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不了沙漠，就做棵堅強的仙人掌

最新 07-11

如果眼淚有用，誰會忍著不哭。

「去給你媽掃墓，可以。可是，你得買好我們幾個人的火車票。」她把這條姨媽發給她的簡訊拿給我看的時候，我覺得有些親情涼薄得像一把刀。那些完全不顧及對方的言語，刀子一樣插滿別人的心口，看著對方血流如注，卻還擔心會不會濺了自己一身。

如果這是故事中的一個情節，那麼我想我會毫無疑問地把作者揍得連他媽都不認識。可惜，這不是黃金八點檔的狗血劇，這是「戲劇來源於生活」中的本源，這是令人可憎又悲的城市一隅。

她只是一個孩子，而生活卻給了她最殘忍的成長方式。

我覺得媽媽是個極其出色的女人，儘管她在2歲那年發了一場高燒，成了因小兒麻痹症而雙腿重殘的殘疾人。但我從未覺得她和任何人有什麼不同。相反的，她是我心裡最最偉大的母親。

姥姥說起那年發生的一切，泣不成聲。爸媽決定結婚時，姥姥極力反對。原因是爸爸年紀大媽媽許多，生怕日後不能照顧她。只是最後拗不過媽媽的堅持，最終同意了他們的婚事。也許墨菲定律就是科學化的烏鴉嘴，最擔心發生的事情它終究會發生。在我十歲那年，父親患上了腦血栓，幾乎失去了一切思維和行走的能力。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明白，力所能及並不是我可以做的，我必須超出能力範圍去完成父母所不能給予我的一切。

可是就算如此，命運的玩笑一直沒有停止過譏諷的慾望。

在我臨近初中畢業的前幾天，父親不慎跌倒，導致癱瘓。媽媽不離不棄地守在床邊，這是連正常人都難以承受的一切，可是母親沒有一句抱怨。我能做的，也只是為了防止褥瘡的生長，在夜半醒來替父親翻翻身子，如此而已。

母親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了，心力交瘁的樣子，像風中的一盞油燈，晃得整屋子都是落魄的影子。

這是我眼裡最偉大的愛情：一個雙腿重殘的女人，照顧著癱瘓在床的丈夫。丈夫因為腦萎縮已經無法進食，唯有鼻飼。你明白什麼是鼻飼么？要先用攪拌機把食物打碎，然後用針管推進鼻飼管，女人在男人耳邊唱著歌，說著話，像挽救瀕臨枯死的植物，巴不得他多停留一會，只為了那麼渺茫的希望。我每天放學看到這一幕，心裡像被針扎一樣的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不是不想，像同齡的孩子一樣，像一隻驕傲的風箏，高高地飛翔在陽光里。

只是在我替父親擦拭身體，清理排泄物的時。我知道我和他們不一樣，我要歷經的一切，會比他們多得多。我不可以哭，我得更加堅強地面對這一切。我不可以讓母親失望，這一點比什麼都重要。

那天清晨，我照例同母親給父親翻身，突然覺得不對勁，父親的身子異常地輕。我心裡陡然一沉，在那段等待救護車到來的時間裡，爸爸神情恍惚的樣子，像一把火在我心裡燒。我第一次發現死亡原來這麼近，那種感覺像看著地震來襲時的無能為力。母親哭著說，父親這次走了，可能就不會回來了。

在接下來的一周里，父親被送到了醫院，輸血、輸蛋白，直到身體完全無法吸收，營養液順著皮層毛孔滲出。直到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認，父親已經要離開我們了。

18歲，我目睹了生命中的第一場死亡。而那個人，是我的父親。

那段日子對我來說，太疼，也太難過了。我蜷縮在角落裡，不知道未來怎麼樣，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我沒有辦法那麼堅強地面對突如其來的這一切。母親日日以淚洗面，茶飯不思，整個人都消瘦了下去。我唯一能做的，只是靜靜地陪在她的身邊。母親說，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讓自己好起來，然後和小寶開始新的生活。

我看著憔悴的母親，點了點頭。

這一年，我高三了。當我以為命運就此收手，就要和母親開始新的生活的時候。生活開始對我開了一個更大的玩笑，母親病倒了。醫生把我拉到一邊，問我父親呢？我沒有回他，我呆立在那裡，許久都說不出話來。直到醫生鄭重地對我說，你母親患上了胰腺癌，已經晚期。

直到今天，我還是覺得醫生的話是開玩笑。

在接下來的半年裡，每次進病房我都狠狠地掐自己，生怕自己哭出來。我不想讓母親知道真相，她一生凄苦，受盡折磨。幼年不幸，中年喪夫，至此，又得走上燈枯人竭的路。我想，她會有太多的不甘願與不放心。

可是，就算我隻字不提，她大致也明白一二。我們用同樣的方式深愛著對方，小心翼翼地避過生命中最難以啟齒的傷口，巴不得對方舒服一點，少疼一點。

就算，就算我們早已心知肚明。

在母親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的某一天，她突然對我說：「小寶，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么？對不起，孩子，我讓你受了太多的委屈。都告訴我吧，只要媽媽在的一天，就不會讓你受委屈。」

那天，我終於忍不住盈眶的淚水，和母親抱著整整哭了兩個小時。那些潰不成軍的堅強，瞬間被衝散。我覺得我快撐不下去了，我的母親，隨時就會離開我，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臨終的遺言。我想做點什麼，可是我做不到，無能為力，看著親人在我面前慢慢地不能說話，慢慢地閉上眼睛，生怕再也睜不開的那種感覺。像一把尖刀，往心口的位置，插進去，再拔出來，然後再插進去，直到血流成河。

在這混沌不堪的痛苦掙扎中，母親還是離開了我。她走的那個清晨，天空像抹了一層霧蒙蒙的灰。那是我從父親老家，祭奠他離世一年回來的第三天。我相信，是我臨走前的那句：「媽，你好好地等我回來。」她才努力地堅持了這麼久，為了不讓我遺憾，她用堅強的意志忍受著病痛一次又一次的侵襲，她遵守著我們之間的約定。這樣的母愛，我已經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了。

我甚至覺得，我為有這樣的母親而驕傲。她並沒有離開我，她只是遠遠地望著我，生怕我偷懶，生怕我依賴，所以留下我一個人，去認知並接受這個世界。然後，勇敢地一個人走下去。

我相信我會很好，儘管，在差一年零四天的光景里，我經歷了兩場死亡，而他們，是我生命中最親的兩個人。

19歲，我的眼裡已經流不出眼淚。我知道眼淚沒用，它換不回父母的生命，也換不回我要的東西。它只會讓我更脆弱，更值得別人的同情。

安葬完母親之後，我沒有時間悲傷。幸好大三的課程沒有那麼多，我兼了好幾份工，我得在賺生活費之餘，把下學期的學費攢下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天天還沒亮，我就得起床，6點出發去送報紙，然後得在8點前趕到學校上課，下午五點到晚上12點打兩份工，每天不到五小時的睡眠，好幾次累得在公車上坐過了站，可是我沒有抱怨這一切。要在北京這座都市裡生存下來，不體會社會的不平等和生活的艱辛是不可能的，幸好，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我不可以讓天上的父母失望，我更不可以讓自己失望。

時間過得很快，畢業後，我投了很多份簡歷，在各種見面會遞上自己的名片，大都杳無音訊。我不是一個開朗的人，可是生活並不允許我自卑。學校里學到的東西，果然很難在社會上引起關注。而值得慶幸的是，自己在業餘時間裡做的「蓮花原創文學論壇」，卻得到了一些人的賞識。於是，在沉寂半年之後，我有幸進了李開復旗下的「創新工場」。

我的生活開始規律了起來，每天7點，從六里橋出發，坐著晃晃悠悠的699路公交車，到中關村南站下，再走10分鐘到公司。然後一直像進入戰場一樣忙碌地工作到晚上8點半，我告訴自己，這是生活給我的恩賜。它在顛覆我的所有之後，給了我一個機會不讓自己墮落。我珍惜這樣的來之不易。

結束完一天的工作，夜裡八點半，當北京的霓虹燈倒映在公車的玻璃上時，六里橋也掩蓋在一片濃重的夜色里了。當喝醉的民工拖著醉醺醺的身子從我身邊經過，當路邊的野貓突然跳上垃圾桶發出詭異的聲響，坦白地說，我不是女金剛。我只有握緊包里的刀子然後小聲地唱歌給自己壯膽。我怕得快要死掉，可是這一切和原來的生活相比，我已經幸福得太多太多了。

儘管，我已經從那些冷漠的親情里體會到了世情炎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