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紋身真的會受到歧視嗎？

萬景路專欄｜日景尋路

從基本景象中尋出路來，這似乎是寫日本的使命。

初識日本人的「入墨」（紋身、文身），還是30年前剛來日本的時候，看描寫黑社會的電影，那些「極道妻」們身穿華麗和服，斜亮出白花花的半個膀子，露出的後背和胳膊上布滿了猶如「肉皮刺繡」般或牡丹或龍鳳圖案的紋身。那高挽起滿溢和式美的髮髻、艷麗而又充滿了野性的美顏，尤其是那半褪的和服，對於當時來自純純國度的我輩，可謂是殺傷力巨大，根本不存在任何抵抗力，直接虎軀一震目就不能轉睛了，激起的就是對看不見的下半部「肉皮綉」的無窮想像……

接下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又看到了江戶時期著名浮世繪大師歌川國芳繪製的《水滸傳》中浪子燕青的全身紋身圖，就被日本人的想像力徹底打敗了，這幅浮世繪的燕青，就是一典型的黑社會紋身肌肉男，那全身肉皮綉下壯碩的體魄、鼓起的肉疙瘩，乍看上去已經和我們打小就認識的那位身輕如燕精於騰挪閃躲的燕青有著雲泥之差了，如果不是從眼神兒上顯露出的聰慧、狡黠依稀尚能看到一點燕青的影子，冷丁瞄去，還以為是魯提轄要醉打蔣門神呢。

歌川國芳筆下的浪子燕青

對日本人的「入墨」所知，除了這些以外，也就是偶爾還會在海濱浴場或「錢湯」（澡堂）看到寫有「入墨者禁止入內」的告示而已。平時是幾乎很難看到紋身者招搖過市的，感覺到紋身在日本似乎還是不大受待見。不過，最近，看到一則報道，說日本近年來在年輕人之間開始興起了紋身熱，並言紋身大有重新興盛起來的兆頭，果真如此嗎？其實從紋身在日本的歷史沿革、發展變化來看，還是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的。

日本的紋身史確實很長，據日本人自己說，他們挖墳挖出來的繩文時代的土偶上的簡單圖案就是日本最早的紋身，並以與繩文人關係匪淺的蝦夷人和阿伊努人皆為紋身族來佐證。還看過日本神話歷史曾記載的伊波禮彥尊（即神武天皇）派使者大久米命向伊須氣余理比賣（即後來的神武天皇皇后）求婚時，因大久米命眼睛周圍的紋身，還曾把伊須氣余理比賣嚇了一跳，有此記載，日本人更堅信自己的紋身歷史之悠久了。

身上有紋身圖案的繩文時代土偶（圖/ Vassil）

繩文時代畢竟沒有文字記錄，神武天皇的使者紋眼部一事也涉及神話。其實，真正被日本人經常拿來說事兒的還是我們的《魏志?倭人傳》，書中記載了彌生時期（公元3世紀）的倭人紋身情形：男子皆黥面文身，以其文左右大小別尊之差。接下來的《後漢書?東夷傳》更是進一步指出：諸國文身各異或左或右或大或小尊卑有差。由此可見，當時的倭人不僅紋身，而且還以紋身的大小、位置的不同來區別社會地位，與前面日本人自己認為的那些雲山霧罩的所謂的悠久紋身歷史相較，就感覺還是咱們的《魏志?倭人傳》靠譜些。

奈良時期，隨著王仁由百濟來日，儒教傳入日本，受儒家「人之髮膚，受之父母」的影響，紋身在日本漸趨式微，接下來又引進大唐立法等確立了律令制，紋身更是被定為處罰犯人的一種刑罰形式，即黥刑。自此，在日本主流社會，紋身開始具有了負面形象的特徵。不過，如蝦夷、阿伊努族或者修行者等，仍然有保持紋身的傳承，而且，當時與儒教對立的日本佛教密宗還把紋身之術繼承了，日本一些佛教徒在身上紋佛祖、菩薩畫像，據說就是從那時傳下來的，據記載，當時的遣唐使里就有部分留學僧是帶著紋身出使的大唐。可見，並不是所有人都認可紋身的負面內涵，這同時也折射出當時的政府雖然把紋身作為一種刑罰手段使用了，但執行得也並不是很嚴格。

要說日本的紋身文化最不發達的時期，應屬中世紀。在這一時期，除去一些特殊的如蝦夷人、阿依努人等仍然保持紋身傳統，大多數日本人則像突然對紋身失去了興趣一般。直到戰國時期，才又見紋身活躍起來，那還是因兵士們意識到在戰爭時期自己隨時會失去頭顱，為了在戰死後不至於認不出屍體而在手指或胳膊上紋上了自己的名字和家庭住址等，以便讓自己被收屍後能葉落歸根，如此紋身，卻是悲壯意識大於裝飾意義了。

江戶時代可以說是日本紋身得到飛躍性發展的一個時期，因當時江戶、大阪等大都市人口集中犯罪率增加，因此被幕府課以黥刑的犯人增多起來，由此，人們再次認識到了紋身不容易除掉的特性。故而，身體裝飾用的紋身漸漸開始流行起來。尤其是游女（妓女）們為了取悅客人激發客人慾望，在身體上紋上各種各樣的如牡丹、櫻花、魚鳥以及客人生日等圖案。甚至一些男女之間，還以切掉小指，或在身上刺入對方的名字等方法，以示永遠相愛。這些都促使了紋身的發展。而且由於紋身風行，像古代漁民常紋的大海、河川及各種魚類紋身；佛教徒常紋的佛像、經文等紋身等又開始流行開來。

至江戶中期，裝飾用紋身和紋身刑已基本區別開來。比如像「火消」（消防員）、「飛腳」（郵差）、「鳶職」（高空作業的職人）等這些經常需要露體工作的，本為遮掩露體的紋身，發展到後來，卻演變成了職業的標誌，成為了江戶時代紋身職人「帥氣、瀟洒」的象徵，身上如沒紋身，那則是要被人恥笑不像專業人士的。刑滿釋放人員由此看出門道了，於是，為了遮掩自己的黥刑痕迹，他們也花錢雇「雕師」（紋身師）在自己黥刑痕迹的周圍再紋上別的圖案，以來遮蓋自己曾是刑犯的身份，這些也都間接的刺激了紋身業的繁榮。

江戶末期，浮世繪大師歌川國芳把浮世繪技法融入紋身之中，他將中國小說《水滸傳》中的主要人物全身都繪滿文身，由此大獲好評。而歌川國貞等人隨後發表了刺有文身的歌舞伎演員的浮世繪，也受到了大眾的喜愛。這一潮流反過來又影響了歌舞伎，比如在《白波五人男》（1862年）等劇目中，扮演主要角色的演員，就都穿起了帶有紋身花紋的戲服。在浮世繪和歌舞伎的雙重刺激下，使得當時原本就在不斷擴大的紋身部位，更是擴展到了全身，這更使得紋身技術變得華美起來，以致形成了今天的這種如「極道妻」般艷麗、甚至是重口味的紋身形式。因此，可以說日本在江戶時期已經形成了堪稱完整的紋身文化，江戶時期也毋庸置疑的成為了日本紋身文化發展的最鼎盛時期。

天有不測風雲，到了明治時期，政府取消了閉關鎖國政策，熱衷於西化，力圖成為與歐美比肩的文明國家。在這種背景下，西方船員開始紛紛到訪日本，他們把遊歷日本途中所見所聞，比如男女混浴、僅穿一條兜襠布的通體紋身男子在街上闊步而行等景象，作為日本特有的風俗寫入遊記。這些明顯的未開化不文明之處，遭到了西方人的嘲笑，這被明治政府視為大恥，於是，1872年（明治5年）明治政府發布太政官令，正式廢除了黥刑。

義大利攝影師費利斯·比托拍攝的明治時代日本紋身男女

這本來是一件大好事，但在同年的11月，東京府知事也發布告，禁止裝飾用途的紋身。廢除黥刑又不讓紋身，感覺就像廢除了一夫一妻制又不讓娶小三，一時間，江戶人民糾結不已。而且這次政府是玩真的，直到戰後的1948年（昭和23年）為止，中間雖經歷了明治、大正和昭和初期的不短時間，但政府對紋身者和雕師的取締從來沒放鬆過，弄的雕師們如老鼠搬家般輾轉於各地……

雖說天有不測風雲，但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時，同樣是因明治西化，當時日本與西方貿易交流不斷擴大，日本那精湛的紋身技術也傳到了西方，如浮世繪和後來的漫畫一樣，最初因其不屬陽春白雪的形象而不為西方所待見，但最後卻不但征服了西方普通人，更是征服了名人、藝術家等，就連登基前的喬治五世（伊麗莎白女王的祖父）、俄國的尼古拉二世以及希臘王子等都利用訪日的機會紋了身。

在江戶已無立足之地的雕師們搭明治西化之順風船跑到了歐美髮展，這些遠渡海外的雕師在西方重操舊業，他顧客多為客船工作人員和遊客，因此他們主要在當地港口附近開店，或租借酒店的房間做為工作場所。曾看到過記載，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一名曾在倫敦和紐約工作，名字為Yoshisuke Horitoyo的雕師對報社記者稱，他曾到中國、香港和巴黎等地工作，其中還特別談到在香港時，曾給菲律賓的第一任總統阿奎納多紋過身。由此可見，日本雕師們當時活動範圍之廣。

不過，身居大洋彼岸的日本雕師們，儘管他們憑藉精湛的技藝獲得了頗高人氣，但西方顧客想要紋的不過是一些輕而易舉即可完成的小紋身，很少有日本那樣的能長期光顧的客人，技術難以得到發揮，所以據說日本雕師們在海外混的並沒有那麼風生水起。即使如此，由於西方人甚至西方要人對日本紋身都感興趣，這就又讓致力於取締紋身的日本政府糾結了，而之後，小泉純一郎他爺爺小泉又次郎更是以紋身之軀從事政治家的活動，而作為性裝飾用的游女紋身也籍機開始活躍起來，這事涉隱私也難以取締。無可奈何之下，最後政府只能是一方面表面上取締，另一方面卻又睜隻眼閉隻眼，致使紋身就這樣不死不活的一直活到了現代。

提到現代日本紋身，還得說文學的影響是巨大的，自文豪谷崎潤一郎的處女作《刺青》引起轟動後，接下來的著名作家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等亦紛紛把紋身文化融入作品或乾脆以紋身為主題創作，這些作品影響到了人們對紋身的負面認識，或者說受這些作品影響，起碼人們不是那麼排斥紋身了。

而隨著藝能人、模特等出於形象需要以紋身姿堂堂昭然於舞台、生活中，受其影響，在年輕人中間又逐漸興起了紋身熱，先是年輕男女小心翼翼的在身體隱蔽處紋上一些圖樣，慢慢的在露出的手脖、腳裸等處也開始有了漂亮的紋身。至今天，紋身雖還談不上被人們趨之若鶩，但也絕不是談虎色變的事物了。在路上、海邊等公共場所身有紋身而施施然者亦偶爾得見，甚至在超市、便利店等處都能看見手腕處紋有圖案的的工作人員在接待顧客，由這些可見，小紋身在今天已算是比較普遍的現象了。

從2007年一張淺草高橋組的合照上，可以看出日本黑社會的紋身形態（圖/ Jorge）

雖然如此，但從紋身的誕生、發展，尤其是從它的作用來看，總的來說負面形象還是比較突出的。我們試著來看一下紋身的作用，可以說，日本遠古時代的紋身應該主要是起著裝飾作用。從律令時期開始，紋身被公家作為對犯人施以刑罰的印記存在，這時的紋身，開始正式有了負面形象。後來到了戰國時期，由於擔心戰死後無法確認屍體，在手上或胳膊上留下紋身更多的是為了識別身份了。

江戶時代始，紋身的性裝飾、犯人為了掩蓋刑罰紋身而採取的修飾紋身痕迹等開始流行開來，特殊職業如飛腳等的紋身更是把紋身推向了一個新的高點。至於當代的紋身，則主要是在美容、醫療美容以及裝飾用等方面使用的多一些，再就是黑社會成員為了表現個人對組織的歸屬感，而採取紋身的人非常多。由以上這些紋身的形式、作用來看，正能量還真就不多。

事實上，日本也確有一些涉嫌歧視的規定讓紋身的形象一直光鮮不起來。比如一般大手企業就明確拒絕採用紋身之人。像一些海水浴場、溫泉也都明文規定紋身者禁止入內，而紋身者在結婚、生子方面同樣也會產生家庭糾紛、鄰里糾紛等問題，尤其是父母是紋身者，孩子在學校要麼是被同學們敬而遠之，要麼是被同學們所欺侮。等等，例子很多，但歸根結底可以斷言的是，之所以產生這些問題，都是紋身惹的禍。

所以說，雖然坊間炒作紋身會興起，但綜合歷史、現實等因素，可以說，日本的紋身繼續自古而來的默認、順其自然才是主流，換言之，哪怕是在表象上能夠顯示出紋身者的增加傾向，紋身也不可能在日本大興的。其實，非但日本，看一下世界的紋身史，可以說紋身在全球範圍內的主流社會裡，地位都是比較尷尬的，它所代表的負能量的象徵意義是輕易不會改變的。

萬景路，旅日作者，著有《你不知道的日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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