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哭著說，我要回凡間！

（文中案例已獲當事人授權。為保護來訪者的隱私，案例中名稱為化名。）

在大部分同齡女孩兒看來，小凡的人生讓人羨慕：研究生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找了一份收入可觀的工作，並且年紀輕輕就已經晉陞為部門總監。可是半年前小凡卻被診斷出得了「抑鬱症」。

她第一次來諮詢室時面帶微笑，看上去不像典型的抑鬱病人。見到我，她第一句話便是：我怎麼可能得抑鬱症？想不通，我怎麼會這麼懦弱？！從她的成長曆程中我了解了她這一想法的由來。

因為父母都要外出打工，小凡出生後就被託付給了奶奶撫養，當時承諾等她上小學後把她接回身邊。小凡5歲開始，弟弟妹妹們陸續出生，父母又忙於工作，團聚一事也就沒有再提。小凡從小就是村裡乃至縣上學習最優秀的孩子，從考上重點大學，再以優異的成績研究生畢業，她一直是父母的驕傲，更是弟弟妹妹們的榜樣。

小凡對父母既陌生又熟悉。從小只有自己考了好成績時，她才能從電話里聽到父母的誇獎。在她看來，取得好成績是唯一可以讓父母開心，也是最能讓他們關注到自己的方法。除此之外，父母只在她犯錯時才會主動出現，每每這個時候小凡都自己說：「我不能不優秀，不能脆弱，我不想讓他們失望」。

小凡畢業後事業順風順水，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的學習費、生活費用全由她一肩承擔；父親因早年在外打工落下一身傷病，8個月前又被診斷出肺癌，他每日在家萬分焦慮；由於多年忙於打工，夫妻二人疏於交流，媽媽也不知如何安慰自己的丈夫；小凡的二弟已被當地醫生診斷為「強迫症」，妹妹則每日失眠。小凡每晚下班後拖著一身疲憊，還需要在微信中輪流安慰家人，她慢慢出現了抑鬱癥狀。

小凡：我真的好辛苦，我知道不能讓自己垮掉，但每當想到他們我就會胸口發悶，什麼都不想做，連和人說話都覺得費力。

我：那抑鬱找上你以後，你是怎麼處理的呢？

小凡：我不停查資料，到處看醫生，聽說運動可以緩解抑鬱情緒，我就每天都按時跑5000米。我每天告訴自己，不能垮掉，不然家裡人怎麼辦？

我：那你的家人呢？

小凡泫然流涕：父母每天打電話給我，叫我快點振作。媽媽還對我說抱歉，以前忽視了我，現在就算搭上下半輩子，也要治好我。可我真的好內疚，我不應該抑鬱。

在家庭里，一個人的焦慮情緒很容易傳遞給其他成員。這些情緒在這個核心家庭中無限制地蔓延，如烈日一般灼燒著每一個人。而其他成員卻不知道該如何有彈性的去處理這些情緒，他們能做的只是忠誠地「跳下火坑」，用同等甚至更加嚴重的癥狀去回應和放大這些焦慮。

而小凡作為家中功能最強的成員，儼然成了「救世主」。只是，救世主也會有無助的時候。

小凡從小被父母忽視，使她在不經意間養成了一個自動思維，那就是只有優秀和堅強的自己才值得被父母疼愛，而軟弱對她來說也許意味著會失去父母的愛。

作為家裡的老大，她更多的扮演父母的輔助者的角色，她為家人承擔一切已經成為一種自動化的習慣。「每當看到家人有難，主動承擔完全是我自動化的反應，已經融入了我的血液」。而這一模式，也成為讓她無法與抑鬱和平共處的重要因素。

家人看到小凡抑鬱後，試圖鼓勵她儘快振作起來。殊不知這種方式卻讓小凡更加內疚，更加因為自己的抑鬱而抑鬱。而這又會讓家人更加自責，從而更加急切地推動小凡，形成惡性循環。

「我有時候真希望自己能變成孫悟空，可以分身。這樣不管家人發生什麼事，我一個筋斗就過去了」小凡不好意思的笑了，似乎在為自己看似幼稚的想法感到抱歉。

我：但是你知道嗎？悟空其實也很不容易，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顧，還要試圖去理解唐僧和兩個師弟，因為他知道家人是無心的，所以不能責備，種種委屈和眼淚都要往心裡咽。

此時小凡已是淚流滿面：我父母從沒有安慰過我，現在卻又什麼事都來找我。也許孫悟空和我很像吧，他石頭裡蹦出來，從小沒人愛，後來遇到個唐僧又一天到晚只會添亂。

我：你真的很不容易。那這一生中有誰是無條件愛你的嗎？

小凡不好意思的笑笑：奶奶呀。小時候，不管我做錯什麼事，奶奶都不會責罵我，我不開心的時候，她也會安慰我，很溫暖。

小凡話語間洋溢出的幸福，讓我感受到這位「悟空小姐」身體中的力量：奶奶是你的避風港？

小凡調皮的吐了一下舌頭：不對，她是我的花果山，這是奶奶的魔法。

我：那麼這個溫暖的魔法在你身體的哪個位置呢？

小凡摸著胸口：在我這裡。

我：以前每當你脆弱的時候，這個魔法是怎麼幫到你的呢？

小凡開始跟我分享過去經歷無數挑戰和困難時，自己是如何利用身邊的資源來渡過一次次難關的。這位姑娘的經歷讓人心疼，而她身上的力量和資源也讓我感動，曾經被愛的體驗已經內化為她的力量。

在第十次諮詢時小凡告訴我：我發現其實我的父母也不是完全一無是處，媽媽現在也在試著理解我，爸爸也在努力安撫自己的情緒。

我：你是怎麼得到這些新的想法的呢？

小凡：說實話，之前有人和我一起批鬥我的父母，結果情況越來糟糕。但你從來不評價過他們，每次我抱怨他們，你總是先耐心地理解我，再和我去討論他們當時有哪些可能的苦衷。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祥林嫂，但你並沒有評判我。不管我有多少情緒，到你這裡就都化成水了。你有點像大白，不過沒他那麼胖。還有，我發現當我談到奶奶時，我自己的力量越來越多，對父母的抱怨好像也少了。還有那天我看西遊記，看到唐僧給孫悟空縫虎皮裙那段，我覺得唐僧也不完全是禍害。

我：當悟空開始接納唐僧後，他也可以安心地開始西行。那麼，「悟空小姐」現在有什麼新的想法或者決定想分享的嗎？

小凡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抑鬱症讓「悟空小姐」回到了凡間，讓我知道應該在適當的時候回回花果山。我心情好了，遇到事情時不急不燥了，家人也更淡定了。其實，悟空也不需要每時每刻都保持三頭六臂吧。

小凡的治療暫告一段落。出門時她調皮的笑笑說：也許未來很難一路平坦，但即使會遇到再多的艱辛也沒關係吧，因為我有花果山和魔法。

許多時候，我們用於處理問題的方式本身，正是維持問題的最重要因素。

面對抑鬱發作的當事人，我們的第一反應往往是：你要快點高興起來。但這可能會讓他們更加內疚，因為「我讓周圍的人不開心了，我增加了他們的負擔」這樣的想法可能會加重他們的抑鬱情緒，就像小凡和家人最初的互動一樣。

其實在面對抑鬱情緒時，我們只要讓TA知道：我會在這裡陪著你，有任何需要可以告訴我。就可以了。

特約撰稿人

「小崔不抑鬱」

劉亮

同濟大學醫學博士，同濟大學附屬精神衛生中心（籌）主治醫師，哈佛大學醫學院精神醫學部聯合培養博士，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中國心理學會臨床與諮詢心理學註冊系統註冊心理師，中德高級心理治療師連續培訓項目（家庭治療組）中方助教兼翻譯組組長，中國中西醫結合學會災害醫學專業委員會委員，中國心理衛生學會心理治療與專業委員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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