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然而友力，而有力

我們生來像一個水池。

總是有好的和不好的東西落進來。一開始我們不需要選擇，因為我們總是裝得下，我們總是想要得更多。但是突然有一天，一件你不喜歡的東西落了進來，你鍾愛的某個人、某種安定的情緒，被擠了出去。

你慌亂了起來，一切似乎開始失去把控。

這種狀態，會持續有一陣子。你會因此假裝自己在愛一些心底並不愛的人，做一些也沒有多想做的事。你時刻提醒自己，努力有多值得，自己又有多優秀。

可是有一天，你恍然覺得，自己獲得了很多成績，也認識非常多的人，但那都不是你想要的。那些順其自然流進你生命里的感情和責任，並沒有讓你狂喜，也不會讓你覺得自己有所成。你得到了所有，唯獨失去了一個心儀的自己。

黎戈的新書里寫道：「這幾年，陸續清除掉一些長久以來讓我覺得不適和壓抑的關係，心像去掉蔓生雜草的植物一樣，日益清明有力。下決定慢的好處是，一旦定向，就心意堅決。喜歡的不斷加深，決裂的也絕不願意再複合。這是修枝剪葉，也是時間的自凈功能。人像樹一樣，肌體有排異性，只能容納和自己一塊質料的東西。所以感情也只能順勢而為，天然愛上的人，十年後還一樣。有時在意外情況下也會產生情境關係，雖勉力培養，但怎麼都愛得不渾然——內在自我不停地排斥一個本性不喜歡的類型，且分泌出自我厭惡感。只有符合本心的愛，才是滋養人的，因為不內耗。」

這段話大概在說：

朋友不能蔓生，是需要選擇、打典和清理的。

人最終應該與質地相同的人相守，無論友誼還是愛情。

符合本心的愛，才可以滋養人。

只有學著清理生命的內容物，才能夠活得純然，引領人生走到它想要到達的地方。

但純然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這代價包括，放棄不同質地的關係。

我本性對陌生人充滿好感，他們可以傾聽難為其他人所知的秘密，也可以在消失前提供恰合時宜的幫助。但近期因為一些關係的處理不周，一些不願深入了解的人在我生活里蔓生枝節，有一段時間，變得焦躁、易怒，但同時又手足無措。這才讓我意識到，過度豐盈的友誼鏈，未必能夠擴展人的心智。時常，因為雙方屬性的不同，不產生劇烈的自我折損已經是萬幸。

木心說，「擇友三試：試之以酒，試之以財，試之以同逛博物館。」

和覺得無趣的人相處，和覺得你無趣的人相處，那是讓自己枯萎的最好方式，你們會成為彼此。

我開始相信，世界上所有不急著走的人，也都不是急著來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本不必太用力，全力而為之往往也碎裂得乾脆。最美的東西總是不期而遇，最美的關係也是。認真地選擇你的關係，讓自己重新成為不被寵愛的孤身一人，承受它。唯此，才能保有使你被別人愛的品質，那些留在你身邊的，才是真的，是欣賞你也被你欣賞的。

有時，藉由一些新的感情，你可以反過來發現那些陪伴你多年的老友是有多迷人、多重要，不需要開場白，不需要落幕，也不需要介紹我從哪裡來。

我帶來的酒，你陪我喝完我就走。

這代價包括，成為自己的依靠。

我的心智經歷過很多階段，在這些階段里，母親一直在起著類似場外援助的作用。不插手什麼，只是看著，不讓我跌落，不讓我感到孤立無援，最終的事情，大多還都是自己解決的。

我很感謝她給了我自己處理這些問題的時間和機會，她讓我知道自己是如何構建的。雖然我的痛苦時常讓她感到煎熬，但我也知道，一個人是只能給自己領路的。若不斷尋求場外援助，生命不停地切斷內部血緣而與外界發生聯結，人會變成沒有骨架的軟體動物，體內的血管被外界拖著走，怎麼都不利落，並且仍然是痛苦的。

應明了人是過濾能力極強並且心性向陽的物種，一切最終一定會豁通。

這代價包括，承受事實帶給你的負重，然後竹籃打水，洗清自己。

十八歲經歷第一次失戀，不接受改變，和一條叫遺憾的人生潮流負隅頑抗，被沖刷得耳目一新。舊有的感情模式被遺忘，舊有的傷痛被糅合進時間的黑洞成為遙遠的事實，成為紮根的沃土，卻不再構成人生建築中的實體。那之後遇到的人，在相處上有了越來越多的靈活性，更懂得感激也更擅長表達自己。

十八歲之前認識的好友，無一例外地對我很重要。他們見證了我的一些成長，我們更像嚴肅意義上的伴侶。但舊有的表達方式定調後很難改變，移位需要摩擦，而摩擦有錯節的危險。我跟那些連呼吸聲都聽慣了的人，仍然在日復一日地變換相對位置，摩擦著，學著更貼近和了解彼此。

他們很多人，其實和我完全不在一個世界裡。但是他們在自己的世界閃耀著，那光芒，可以照到我，讓我在這個星球里不覺得暗。

人生有太多門功課，純然算，接受自己算，忘記自己也算。我分不清楚它們哪些是必修，哪些是選修。也許最後的課題都是一樣的，我還不知道該如何命名。

這篇文章該如何註解。我想了好久。

大概是，純然而友力，而有力。

簡索，有生之年，欣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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