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湖詩人│龔人詩歌及評論

最新 07-12

重建絕望

又是一輛坦克從窗口經過

眼前的窗台上露出半截綠身子

轟，倒下我新房子的一面牆

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坦克的整個身體在煙霧中穿行

它正開進我的想像里

使我不得不在想像中摸著，這頑皮的孩子

他開著坦克

撞倒我的房子之後

正去撞別人家的房子

刻

一舉手，一投足

無不聽見刻刀「沙沙」地划過

刻一張臉，兩葉眉，一雙眼睛

刻兩束光芒

在你我之間

出現光芒所及的房屋、樹木

一隻兔子從遠處的樹林里竄出

由這個屋頂跳到另一個屋頂

獵人背著獵槍緊追而上

接著無數只兔子竄出，後面無數個獵人追趕

周圍下起了好大一場彈雨

我們每個動作，漸漸小而又小

玉姐姐

打開電腦，想起你

像極了這個，你端坐在圓圈裡

你白白的白白的白皮膚呀

那些妖精們饞得流口水，也吃不著你

我翻個筋斗出去

帶點兒吃的喝的再翻個筋斗回來

只要你聽我的，沒上妖怪們的當

我們可以一起分享晚餐，圈外的大時光紛紛奔過來

任我們指點江是山，山是江

退一步

能估出前腳到後腳的長度

再退一步

步與步間的距離也能模糊看出

你若再退一步呀

這樣的長度

挖一個坑

足可以將自己

埋了

溫州，溫州

此時

隆隆的火車趁著夜色開過去

此時

途中受阻的汽車不停地摁著喇叭

開過去

此時，鳥兒摺疊成巨鷹飛過去

螞蟻、蛇、兔子和野獸，紛紛從夢中蘇醒，奔過去

還有鯨、海豚、鱷魚，蟹蟲蝦將們

銜著輪船四周的救生圈，游過去

溫州，溫州

這屬於大家的名字。

我站在十字路口，進退躊躇

目睹著嚴重的交通阻塞

意外事故接連起伏

爺爺

老的不能再老了

脆生生的

一碰就碎

我真該什麼都別說

風從我這，吹向哪裡

哪裡就一片荒蕪

現在，爺爺在薄薄的瓷罐里

那麼安靜

在瓷罐里以區別於泥土裡

外婆

這多像松樹下活潑、乾裂的松果

她的笑容

多像松果上與生俱來的裂紋

一些風帶走了樹葉

還有些樹枝

枝幹上只留下松果的仰望

它始終立在屋前的河畔旁

與剛開始一樣

她一輩子留在了村莊

鬼

在人群里

沒有誰認識他或去在意

他站在人群里看著

人們瘋狂戀愛、刻骨仇恨

或把衣兜里的快樂、悲傷和麻木相互出售

沒有誰注意到

他們在陽光照耀下正散發著

夜的清光

我常常在睡夢中或半醒半寐間看見一棵樹

一棵真正的樹

站在那裡像站在睡夢裡

或半醒半寐間

風動，此起彼伏

風，吹不動它

我永遠在愛著一個姑娘

從很久以前的z、c，到現在的y

不知道還會有誰

我只知道

我一直深愛著一個姑娘

她有z的尖銳、c的溫暖，和y的調皮

我還會一直愛下去

一直愛到土裡

她腳步輕輕，從頭頂經過

她獨自在人世

年輕、旺盛、永不衰老

有人說他是天才

面對龔人的詩，我一直在疑惑。但是我的朋友在看了他的詩後先是大笑，然後告訴我：你告訴他，他是個天才。我還沒有告訴他，因為我害怕天才這個詞。更害怕天才的人，我不相信有這個福氣，竟然可以面對一個天才的人。儘管，我跟龔人只見過一面，而且已經忘卻了他的模樣。

我明白，朋友的笑是因為龔人那些出其不意的搞笑辭彙。在《他媽的》中，他說：深入，再深入一點/這姑娘，就被叫成了他媳婦；在《玉姐姐》里，我們又可以看到未泯的童貞之態：我翻個筋斗出去/帶點兒吃的喝的再翻個筋斗回來/只要你聽我的，沒上妖怪們的當/我們可以一起分享晚餐，圈外的大時光紛紛奔過來/任我們指點江是山，山是江。不但趣味盎然，而且有一種周星星似的整蠱作風。不過他整蠱的對象不是人，而是語言。

說他是天才，是因為龔人令人拍案的想像力。在《溫州,溫州》一詩中，他把所有飛禽走獸以及工具都納入了追逐物慾的人的範疇，他這樣寫到：

此時

隆隆的火車趁著夜色開過去

此時

途中受阻的汽車不停地摁著喇叭

開過去

此時，鳥兒摺疊成巨鷹飛過去

螞蟻、蛇、兔子和野獸，紛紛從夢中蘇醒，奔過去

還有鯨、海豚、鱷魚，蟹蟲蝦將們

銜著輪船四周的救生圈，游過去

市場經濟時代詩人的焦慮(杞人憂天還是理性認識暫且不去考慮)在這兩節中被一種別開生面的生動場景所替代，至少在我，還是初次領教。這不正是想像力帶給我們的閱讀享受嗎？

在另外一首中，龔人將童趣與想像力結合，也有著令人愉悅的表演。「細長的玉米糖/像個小男孩用來撒尿才勃起的陰莖」，想像力在此讓位於童趣，俗套，卻又是完美的比喻。「順著你伸出的手臂，遞過來/滑進我的手心時」，隱約的性感也傳過來，「它其實更像一顆沉睡的子彈/而且我還私藏了把小手槍/只偶爾放兩聲空槍」，詩的最後。又讓想像力正位，絲毫不傷童趣。題旨雖小，詩意卻飽滿。

愛因斯坦說「想像力比知識重要」，而李贄則主張「至文出於童心」。童心和想像力作為龔人詩歌寫作的特色，甚至是標誌，相信讀者都可以接受，我本人也為之而大笑過。不過童心加上想像力，能否讓龔人"至文"，則又當別論。在我閱讀時的笑中，時常隱含著一種苦澀的笑。這種苦澀，正是對此兩個元素出現在龔人詩歌中所扮演的角色的懷疑。我總在懷疑，龔人將他的想像力用錯了地方。當搞笑被無節制到說自己"煽動過文化大革命"(見《我就成了你》)的地步時，就成了一種惡作劇。語言暴力不可以出位，否則不僅是對藝術的不尊重，更是對詩性的一种放逐。詩歌與電影都屬於藝術，有其相通的地方，但是否都可以象周星星那樣去顛覆、去解構?況且,以龔人目前的寫作向度來說，我還難以將之上升到如此的地步，因為我從他有限的詩歌中很難看到他的自覺性。不過，話又說回來，自覺恰恰是對天才的羈絆，也許朋友的天才論有他的合理性。這構成了我個人的悖論，所以，無法繼續下去。

我依然願意在詩寫中看到詩的生成。什麼是詩?相信人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而我則很簡單：打擊我的那部分。看龔人的詩，更多的是愉悅，而打動我內髒的東西不多。這主要在於，作為讀者，我們到底需要的是什麼東西。龔人的作品中不是沒有詩的生成，而是在過程中往往自行消解或者受到阻滯，雖然打動過我，但很快被還原。還是以《溫州，溫州》為題，如上所說兩節能指與所指空間不大，但詩意強盛，但是第三四節成為敗筆：

溫州，溫州

這屬於大家的名字。

我站在十字路口，進退躊躇

目睹著嚴重的交通阻塞

意外事故接連起伏

溫州本身已經是一個時代的象徵，極具當下的語境意義，根本不需要說溫州屬於大家，更不需要說"詩人"站在十字路口。這是要命的姿態，知識分子(或者某些中間分子)寫作中屢見不鮮，典型精英的自我感覺，非常搞笑。不過，幸運的是，在我的閱讀範圍中，這僅僅是龔人的特例。他的詩，因為童心結合想像力而具有對精英意識、焦慮、終極意義之類的天然排斥,當然，也順便將詩消解的差不多了。另外我想說的是，最後一節，我彷彿看到于堅(?)在某首詩中的影子，當然，這應該是個巧合。

龔人的語感似有加強的必要，某些詩因為閱讀受到阻塞而降低了詩的爆發力，而語言是個修鍊的過程，在此不多贅言。而將童心、想像力結合，從而構成所謂的"至文"，以我的審美觀來說，應該有以下一些作品《幸福》《重建絕望》《刻》等等。當然，還有一首作為龔人作品的異類不可忽略，那就是《影子》：

把花朵從莖桿上卸下來

把花瓣從花朵上卸下來

把幾痕血絲從花瓣里卸下來

把幾縷情感從血絲里卸下來

我看見影子

從屍體里卸下來

飄上天堂

只是為了從天堂上卸下來

有點像《溫州,溫州》一詩中的作者形象，但好在沒有什麼姿態，應該是讀者值得注意的一首。而我讀後的感覺是：用玉米糖那樣的小手槍，給我的影子來一傢伙。

丑石2005年

後記：這是一篇寫於十幾年前的文字，已經忘了為何要寫。作為一個評論的外行，寫評論是一件危險的事。但為什麼會寫下這個呢？我想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詩歌本身對我的吸引。特別是，當這些詩的作者，出自一個蕪湖人之手。

蕪湖的詩歌有它一定的厚度，但這個厚度是被忽略的，尤其放在整個安徽。這不僅是我們缺乏一個平台，更主要恐怕還在於群體的力量有些薄弱。除了少數幾個人，能夠放眼全國的詩人基本沒有。我們的詩歌還陷入一種非常落後的狀態，這裡面，包括對語言的認識，對意識形態的模糊，對中國詩壇動態的懵懂，甚至，完全拜倒在地方主義的、主旋律意識的功利主義當中。

蕪湖需要新鮮的血液，需要新人的亮相。龔人並不是新人，但這些詩在十幾年前是新的。把它們翻出來，是想告訴大家，蕪湖還有這樣一種詩。很高興，在我的鼓動下，龔人拿出了這些舊作。我在裡面選了一部分，希望通過這些詩，讓大家相互認識一下。我更希望，從此，龔人能夠把詩歌再度撿起來。

無論生活如何，詩歌都將是我們靈魂的火焰，不求灼照當下，當求顯現身影。

——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