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李庄 林徽因一步跨入老境 中間似乎沒有舒緩的過渡
林徽因與小女梁再冰在一起
《十一月的小村》
是什麼做成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靈魂又是誰的病?
無論我坐著,我又走開,
我都一樣心跳;我的心前
雖然煩亂,總象繞著許多雲彩,
但寂寂一灣水田,這幾處荒墳,
它們永說不清誰是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長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風中吹來。
——林徽因(節選)
如果說,李庄之前的林徽因,無論是在北平、長沙還是昆明,都還多少保持了她的客廳遺韻的話,那麼在李庄之後,她無疑被疾病與蕭索,帶入到了一個平淡得不容艷麗與芳香迴旋低縈的領域。她那意象飛動的天空,已經為自己的弟弟林恆的陣亡和幾塊小小的亮瓦替代。
如果說,36歲的林徽因進入李庄時的韻致讓時代記憶猶新的話,那麼,在5年以後她離開之時,就一步跨入到老境,這中間似乎沒有舒緩的過渡。
莫扎特的音樂
浸透著林徽因不盡的哀思
弟弟林恆犧牲後,林徽因對一個叫林耀的飛行員特別關愛。他來自澳門,是林恆的朋友,林徽因稱他是一個「有思想的人」,林耀也常給梁思成夫婦寫信。
從四川省南溪縣李庄鎮寄出的給費正清夫婦的信封。上面有李庄郵戳
1941年,他作戰負傷,左肘被射穿,打斷了大神經。醫生知道他酷愛西方古典音樂,便勸他買架留聲機,用音樂來鎮靜。他最終還是恢復了手臂功能,又駕起了新型驅逐機。歸隊前夕,利用短暫的假期,他專程到李庄。臨走時,他把唱機和唱片都留給了林徽因,說自己用不著了,竟是一語成讖。就這樣,梁思成夫婦失去了又一位飛行員朋友。發潮的唱片,在留聲機轉盤上流瀉出走調的貝多芬、莫扎特的音樂,就像那些苦難的時光,浸透著林徽因不盡的哀思。她的病越發嚴重了。
梁、林的學生,後來成為梁妻子的林洙在《梁思成之死》一文分析說:「事實上林先生的早衰正是抗戰時期後方惡劣的環境所造成的。」(見《「夢魘」系列·事件卷--兵變!兵變!》,46頁,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6月1版)這「早衰」一詞,正中要的。
36歲是本命年。但徐志摩就在36歲失事。如果說36歲的林徽因進入李庄時的韻致讓時代記憶猶新的話,那麼,在5年以後她離開之時,她一步就跨入到老境,這中間似乎沒有舒緩的過渡。抗戰勝利後她到達重慶時,醫生的診斷頗可證實我的結論,醫生說對梁思成說:「來太晚了,林女士肺部都已空洞,這裡已經沒有辦法了。」
不斷縫補的小衣
比描繪宋朝首都還要費勁得多
給費慰梅的信,1935年10月
記得一位俄羅斯詩人說過,舌頭是男人通往女性的嚮導。在林徽因陷入李庄的歲月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為之牽掛。著名文學評論家李健吾之於林徽因,就頗值得一記。其實,比林徽因小2歲的李健吾只有一面之晤,但對一個有朦朧情懷的男人來講,已經夠了。
聽到林徽因病故的消息,身在上海的李健吾立即表達了對林徽因和其他三位女作家的情感。文章 (《咀華記余·無題》,見《咀華集·咀華二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說:「在現代中國婦女裡面,有四個人曾經以她們的作品令我心折。好像四種風,從四個方向吹來…… 時時刻刻被才情出賣的林徽因,好像一切有歷史性的多才多藝的佳人,薄命把她的熱情打入冷宮……」「四位作家,死的死(據說林徽因和蕭紅一樣,死於肺癆),活的活。都在最初就有一種力量從自我提出一種真摯的,然而廣大的品德,在她們最早的作品就把特殊的新穎的喜悅帶給我們……」
後來,李健吾確切得知林徽因尚在人世,喜出望外,立即為寫了一篇《林徽因》。這篇文章幾乎不為世人所知,斫輪老手李健吾只用了千餘字就說明了一切,用「赤熱、口快、性直、好強」清楚勾勒了林徽因的性格特徵。但是,李庄時代的林徽因,顯然已經從這些特徵旁邊繞過去了,宛如她從來沒有一幅在李庄的玉身長立的照片,更沒有留下在修篁搖曳的背景下微笑的鏡頭。她已經繞過了這些風月,在疾病的邊緣坐下來,看那些模糊而斑駁的石板、雕刻、垂花、襯枋,如同在日記里打量自己的足跡。我估計她根本沒有見到李健吾的文章,即使見到了,哪又如何?走出了客廳的主人,已經不需要再說什麼了。眼下,她甚至覺得,「不斷縫補那些幾乎補不了的小衣和襪子……這比寫整整一章關於宋、遼、清的建築發展或者試圖描繪宋朝首都還要費勁得多。」
林徽因口中常喃喃地念著莎劇《漢姆雷特》里那句著名的台詞:「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逗得大家開心一笑,他們很自然地將這句台詞的意思理解為:研究還是不研究,那是一個問題!(王開林《風華絕代》,《書屋》2002年4期)其實,這並不是「玩笑」,未嘗不是她心緒的流露。
小小的印泥磁盒
成為承載他們心跡的憑證
給費慰梅的信,左下有紅字印刷的「徽因用箋」
這裡,有一個大人物自然繞不過去,那就是金岳霖。金前後兩次從昆明趕到李庄,說是來寫文章,其實主要是為照顧林徽因。早年,林曾半開玩笑地送了他一隻公雞做伴,不想竟培養了邏輯學家養雞的終身愛好。風塵僕僕的他,1941年秋天來到李庄,就張羅著買小雞雛,在林家後院拉開了行家架勢。王榮全老師提供給我一張從梁從誡家裡翻拍的老照片--在梁家的後院里,金岳霖彎著腰,左手挽個竹籃子,右手伸出,攤著手在餵雞。他的身後,劉康齡(劉致平之女)、梁思成,梁再冰、梁從誡,錯落成兩排,全都盯著雞們歡快地進食。可以看到,院子周圍扎著半人高的籬笆,籬笆外還有一棵大樹,綠蔭倒掛而下。只是如今,這棵樹如同往事已不存。我站在後院里,聽到尖銳而悠長的蟬鳴,似乎把明晃晃的陽光,提到更高的速度,垂直的光照在青石板上亂濺……
按照金岳霖的說法,他一生共寫了三本書,比較滿意的是《論道》,寫得最差的是《邏輯》,而花費精力最多的是《知識論》。1939年他到昆明不久,六七十萬字的《知識論》已經殺青。後在一次跑警報的路途中不慎丟失。金岳霖到達李庄後,很為營造學社的純正學風所感,他借了營造學社一張桌子開始重寫《知識論》。
大家互不干擾工作到下午,梁思成和同人們放下工作,一些人開始在空壩上爬竹竿,藉此鍛煉身體。梁思成找來一個大茶壺,與金岳霖閑聊,林徽因躺在馬架椅上,被人抬到壩子上來透透氣。
1941年8月,林徽因寫信給費慰梅、費正清,用了一個奇特的比喻:「思成是個慢性子,願意一次只做一件事,最不善處理雜七雜八的家務。但雜七雜八的家務卻像紐約中央車站任何時候都會到達的各線火車一樣沖他駛來。我也許仍是站長,但他卻是車站!我也許會被輾死,他卻永遠不會。老金(正在這裡休假)是那樣一種過客,他或是來送客,或是來接人,對交通略有干擾,卻總能使車站顯得更有趣,使站長更高興些。」信後還有金岳霖的附筆:「當著站長和正在打字的車站,旅客除了眼看一列列火車通過外,竟茫然不知所云,也不知所措。我曾不知多少次經過紐約中央車站,卻從未見過那站長。而在這裡既見到了車站又見到了站長。要不然我很可能會把它們兩個搞混。」
在「車站」、「站長」和「過客」之間,身份時而清晰,有時又是互嵌的。也許,「過客」比所有人都更堅守職責,成為了車站永久的居民。
前不久看過一個資料,是對暮年金岳霖的訪談,談到林,垂垂老矣的金岳霖說:「我所有的話,都應該同她自己說,我不能說。我沒有機會同她自己說的話,我不願意說,也不願意有這種話。」 每讀至此,我就無法再讀下去了。
王榮全老師告訴我,2003年以前,他一家就住在張家院子里的幾間偏房裡。1954年搬進去時,他還是個孩子。他對我說:「書架上有英文書,哪個也看不懂。後來也不知道哪裡去了。傢具舊得很,後來也打來當柴燒……」如今,唯一的遺物,只剩一個小小的印泥磁盒,成為了承載他們手澤與心跡的憑證。
一有了航船
她就和梁思成一起去了重慶
金岳霖在月亮田梁思成家後院餵雞。
1945年8月10日,日本通過中立國瑞典、瑞士發出請降照會,接受《波茨坦宣言》,無條件投降。當天傍晚,李庄在外電廣播中得到這個消息,這個夜晚,李庄跟重慶成都、跟全中國一樣沸騰。當夜人們走出家門,同濟大學的師生以及中央研究院各所的學者們情不自禁地奔向街頭,遊行歡慶。4年來,林徽因第一次離開她的居室,是坐著滑竿去的。她形銷骨立,只能強撐著病體,模糊著淚眼,默默地立在街邊,看著歡呼的人群,分享著勝利的喜悅。在一座破茶館裡,她喝了一杯茶,以茶代酒,和著自己的眼淚……
自此開始,林徽因那一種「出門」的願望開始被激活了。費慰梅在《梁思成與林徽因》一書里回憶說:「她後來寫信給費正清歡迎他去,還說:『告訴費慰梅,我上星期日又坐轎子進城了,還坐了再冰的兩個男朋友用篙撐的船,在一家飯館吃了面,又在另一家茶館休息,在經過一個足球場回來的途中從河邊的一座茶棚看了一場排球賽。頭一天我還去了再冰的學校,穿著一套休閑服,非常漂亮,並引起了轟動!但是現在那稀有的陽光明媚的日子消逝了和被忘卻了。從本周灰色多雨的天氣看,它們完全不像是真的……」後來,就是為了「玩玩」,一有了航船,她就和梁思成一起去了重慶,這是五年來她第一次離開李庄。
梁思成返回李庄後,寫信來告訴費慰梅及林徽因:「為了治理長江險灘,一系列的爆炸已使重慶和李庄之間的班輪停運。就是郵遞也只能靠步行的郵差來維持。徽因要回李庄已不可能。」顯然,當時準備到重慶「玩玩」的林徽因,就這樣離開了李庄,永不再回來……
唐朝的宋璟在《梅花賦》里說:「艷於春者,望秋先零;盛於夏者,未冬已萎。」明白這個道理並不難,但從來沒有「艷」過「盛」過的人,又如何知道燦爛之後的平靜,與一潭死水的雲泥之別呢?所以啊,這話應該是經歷者自況,而不是旁觀者言。想想杜牧的詩句:「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杆?」心裡不由的一驚,月亮田沒有梨花,倒是後院唯一的一棵柑子樹的小白花,庶幾近之。林徽因留心過砌下的那堆雪嗎?
臨水自心驚
心頭掠過隨晚雲而至的涼意
梁思成在李庄用的印盒(正面)
在我看來,隱隱的還是覺得有些悵然。但對一個庇護了自己5年的窮鄉僻壤,直到她離開,仍然沒有找到答案。當林徽因跨進離開李庄的下水船的一剎那,斜照,最後一次將她的身影寫在水上……
六十年彈指一揮,沉到旋渦的往事,又浮出水面。中央博物院的舊址張家祠堂已改建成李庄小學,那扇被梁思成稱讚過的白鶴窗,被釘上了學校五花八門的標語,後來又釘上「愛護衛生,人人有責」的鑌鐵版;同濟大學醫學院的舊址祖師殿,除了前庭高闊,演繹著往昔的氣度,其它的建築基本上都成了混亂的民居,院子的幾棵樹之間扯了幾條塑料繩,蔬菜的藤蔓爬滿了中庭;同濟大學東嶽廟現在是李庄中學所在地……一切都物是人非,那些人和那些往事,已在光陰的沖刷下,不是再見告別,而是永訣。
林徽因的詩《靈感》手稿
這讓我想起民國三十二年九月(1943年)梁思成在李庄拍攝的一組張照片。是反映雲南昆明營造學社所在地龍頭村以及宜賓李庄生活的三幅照片:幼年梁從誡、梁再冰在龍頭村的學習照、梁思成帶著一雙兒女坐在李庄月亮田的學社門口,以及一碗夢中的羹湯。照片上面有梁思成的簽名。照片右側有題寫給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董作賓先生的三個兒女的字跡:「小(董)敏、小(董)興、小(董)萍:從龍頭村的窗口,到李庄的門口,希望勝利後能喝道這樣一碗。」這指的是一套精緻的羹碗,有碟、有碗、有勺,後經攝影家董敏的組合,深深體現了一代知識分子盼望勝利的心情。可惜的是,這樣一碗銀耳羹,他們在以後的歲月里,也未必能喝得恬靜而悠然……
一個下午,我駕車駛離李庄返回成都,在一個高坡停住,心裡突然悲痛起來。驀然回首,中國營造學社,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中國建築史》,寂寂無名的月亮田已經成為了歷史的鏡像,臨水自心驚,臨照即老去。在我頭掠過的,是隨晚雲而至的涼意。
蔣藍 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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