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個故事：永不褪色的照片

（本文約3600字，閱讀約需5分鐘）

我在月球殖民地上開了一間婚紗攝影館。

自50年前人類殖民月球起，現在月球上的常住人口已經有10萬了，多是各國派遣的科研人員。吃喝拉撒在哪都免不了，婚姻也一樣。在這塊離地球30萬公里的荒土上，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們似乎更加熱衷於組建家庭。除了成婚的人可以從基地分到一套10平米的私人空間外，家庭的概念好像也能沖淡一些孤獨感。

有人結婚，就有人要拍婚紗照。我敏銳地抓住商機，果斷從科學院離職，在基地一角開了第一間婚紗攝影館。除了幫新婚夫婦們拍結婚照，也幫基地拍攝一些宣傳片。

月球上的婚紗照自然和地球上的不一樣，腦筋活絡的科學家們更有許多別人想不出的鬼點子。有人喜歡穿著婚紗版太空服在天空翱翔，有人喜歡假扮成吳剛和嫦娥，在人造的桂樹下拍照。但無論怎樣別出心裁，最後所有人都抵抗不了以地球為背景合影一張的誘惑。對，就像微信的開機畫面那樣。

開店這幾年來，我自認為沒有什麼奇葩要求是我不能滿足的。直到她出現在我面前。

她叫梅梅，是一位空間物理研究員。梅梅很漂亮，屬於那種不加修飾的美，即使放到地球上，也不比流行的明星遜色。

「我要拍一套永恆的婚紗照。」她開門見山。

「梅梅小姐，婚紗照記錄了你們結合的瞬間，從這種意義上說，婚紗照都是永恆的。」我嫻熟地打起太極，一邊猜測她屬於哪種客戶，待會好看人下菜碟。

「我說的永恆就是它字面上的意思，能夠永久保存。」她銳利的目光直射我的眼睛，不給我一點迴避的空間。

「您是一個物理學家，應該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不朽的東西。」

「所以才來找你啊。」她一翻白眼，站了起來。

我雖然曾經也是一個科學家，但這幾年都忙著琢磨拍照技巧和賺錢，那點專業知識差不多早忘光了。但攤上這樣一個客人，我也只好硬著頭皮班門弄斧了。

「我們提供特別的時光膠囊服務，將您的照片存放在鈦合金膠囊艙里，您可以在未來查看。」

「哼，鈦合金膠囊艙不到200年就會徹底磨損。」

「或者我們可以把您的婚紗照轉碼到銅製唱片，用金剛石唱片針播放。」

「最多十億年，一樣會化為灰燼。」

「把您的婚紗照鐫刻到石頭上呢？」

「雖然月球上的空氣密度低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只要給予足夠長的時間，石刻一樣會被削平。哎我說，你這科學素質，怎麼混到基地里來的？」

我強忍著怒氣，把她哄了回去。雖然梅梅十分刁鑽，卻勾起了我久違的好奇心。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可以永恆保存的婚紗照？我打開塵封已久的書櫃，重新撿起科學家的習慣，埋頭讀起浩瀚的文獻。

每周五，梅梅都會登門拜訪。像開學術例會一樣，我一板一眼地向她彙報最新的方法。但每次，梅梅都能找到漏洞把我駁回，順帶冷嘲熱諷一下。

這也沒什麼，畢竟，哪裡會有永恆不滅的物質呢？

但脾氣再好的人也架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否定。終於，我忍不住了。就在梅梅照例把我批判一番後，我憤怒了。

「求求你別為難我了行嗎？你這單生意我不做了。你到底是來拍照的，還是來找茬的？你要真是來拍照的，怎麼從來沒見過你男朋友？」

梅梅怔住了。第一次，我看到驕傲的神情從她臉上剝落。她一言不發，站起來，走了。

我心裡絲毫沒有解脫的喜悅，卻又拉不下臉來向她道歉。日子一天天過去，離下周五越來越近，我的愧疚感也越來越強。好不容易挨到了周五，可整整一天，她都沒出現。

我坐不住了，決定去基地找她。沒什麼別的意思，只想向她道個歉。

基地里的人們彷彿都有干不完的事，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我循路標找到物理研究所，向前台小妹打聽梅梅的消息。沒想到，本來笑臉嘻嘻的小妹一聽到梅梅的名字，立刻拉下臉來，哼的一聲，扭著屁股走了。我又拉過幾個研究員模樣的人詢問，可他們也像避瘟神一樣，搪塞幾句就匆匆離開了。

我大惑不解，難道梅梅犯了什麼事？就在我尋思著要找相熟的朋友再問問的時候，通訊器嗶嗶叫了起來。原來是一直跟我對接、負責基地宣傳事務的王部長，老王聲音急促：「你快收拾東西，半個小時後到基地的空間廣場來，要拍一場直播。」

「直播什麼？」

「你別管，按時到場就行了。」老王不願多說什麼，匆匆掛斷了。

室外廣場位於基地外，完全暴露在真空中。因此聚集而來的人們必須穿上太空服。我開著往常航拍用的小型飛艇，環繞在基地上方，攝像頭早已調好角度，對準了人群。人群穿著顏色統一的太空服，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像一群蒼白的螞蟻。但奇怪的是，人群都只聚集在廣場的一側，另一側空蕩蕩的。

接著，基地對接艙的艙門打開，一個身著太空服的人孤零零飄了出來。這個人飄過人群，在廣場的另一側站定。鏡頭上，廣場兩端呈現出極不平衡的分布：一端是密集的人群，另一端則是一個孤獨的白點。一陣眩暈感充斥了我的大腦，好像整個世界都顛倒過來了。

無線通信器里傳來聲音，是基地最高指揮官的聲音。

「今天，在室外廣場，我們將舉行第二十三次全體投票。」

全體投票是月球基地的悠久傳統。地球的法律仍然適用於月球基地，但畢竟月球與地球環境不同，所以當法律做出裁決，又有什麼人認為法律是不恰當的，那麼可以要求舉行全體投票。如果多數人認為法律不恰當，將暫停執行，並提交地球最終審議。

看來，又有一場巨大的風波。

雙方站定後，最高指揮官說話了。

「第二十三次投票將審議『基地訴梅梅不當行為案』。經查，梅梅與編號為R2-56的服務型機器人產生戀情，根據《機器人不當行為管制條例》，凡與人類產生戀情、或交媾的機器人，將被銷毀。故基地裁定銷毀R2-56號機器人。由於梅梅認為這一處理不妥當，故特此召開全體投票。從現在起，計時1分鐘，支持梅梅者，請過去與她站在一起，否則，請站在原地。投票期間，雙方可以自由發言。」

「請大家支持我，愛上誰不是自己能夠選擇的。」梅梅顫抖著開口了。

「蕩婦！難道你找不到男人嘛？要去和一個機器談戀愛？」

「至少請大家同情一下查理，他是無辜的。」梅梅試圖救下機器人。

「嘿，她還給他起名叫查理？機器人都是流水線上造的，毀了一個，再造十個就好，有什麼可惜的？」

「就是就是，現在人口這麼少，還去和機器人搞在一起，非要讓人類絕後了才開心是嗎？」

「沒錯，而且啊，人機戀這種醜事，要是宣揚出去，不知道有多少年輕人會趕時髦，有樣學樣喔。」

「對對對，這種反人倫反自然的事情，你怎麼有臉做得出來？愛情，就只能存在人與人之間！」

梅梅沒再說話，只是倔強地站在原地，深深地向對面的人群鞠躬。

已經50秒了，除了潮水般的謾罵，沒有人走到梅梅那邊。我一咬牙，操縱飛艇飛到了梅梅上空。

「我也是基地成員，我站在她這一邊。」我在通訊頻道開口，開口的這一刻，我就知道，我的小店開不下去了。

也好，是時候回地球了，這裡不是家。

1分鐘很快到了，最高指揮官再次開口，「時間到，票數,99998票贊成，2票反對。法律生效！現在，處決R2-56號機器人。」

閘口打開，一個男子被抓鬥抓著，放到一個平台上。一個鑽頭已經放在他的頭上，只等指揮官一聲令下，就要鑽入他的頭中。那男子帶著安靜的笑容，默默注視著梅梅。

「不！！！」梅梅撕心裂肺地哀嚎。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駕駛著小艇俯衝下去，一把撞掉抓鬥，將機器人拖入艙中，然後又降落到地面，把梅梅拉了進來。完成這一切後，我一拉操縱桿，小艇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刺向黑色的深空。

我和梅梅成了逃亡者，小艇的油料早已用光，我們只能循著慣性在環月軌道上滑行。艦載通訊設備一邊又一邊地播放著基地的規勸通告。

機器人牽著梅梅的手，走到我面前。我仔細打量他，面容白凈，長相溫和，和人類沒有什麼區別。

「其實，有一個辦法可以拍下永恆的婚紗照。」梅梅開口了。

「哦。」這個關頭，我實在沒興趣搞什麼玄談。

梅梅沒說話，只是指了指航行圖上的一個小綠點。

那個綠點是基地的環月實驗室，裡面培育著一個微型黑洞。

突然，我好像明白了什麼。

「請你為我拍下這一張永恆的婚紗照吧，我們已經沒有辦法回頭了。對不起，之前耍了你。」梅梅靠在機器人的懷裡，溫柔地對我說。

作為一個前科學家，我當然知道梅梅的意思。當人墜入微型黑洞，穿過黑洞的臨界點後，以黑洞外的視角觀察，他將以一個非常非常緩慢的速度墜入黑洞。事實上，直到宇宙終結，我們也看不到他們墜入的過程完成。這就是永恆的婚紗照了。

我沒有勸阻他們，只是機械地教他們怎麼擺出最好看的求婚姿勢。我打開隨身攜帶的道具箱，將一束最漂亮的乾花遞給梅梅。又教查理單膝跪在梅梅面前，獻上一個精緻的鑽戒盒子。

一切都準備就緒，當飛艇運行到環月實驗室附近時，我最後看了一眼在彈射艙中的兩人。兩人擺好了姿勢，臉上都掛著幸福的微笑。

我按下彈射按鈕，淚水模糊了太空服的目鏡。

兩百年後。

「同學們，離我們一公里遠處就是著名的『婚紗黑洞』。屏幕上就是距離黑洞兩百米的攝影機拍下的實時錄像」

「看到啦！新娘子好美呀。」

「新郎也很帥。」

「未來我也要找一個這樣帥的機器人。」

「老師老師，他們死了嗎？」

「不知道，黑洞里不會有任何光線逃逸出來，所以我們不可能看到黑洞里的景象。我們現在看到的，只是他們穿越黑洞邊界時的景象。兩邊的參考系是不一樣的，根據狹義相對論，他們那的時間只過了不到1秒哦，他們很可能還活著。」

「老師老師，那他們還要跌落多久呀？」

「不知道。至少你們，和你們的孩子都看不到跌落完成的那一刻。」

「這麼久？那他們不會孤獨嗎？」

「當然不會，因為他們一直在一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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