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一點，天上見

還是有不能碰筆的故事，還是有不能忘記的往事。她27歲那年，閉了眼，天就黑了，剩下我在夢裡朝思暮想了很多回。

2017年

7月10日

遲一點，天上見

這一面，我朝思暮想了很多回。

1

四婆是在她106歲那年去世的。那一天，我沒能趕回來。

彼時飛機飛行在8300米的高空，我的座位早安全通道邊，囫圇打了一個盹，半夢半醒間，淚流的稀里嘩啦。坐在對面的空姐給我擦了眼淚，指著窗外的好天氣說，你看，烏雲以上的天多藍。

我想我跟四婆一定在這樣的高空里打了一個照面，要不然我不會控制不住我自己，讓自己這樣失態。

手機關機的那三個小時里，我媽打了六個電話。她打到第四個電話的時候，四婆已經快快撐不住了，她用一點也不清楚的口齒說，抬我到院子里晒晒太陽。

那天的家鄉下了一點雨，太陽在看不見的地方。她都這麼大年紀了，她還在說謊。但誰都不願意戳破她的謊。我是她的曾孫，她的兒子的兒子的兒子。我常年在外，見面次數最少，卻最讓她牽掛。

她生病的時候說，別告訴他。於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就我一個人蒙在鼓裡。我打電話回來，問四婆呢?她唆使別人騙我，說她在打麻將，還贏了三塊錢，要存著，給我買本書。

我永遠都看不到那本書了。

她躺在一個小躺椅上，等啊等啊等啊等，遲遲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她胸口疼，她手抖，她抬不起頭來，就這樣側著身子看啊看。她太累了，連眼睛也睜不動了，於是眯成一條縫。那道縫裡透著一道等待的光。那光照著我這漫長的行程，後來越來越微弱，我下公車的時候，接近家鄉，天卻黑了。

她閉了眼，天就黑了。

2

我換新牙的時候，四婆也長出了兩顆小米牙。村裡人都說，這是福氣。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巧合，四婆對我特別關照。死婆總會拿她的那一點長壽金，去村頭割兩斤肉。早上八點半出門，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她從來不覺得累，只是嫌自己走得太慢。

小時候我調皮，我在前面跑，她就在後面喊。我不喜歡跟她玩，因為她走的慢。我撞過一次頭，縫了三針，從醫院回來以後，就發現家裡所有有稜角的地方都被棉花包了起來。她拆了她過年常穿的一件棉襖，抽出裡面的棉絮，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做了讓她最開心的事。

我喜歡玩彈珠，她希望我能陪她下棋。我耍賴，我亂走，我悔棋，她都縱容著我。我目的不純，她也不管。因為她說，陪她下半小時的棋，就能可以三小時對我不聞不問。我纏著她一下就是兩小時，這樣我一整個白天都可以不見她。後來她想後悔，但又說服自己，對我要說話算話。

她很在意她在我心裡的形象，像個老姑娘。

她小時候給我講地主的故事。她只會講這一地主個故事。我聽了很多遍，聽得我背了。她還是在講，講了五六七八年。到我十九歲那年，她已經記不清她最拿手的地主故事了。在她床前，我講給她聽她覺得很新鮮。我媽說，她記性好著呢，她就是想你陪她多說說話。

我說，我懂。

3

我懂那些道理，都是她教我的。

她從來都要求我去站在道德的至高點上。她會反過來說，你丟了東西會著急嗎？你摔了希望有人扶你嗎？你問路人的時候希望有人回答嗎？

她沒有問過我，你被人打的時候，疼嗎？

她也從來沒有想過我那樣調皮。打架的時候像一個兇猛的暴徒，不過這一點只是在最關鍵的時候顯現。她不知道這些其實也是她教的。她看起來弱不禁風，但在制服我的時候乾淨利落。別人看我平時也嫣嫣的，拳腳過來的時候只知道護著自己與躲躲閃閃，在他們得意忘形的時候，我會冷不丁的一個低掃加直踹，對方就在地上哼哼了。我在學校里擺平很多小朋友，於是老師拎著我回家讓我爸爸擺平我很多回。

只有四婆，躺在她那最鍾愛的藤椅上，用低低的聲音說，打得好。

聽到她這樣說，我覺得只有她才是我的親人。我走近她，把衣服掀起了，指著那些淤青的地方，輕聲地告訴她，疼。她目光里都是慈愛，挪動著腳步去給我拿活血的葯。那天我第一次發現她的腳那麼小，像一隻小的紙船，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我突然間不想去打架了，我要好好地照顧自己，再好好地照顧她。

她沒再給我講什麼大道理，只是問我，別人比你壯實，你回動手嗎？我搖頭。別人拿著棍子，你會動手嗎？我說，我拎著椅子跟他打。她又問我，你打架的時候怕嗎？我低著頭，聲音小小的，回答她，怕。她又問我，為什麼要讓自己過這種怕怕的日子呢？

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打過架，不是因為怕，是我真心實意想要照顧她。

4

我學會慢慢走路，是在我初二的時候。奇怪我還記得我小時候，我在前面跑，她在後面喊的光景。現在我要她把拐杖拿掉，扶著我的肩，慢慢向前。我說四婆，我就是你的拐。

她的眼眶有點紅，但她很會轉移話題。別人都說有點獃獃，因為年齡太大了，只有我知道，她清醒著呢。她清醒著呢。我說，我都比你高，你要多吃點。

我使勁地點心。

初三畢業的時候，我就比她高了，她高興了，好像沒有。她又說，你這兔崽子，早晚要離開。

是的，我收到了錄取通知書，要開始過寄的生活，已不能每天都回來看她。那以後的四婆，特別嗜睡。而在周六日的時候，她會順著樓梯，花很長的時間爬到二樓，坐在門口，嗮著太陽，然後透過我小房間的紗門，看我伏在桌子上靜靜的寫作業。

冬天快來的時候，她問我，會有人在門口迎著冷風看雪嗎？我鼻子一堵，在我房間弄了一個小的單人沙發，她小小的，蜷縮在那裡，雙眼無比的精神地看著我，她一生的最大的愛好就是聽戲，但是後來她又說，聽我讀書比聽戲有意思多了。我在那裡背公式，背英文課文，她就在那裡眯著眼睡覺。我一停下來，她就醒。

我想讓她多睡會兒，於是找了很多東西來念，記的東西多，成績也就特別好。

一邊念的時候，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她，她睡的像個初升的嬰兒，像個老小孩，還流一點俏皮的口水，順著嘴角淌下來。我從來都是裝作看不見，她醒來之後，總要先看我有沒有注意到她，然後迅速地，拿袖口一擦。

口水不見了。

5

我上大學的時候，她第一次主動拉著我談話。要談些什麼，她全想不起來了。她有點窘迫的說，我準備了那麼久呢，全忘了。於是我陪她在家裡做了很長時間，她那樣看著我，應該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情，我從學會走路的第一天開始，會甩開她的手，從開始培育我的那一天開始，那麼多重要的日子，雖然我不是歷歷在目，但能體會得到那樣細碎的呵護。

我媽說，我出生的時候，她就那樣看著我。還跟我媽爭寵愛，說這個孩子，讓她來教。她所處的那個男尊女卑的社會裡，她沒有辦法扮演好一個母親的角色。現在她想在她的垂暮之年，完成一回她之前沒有完成過夢想。

我睡在襁褓里的時候，她就給我背她記得的三字經。她記性那麼好，我媽說，背得隻字不差。她給我綉老虎鞋，她手抖的拿不動針線了，還不肯別人幫忙。綉歪了她就生氣，綉好了她就扣在我的腳上，一個人在那兒笑。偶爾打個電話回家，她總在旁邊。我媽說，她耳朵特別好，電話鈴聲一響，就會追問-——是仔仔的嗎？後來家裡人學會用視頻，她總在視屏那頭催我，趕緊找個姑娘。

最後一次視頻的時候，她磨蹭了很久。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我。視頻的質量那麼的不好，她臉色那麼的差，我一點也沒有看出來。我只是說，四婆，我想你了。然後她就在視頻那頭，哭的難以自抑。

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那麼多小輩面前，盡失儀態。但她不知，那一刻的她，有多偉大。

別人都說，這麼大的年紀，喪失要當喜事辦。大家面容平靜的忙這忙那，但在那天夜裡，突然就有潮湧般的哭聲，我們誰也勸不住誰。

放一隻孔明燈，再坐一回飛機。那飛機的轟鳴的聲音，會讓她的旅途不寂寞。我仍舊在飛機上睡覺，只為這樣遲來的光陰里，在她並不太遙遠的地方，在她的庇護下，能在夢裡，和她見上一面。

這一面，我朝思暮想了很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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