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上饒，探索中國人的精神文化之旅（上）

最新 07-12

余秋雨在他的《千年一嘆》中寫道，「在2500年以前,希臘人坐在愛琴海旁邊，思考人與自然的關係；印度人坐在恆河旁，思考人與神的關係；中國人坐在黃河邊，思考人與人的關係。」

其實這句話並不準確。對於處於早期人類文明核心區的人類來說，面對變幻莫測的自然，以及越來越複雜、越來越令人難以適從的社會關係，他們的心中都充滿了敬畏與迷茫，他們都在不約而同地思考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神之間的關係。在孔子哀嘆禮崩樂壞之後約一百年，柏拉圖也在痛惜雅典民主制度的崩潰；在畢達哥拉斯為證明直角三角形的邊長平方關係而殺一頭公牛慶祝之時，中國古代數學家也發現了勾股定理。只是隨著歷史的走向，各地所面臨的不同環境，不同地區的人們選擇了不同的發展路徑。

2500年前，正是中國的春秋戰國時代。這個時代的中國思想家的思維空前活躍，他們在同時思考人與人、人與神、人與自然的關係，並且彼此之間就各自的觀點進行辯論，我們稱之為「百家爭鳴」。其中，最為典型並且影響最為深遠的兩個流派是儒家和道家。東漢時期，佛教沿著絲綢之路進入中國，從此開啟了儒釋道三家的千年博弈。

這些思想流派不僅努力掌握話語權，而且要將自己的政治理想付諸實踐。在千年之後，在江西上饒這個地方，由朱熹將三家思想熔於一爐，成為此後統治中國人精神世界數百年的理學。

那麼我們就要問了，為什麼是在江西上饒而不是別的什麼地方，實現三教合一？三教合一對於中國人的意義又是什麼？要回答這個問題，不如跟隨我們一起走進江西上饒，探索中國人的精神文化之旅。

上饒所在的江西省，位於中國東南部內陸。江西省在當代中國的經濟文化地位並不突出，甚至在鄰省之中處於墊底的地位。但是在兩宋時期，江西曾經是中國最富庶的地區，是中國物質文明建設的核心區。歷史學家估計，宋代中國的GDP約佔全球的60%-80%，而江西又是宋代各省的GDP榜首，將其譽為當時的世界經濟中心也毫不誇張。

古代中國享譽世界的三張名片——絲綢、瓷器和茶葉，江西獨佔其中兩條：瓷器和茶葉。景德鎮瓷器不僅成為皇家貢品，而且遠銷海外，成為當時中國出口創匯的最重要的大宗商品。詩人陳志歲《景德鎮》云：

「莫笑挖山雙手粗，

工成土器動王都。

歷朝海外有人到，

高嶺崎嶇為坦途。」

「瓷都」景德鎮所產瓷器的國際市場地位躍然紙上。

宋朝時，僅漕運稻米就有1/3取自江西，當時江蘇一帶，市傳「三日不見贛糧船，市上就要鬧糧荒」的說法。曆元至明，江西繼續保持這一經濟優勢。在明朝，江西人口僅次於浙江，居全國13個布政司中的第二位，盛產糧食、茶葉、陶瓷、紙張、布匹、木材。在明孝宗弘治年代直至明神宗萬曆年代，江西始終是全國頭號納糧納稅大戶。

造就春秋五霸之首齊桓公的中國法家學派的創始人——管仲曾經曰過：「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江西物質文明達到頂峰的時候，精神文明建設也達到了頂峰。從唐至清，僅從上饒走出23名宰相，2097名進士，鉛山有「隔河二宰相，百里三狀元，一門九進士」之說。僅婺源一縣，被《辭海》、《中國文學大辭典》收入的名人就有318人。僅宋朝一代，歐陽修、王安石、曾鞏、晏殊、晏幾道、黃庭堅、朱熹、陸九淵、楊萬里、姜夔、文天祥……這些中國人耳熟能詳的名字，他們都來自於江西。

那麼，江西是何時興盛，又是如何衰落的呢？

江西位置示意

在管仲的時代，江西還屬於華夏文明的邊緣蠻夷地區，當時的經濟中心大都在黃河流域中下游，特別是關中平原以及河南山東一帶。直到漢代，這一情況也沒有發生顯著改變。對於政治經濟中心完全在北方的漢帝國而言，江西只是一個流放政治失敗者的邊緣之地。

公元前74年6月5日，年僅二十一歲的漢昭帝劉弗陵去世。因為漢昭帝沒有子嗣，同年7月18日，大將軍霍光徵召昌邑王劉賀主持喪禮，擁立為帝。出發前，留守昌邑的老臣王吉再三叮囑他：大將軍霍光一手遮天，大王要養精蓄銳，暫時隱忍。劉賀滿口答應，可一進長安，便將告誡忘得一乾二淨。在部分舊臣鼓動下，他一即位便大肆提拔親信，漢書記載「受璽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徵發，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

急於親政鋒芒畢露的劉賀，引起了霍光的恐慌，劉賀登基十天之後，他就開始密謀廢立事宜。最終，劉賀僅僅在西漢皇帝寶座上待了27天就被廢掉，被貶為海昏侯之後發配到江西，並在此度完凄涼的餘生，鬱鬱而終。

海昏侯劉賀生前鬱鬱寡歡，在兩千年後，他的墓地在鄱陽湖畔重見天日的時候，卻震驚了世界。

在「摸金倒斗」之風猖獗的中國，超豪華配置的海昏侯墓是怎麼保存到現在的呢？

三國時期，曹操首開大規模盜墓之風，但是他只是在中原一帶活動，因此海昏侯墓並未波及。公元318年，江西（當時叫做豫章郡）發生了一場超級地震，改變了地形，長江改道阻擋了贛江的排水，江水淹沒了贛江下游的平原，三面山地的水源不斷向北方出口聚集形成了一個湖泊，以致贛江下游平原上的梟陽、海昏兩縣分別於公元420年、425年淪入湖中，而其近鄰地勢較高的吳城卻取而代之逐漸繁華起來，故民間有「沉海昏，起吳城」之說。這個湖泊就是中國第一大淡水湖——鄱陽湖。海昏侯的墓地沉入湖底，因此一直安然無恙地保存到現在。

就在那場造就了鄱陽湖的大地震的七年之前，中國北方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巨變，使得江西迎來了崛起的契機。

漢朝政府類似當今的歐洲，對於入境難民秉承寬容接納政策，北方胡人向中原不斷遷徙，逐漸增多，各部胡人盤踞華北地區，勢力不斷壯大。如漢文帝時，晁錯建議用重賞厚酬招胡民實邊；漢宣帝時，納呼韓邪「保塞內附」；東漢光武帝劉秀亦曾徙南匈奴數萬人居西河。凡此種種，皆為「容胡」措施，即使曹操將降附的匈奴分為五部；分別居於山西汾水等地，也不能挽回局勢。到西晉時期，胡人已入居關中及涇水、渭水流域，對西晉首都洛陽形成包圍之勢。

這些難民仍然按照原有的部落聚居，保持原有的民族習慣與信仰，拒絕漢化。西晉首都周圍地區已逐漸「胡化」。漢人與胡人雜居，各自擁有不同的風俗習慣，互相看不順眼，民間摩擦不斷，彼此的怨恨在不斷加深。

從下面這張圖可以看出，漢人政府的仁慈何止是養虎成患，簡直就是自掘墳墓。

西晉時期北方形勢（公元290年左右）

白痴皇帝晉惠帝當政，皇后賈南鳳弄權鬧起「八王之亂」（公元291年—306年），一堆司馬家的王爺左右互搏，漢族經過內耗實力大降。這些內遷難民們一看，這簡直是天賜良機啊！漢人的錦繡江山就在眼前，此時不取更待何時？

西晉永嘉五年（公元311年），南匈奴為首的內遷胡人趁勢作亂，這群游牧民族表面上穿漢服習漢話，但骨子裡的野蠻本性未脫，不僅屠了西晉首都洛陽，燒了宮殿，連皇陵都給刨了，史稱「永嘉之禍」。在百餘年間，先後由胡人及漢人建立了數十個強弱不等、大小各異的政權，史稱「五胡亂華」。

西晉剛開國就把自己作死了，作死自己不要緊，這些「門內的野蠻人」把中華大地變成了屠場，其黑暗慘烈堪稱中國歷史之最，又被稱為「神州陸沉」。在這次慘無人道的超級浩劫當中，被這些「前難民」蹂躪的中國北方地區，人口一度銳減到戰前的30%，很多地方漢族已經絕跡，千里無人煙，遍地屍骸。

北方已經成為修羅地獄，殘餘的漢人成為難民紛紛向南逃亡。晉元帝避亂渡江，在建康（今南京）建立東晉，北方大批縉紳﹑士大夫及庶民百姓背井離鄉，跟隨東晉朝廷南下，史稱「衣冠南渡」。

宋代代詩人詹琲在詩中寫道：

憶昔永嘉際，中原板蕩年。

衣冠墜塗炭，輿輅染腥膻。

國勢多危厄，宗人苦播遷。

南來頻灑淚，渴驥每思泉。

江西以其特殊的地理構造，成為承接南遷漢人最多的地區，直到今天，江西仍然是中國漢族人口佔比最高的省份（99.73%）。

江西的地形在整個南方非常特殊，它整體上是一個三面環山，一面開口的巨大盆地，東、西、南三面被群山環繞，北部是平原，中部為丘陵、河谷平原交錯分布，這樣的地形既有利於水源、物產向北方彙集，又有利於接納來自中原的人口和文化，成為南遷避禍人口絕佳的「桃花源」。

江西省地形圖

江西九江人陶淵明對於這種隱居生活怡然自得，他在著名詩作《歸田園居》中寫道：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東晉時期的衣冠南渡，只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難民造成的慘劇。重新強大起來的隋唐，好了傷疤忘了疼，又把五胡亂華的慘劇拋到腦後。唐太宗李世民在征服東突厥之後，允許東突厥內遷，再次開啟了胡人難民入華之旅。

在長期的寬容政策下，河北北部幽州一帶雜居著許多契丹人、奚人，他們的習俗與漢人不同，互相歧視，胡人安祿山正是利用這點拉攏當時的少數民族上層，作為反唐的親信。安祿山於天寶十三載（754年）亂前，一次提升奚族和契丹族二千五百人任將軍和中郎將。在他的收買下，當地少數民族竟把安祿山和史思明視為「二聖」。

在安史麾下軍隊磨刀霍霍備戰之時，唐朝腹地還沉浸在和平與繁榮的幻境當中。終於，「漁陽鞞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沉浸在大唐帝國榮耀，已經一百年沒見過戰爭的大唐子民，成千上萬地成為叛軍刀劍之下的亡魂，相對安全的南方再一次迎來大規模的漢族難民，這是第二次」衣冠南渡「。

安史之亂之後，唐朝元氣大傷，胡人問題變得越來越嚴重。為了解決邊患，唐朝既防備藩鎮，又依賴藩鎮，最終亡於藩鎮，中原大地又淪入不亞於五胡亂華的亂世當中，史稱」五代十國「。

宋朝建立之後，中央政府無法收復燕雲十六州，一個重要原因是這片地區的漢人已經基本被消滅光，成為胡人的家園。失去山川屏障的北宋王朝顯得脆弱不堪，最終首都開封失守，引發」靖康之難「，再一次導致「衣冠南渡」。

歷史上這「三次衣冠」南渡中，江西一再成為重要的人口承接地。隨著人口的大量輸入、科技和文化也發展起來，江西迎來了歷史上的輝煌時代。

宋代衣冠南渡路線圖

江西省山嶽眾多，廬山巍峨挺拔，雲霧繚繞；三清山、龍虎山奇石怪峰，千姿百態令人浮想聯翩；武夷山（鉛山）則兼具廬山的險峻和三清山龍虎山的秀奇，成為世界文化與自然雙重遺產、世界生物圈保護區、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武夷山崖墓群）、國家AAAAA級旅遊景區、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這些山嶽或雄偉或秀美的景色，令人產生出塵脫俗，超然入聖之感，是營造宗教氛圍的絕佳場所。南遷的人們為避禍而來，在江西找到安居之所之後，自然要痛定思痛，反思過往得失。現實的痛苦更使得先哲大賢們採用了不同的應對方式，有些人像陶淵明那樣，躲避現世的苦難，向往來生的幸福；有些人則積極入世，以求拯救社稷蒼生，還有人廣開學堂，教書育人，以求開啟民智，提高人們的文化知識水平，避免再犯曾經犯過的那些嚴重錯誤。無論他們採取哪一種方式，無不在江西這些雄山秀川之中流連忘返，俯仰人生，思索宇宙和人類社會的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