他們就圍在我們四周,並與我保持著他們認為安全的距離。學生們的目光躲躲閃閃,但還是會落到我身上,他們的耳語輕微得幾乎聽不到,幾個學生湊到社工近前,打探著什麼——我們之間彷彿隔著玻璃罩。
「幹嘛不親自問他呢?大膽一點。」社工發出鼓勵。
「是啊,有什麼想問的,說嘛。」我帶著笑容附和。
尷尬又持續了半分鐘,我依舊受困於玻璃罩,直到一個劉海齊整、穿著毛線馬甲的女生打開缺口。
「您是作家?您寫過什麼書?」她連續發問,「可不可以給我簽個名?」
得到簽名的肯定答覆,轟的一下,那些學生跑出又跑進,他們爭搶著把筆和本子遞到我的眼前,轉瞬之間,現場氣氛炸了鍋,玻璃罩無疑已被擠成了粉末。我叫陸紫嫣,我叫金馨雨,我叫王詠梅,我叫何雪菲,他們喊出自己的名字,我多麼想努力地記下全部,以便下次被問到「還記得我嗎」,我可以大聲說出並收穫對方滿足的神情。隨後幾天,那問題確實不斷被問到,更多時候,我都要慌亂地解釋自己的記憶力如何糟糕,「不讓孩子覺得被忽視」,這是一條想做卻沒做好的準則。
最先打破沉默的那個女生是校長的女兒,說話帶著朗誦腔,哪方面都顯得很特別。與她形影不離的金馨雨,我也很快記住了。其他同學還處於暗自觀望我的階段,金馨雨已經用「嗨,大哥」打招呼了。她臉色紅潤,額頭突出,碰面時會瞪大眼睛,並不斷搖動手臂,把自己的熱情表現得比任何人都充分,有時她甚至對我說:嗨,壞蛋。
按照預想,六年級學生是比較理想的重點接觸對象,他們思維、表達能力相對成熟,對外部世界的熱情依然旺盛。與金馨雨熟悉後,我更確信先前的判斷。當然,必須提醒自己不要對熱情的孩子產生依賴,錦囊里有這麼一句——
要看見所有孩子,活潑的、安靜的都要看見。
我打開學生花名冊,上面有年齡、住址等信息,也包括最值得關注的「留守與否」,我想儘快記下六年級每個學生的名字,尤其是找到他們——那些缺席了索要簽名的喧鬧場面的孩子。
東勝的天,晴得徹底,陰得也徹底,我到達的第一個月基本都是如此。陰天讓人覺得寒冷加倍,一天早晨,我看到操場邊的藍色乒乓球台結了厚厚一層冰霜,幾個低年級學生用手在上面畫出花朵圖案,帶有幾分清冷孤寂之美。
我注意到一個叫羅睿的六年級學生,胖墩墩的,眼睛很小,可能發育期較晚的緣故,無論身高還是樣貌都更像一個孩童而非少年。他通常獨來獨往,不湊熱鬧,缺少十二歲孩子該有的活潑和好奇心。我想尋找與他關係密切的玩伴,結果發現,那個玩伴就是他自己。回家路上,羅睿喜歡走在窄窄的路沿上,像平衡木選手那樣上下擺動雙臂,在學校里,這孩子也透著一種沉默的活躍,要麼走路時身子傾向一側,要麼把手臂縮進衣袖深處,搖晃空蕩蕩的那截「水袖」,要麼腰身後仰,鞋底緊貼地面蹭出一串小碎步,伴隨這類動作,神情顯露出與自己玩耍的滿足感。我把這些視作孤僻孩子的特徵。
一位女生說,別看羅睿不愛講話,卻從來不肯吃虧,誰要是開玩笑打他一下,他一定會打回來,下手很重,然後轉身就跑。他還給任課老師留下性格脆弱的印象,一旦別人說他不好,他會哭。
報名冊告訴我,羅睿的父母都在外打工,於是我很想尋求這種境況與其性格之間的某種聯繫。他的家就在鎮上,五分鐘的路程,我提出午休時間跟他去家裡「耍耍」,他不帶任何神情地回復:「行。」
半山坡上一座土木結構的老宅子,就是羅睿的家,他的親弟和一個堂弟在看動畫片,打工剛回來的舅舅在擺弄手機,少言寡語的外公外婆張羅著午飯。向長輩介紹客人的時候,羅睿只用了兩個字:「作家。」然後就把我丟在光線暗淡的屋裡,端著一碗泡麵出去了,他與兩個弟弟沒做任何交流,放下餐具就趕回學校——後來發現,每天中午和晚上他回家吃飯的時間都非常非常短。
羅睿的父母在山西的磚廠工作,臨近春節才會回來,與孩子電話聯繫不算多——我從羅睿的舅舅那裡獲得如此有限的一點信息。
幾乎每一天,我都利用課間去看看羅睿,拍拍他的肩,翻翻他的筆記,再試圖搭訕幾句。他的回應總是簡單之極,假如覺得我的搭訕沒有答覆的必要,他就保持沉默。
我照著錦囊的提示做了,我看見了羅睿,但始終無法獲得他的友誼,直到離開東勝,仍然沒什麼進展。
在六年級,鞠玉蘭也是少數幾個喜歡單獨活動的學生之一,不過與羅睿的風格不同。每逢課餘,她總是進進出出,東瞧西逛,在第二課堂,別的學生大多在看書或是玩遊戲,鞠玉蘭則是漫無目的,注意力難以在一件事物上停留三分鐘。
很快發現,鞠玉蘭比別的學生更留意地在暗中觀察我,她似乎想引起我的注意,又有些猶豫。這個扎著馬尾辮的女生個子不高,臉蛋圓圓的,總是咧著嘴,一副笑嘻嘻的樣子,但面部肌肉並沒有處於愉悅的狀態。最初幾天,我甚至覺得這個眼神不夠靈動的女生有點沒心沒肺。
操場上的午餐 關軍 攝
三
東勝是一個較偏遠的鄉,到縣城需要兩小時車程,蜿蜒於高山、溪流之間的鄉路近兩年才完成硬化,應該也是受益於災後重建政策。
東勝的耕地最多只能用分來計算,一望無盡的大山大致呈45度斜坡,每一處稍緩的坡地都被開墾出來,種上苞谷、麥子、包包菜,它滿足東勝六千多名村民的所需尚且勉強,再難帶來額外的收入。不過,生活環境的閉塞加之西北人的故土情結,使得人們對外出打工心存憂懼,2008年以前,多數人到過的最繁華之地就是寒酸的縣城了。
2008年四川地震的北震中位於北川,與東勝的直線距離只有兩百公里,那場大災難帶來極其強烈的震撼,也為東勝的生活帶來顛覆性的改變。按照政策,當地家庭若重建房屋,可以獲得兩萬元的補助,還可以申請三萬元以下的貸款,幾乎所有家庭都選擇享受這項政策。我看到多數新房的水泥房頂還豎著鋼筋,似乎在示意:我們還準備繼續生長。即便只建了半成品,清償貸款依舊成為絕大多數家庭的負擔,短時間內,外出打工家庭的比例迅速由20%躥升到80%,這實乃無奈之選。
對於早就席捲中國農村的打工潮,東勝人後知後覺,而且是出於「被迫」,不過,外出的潮流註定不可逆轉,他們很難再回到田地里了。最近幾年,重體力勞動的薪酬大幅增長,即使工地上的小工,日薪也不會少於120元,工作三兩個星期,就等於以往農業勞動一年的所得。東勝的壯年打工者,普遍缺乏文化與技能,大多是建設工地的小工,他們也正好是學生父母那一輩。
從學前班到九年級,東勝學校一共有十個班級,2014年8月採集的數據顯示,註冊學生共有362人,其中166人標註為留守狀態,佔比為46%,其中最普遍的情況是媽媽持家,爸爸打工。
對於打工家庭而言,可支配收入轉瞬之間增加了十倍甚至更多。東勝的生活已經算不上貧困,孩子身上也看不到哪怕一塊補丁。
家人外出打工的影響,在學生身上看得出來嗎?我和學校的現任、前任校長以及老師們都聊起這個話題,多數人的看法趨於一致:留守兒童問題在這裡並不嚴重。一方面,家長打工已經很普遍,學生不至於自卑,一方面,大多數學生都要住寄宿學校,與家長相處的時間有限。
談到偏遠農村孩子的適應能力,前任校長的說法是「習慣於逆來順受」,他是土生土長的東勝人,這句讓人難受的表達,想必來自其親身體會。
一位女社工經常要接受六年級以上學生的諮詢,他們的問題帶有青春期的特徵,既包括生理上的疑惑,也包括在友情、愛情上的諸多煩惱,沒有人向她說起家人不在身邊帶來的煩惱。
他們的說法讓我有些沮喪。中國偏遠農村難道真的有某種特質,足以使得心理學的一般規律失效?難道留守兒童的心理問題,被有意無意地誇大了?
出發前,我很希望僅僅帶上眼睛,通過觀察去發現「真問題」。現在我不得不想想了,真問題真的存在嗎?
到東勝的最初日子,對濕冷的畏懼非常強烈,而且,我不確定這樣的忍受會有所收穫。一個下午,我在位於三層的宿舍里出神地望向窗外,隔著一道小河,對面是一座大山的陰面,我發現太陽下行的軌跡與山的斜坡竟然高度重合,這讓整個太陽下落的過程顯得非常漫長,像是順著樹叢滑下去的,白花花的陽光灑到水泥地面,被鐵欄杆切割成一些條塊,看著它們在地面緩緩地變暗,就會意識到,寒夜正在逼近。
寒假前的家長會,東勝鄉有些孩子的父母回來了。 關軍 攝
四
東勝學校的下課鈴聲是一小段音樂,很悅耳,哪個孩子不愛這鈴聲呢?它像打開了一道閘門,喧鬧的人流從樓道里湧出來,無論操場還是教學樓走廊,轉瞬間達到沸騰狀態,三百多名鄉村學生似乎有用不完的活力,即使不大說話的羅睿,也在獨自蹦蹦跳跳。我同樣愛這下課鈴聲,它意味著可以走近學生,沖他們微笑,陪他們耍,等待他們的信任。到達東勝一周,我認識了差不多一半的六年級學生,也大體掌握了他們的家庭情況。
習慣我的存在之後,少數孩子結束了沉默,帶著他們的問題跑到我身邊。
「關老師,你會一直在這裡嗎?」學生們很關心這一點。
「不會,我計劃明年3月底回北京。」這是讓他們失望的回答,但如實告知也是我確定的準則之一,要讓孩子對分離有心理準備。
「關老師,北京歡嗎?」只有兩個孩子這麼問。「歡」在當地方言中有好玩、讓人高興等含義,他們對於我所生活的那座遙遠而著名的城市,對於外部世界,並不怎麼好奇。
「關老師,你會把我寫進書里嗎?」一個常見的問題。
「我會寫你們的生活,但是,可能不寫真實的姓名。」在東勝這幾個月,我希望自己極盡坦誠地面對學生,只是暫時要隱瞞一件事——我對留守學生的關注。
「關老師,你會給我們上課嗎?」
「我不上課,我只負責陪你們耍。」這是令孩子們開心的消息,一個來自北京的作家,居然只是來耍的。
他們哪裡知道,這位新朋友為了與學生相處得更「歡」一些,簡直是處心積慮呢,他提醒自己遵循錦囊里的如下提示——
多鼓勵孩子。
多擁抱孩子。
只看到孩子積極的一面,不好的一面裝沒看見。
當學生偷看別人的日記,當學生熄燈後在宿舍喧嘩,當學生抄襲別人作業,當學生以零食代替食堂飯菜……全都裝沒看見?還真不是說說那麼容易,好吧,我儘力而為。
最初的接觸階段,我總是對學生說:「你們可以像我的朋友那樣,稱呼我『關大』。」之所以提出這個建議,是希望進一步拉近距離,而且,我也擔心他們把我等同於老師。在這所鄉村學校,多數老師輕而易舉地樹立起自己的威嚴,體罰學生則是常用的手段,我從學生那裡得到的反饋是,他們對老師非常畏懼,但並不尊敬。前一學期,三四個學生半夜越牆出走的事發生過兩次,分別是四年級女生和五年級男生,均與教師的體罰有關。
一天下午,學生們都在操場上玩耍,一個四年級女生獨自站在旗杆前,垂著頭,顯得很醒目,有社工和同學過去勸她,她不肯說話,眼淚流了下來。她被罰站的原因是課堂上用故事盒子(一種接近於MP3的公益贈品)聽歌,盒子被沒收。
在學校里,對老師的懼怕會在一些細節上體現。有一次,我看到一隻乒乓球滾到兩個正在聊天的男老師腳邊,幾個四五年級的孩子面面相覷,都不敢過去撿球,只好求一個路過的低年級孩子幫忙。
學生上課的時間,我有點無所事事,在街上或操場慢慢踱步,想著自己的難題。操場此時是烏鴉收復的領地,它們在大片的空地上悠閑地信步,心滿意足。
有時我也留意喜鵲們的忙碌時刻。緊鄰宿舍樓的牆外有一棵杜仲樹,樹冠上赫然築著很深很大的喜鵲窩,深得足以藏下許多秘密,以它為圓心,成年喜鵲「喳喳喳」鳴叫著,不斷飛返又飛離,我猜想,窩裡面或許有幼鳥需要照料。
一個中午,金馨雨突然在二層外走廊上大哭起來,誰勸都沒用,過了一會兒,她回到自己座位,繼續釋放悲情,她帶著哭腔抱怨幾句,然後趴在課桌上大哭幾分鐘,這情形重複了幾遍。她哭得太凶,聽不清說了什麼,只是大略知道,一個男生開玩笑時說了一句「你媽要走了」。我聽說,金馨雨的痛哭上課之後還持續了一陣,這悲傷來得如此意外,而且像她平素展現的歡快一樣,顯得色彩濃烈。
一節課以後,金馨雨又恢復了活力,「嗨,大哥」地喊著。我知道,避免難堪的好辦法就是假裝什麼也沒發生。
一位社工告訴我,一個七年級女生曾找她解惑,也是因為類似的激烈反應。那女生很活潑,自認為有男孩子性格,但某些時候比其他女生更敏感,一旦別人提及媽媽如何如何,她就會情緒失控。
我把這些事情記在心裡,只是尚不知道,適合以怎樣的方式去探尋她們情感的秘密。
在對我觀察一段之後,鞠玉蘭與我的交流多起來,還喜歡搞點惡作劇,比如溜到我身後輕輕捅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這種事幾乎每天都發生。
鞠玉蘭進行著風格獨特的自我表演,在走向我或是另外兩位社工的時候,她經常很誇張地作躡手躡腳狀,腿打著彎,身子弓著,手臂不自然地端著,或是像京劇舞台的龍套演員出場一樣,鞋貼著地面,快速地划動小碎步,表情也是神秘兮兮的樣子。相比於羅睿的自我陶醉,鞠玉蘭是希望被看到的。
第二課堂書架上面,有一個紙杯,裡面插著十多支用彩紙和廢筆芯製作的玫瑰花,鞠玉蘭取下來,告訴我這是她的手工,叫「芳香玫瑰」,她拆開一個,給我演示花瓣是怎麼摺疊的,她的手很巧,而且追求完美,反覆說這個沒弄好,不好看。不久,我招呼幾個學生一起在黑板上寫字玩,鞠玉蘭最初不願參與,後來試著寫了幾個,總是邊寫邊擦,很在意字的好壞,又顯得對此沒信心。
緊張的期末考試結束了,放假前,幾個學生在本班教室的黑板上寫寫畫畫,多為「老師辛苦了」之類,年輕的班主任走進來,看了看黑板,表情嚴厲起來:「誰在黑板上亂寫亂畫?趕緊擦了!」幾個學生不敢作聲,乖乖地從黑板上抹去了在我看來難得一見的抒情。
也是在那塊黑板上,我寫下手機和QQ號碼,期待著會有學生與我聯繫。
教師放假比學生要晚一些,利用這個空閑,我去找六年級班主任聊天,聽聽她對留守學生的看法。
張老師教語文,她發現學生都學會了使用套話,作文中很難看到真實的感受,教程中有幾個段落安排了「口語交際」,以此鍛煉學生的表達能力,很多人說話時聲音很小,甚至頭都不敢抬,這種偏遠山區孩子的怯懦,在留守兒童身上更突出一些,張老師記得,有一次「口語交際」的題目是關於親情的,有學生為難地問:老師,可以不說嗎?
與張老師談過自己心事的,似乎只有金馨雨,她的父母都在外打工,感情出現危機,正在鬧離婚,其他學生的家庭情況,這位班主任都是間接獲知的,那些信息帶給她的感受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心理問題會更嚴重一些,也包括金馨雨那種情況。37位學生中,一個男生的爸爸在施工隧道里遇難;一個女生的媽媽久病不治,去世後留下天文數字的家庭債務;另一個女生的爸爸因賭博輸錢而自殺,都是最近三兩年的事。還有一個男生,三四歲的時候就被有了外遇的媽媽拋棄,爸爸平時也在外打工,那是一個比羅睿更沉默的少年,被同學們稱為「憂鬱王子」。此外,有三四個學生面對的最大困境是家長的暴力或家庭的重組。吳子琦,我在本子上記下了「憂鬱王子」的名字,卻對他完全沒有印象。
年輕的張老師已帶班兩年,她講出許多我觀察不到的東西。她認為缺少家人關愛的孩子更缺乏自信,注意力也不容易集中,聽課的時候會走神。
「我個人沒有留守經歷,對於他們的心理很難理解。有誰會關心農村孩子的心理呢?我這代人也一樣,都是自己承受。」
聽到孩子們的壓抑、怯懦,我感到難過,但又不能否認,作為一個採訪者,我內心深處更想聽到的消息,是他們確實面臨困境,而不是憑藉「逆來順受」搞定一切。
關軍,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無後為大》《大腳印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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