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敦厚人情美

遞鋪麵館的小鍋面生意很好。吃面時朋友相遇，一方會為另一方買單。「面對面的關懷」，友情熱絡之美也。隔壁鄰居彼此關照，這家做了青糰子或那家包了粽子，樂於分享，人情敦睦之美也。

《詩經》描寫戀情或人倫時多有人情美。「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情義之美也。「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堅貞之美也。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中人，「見漁人……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孟浩然：「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一為虛擬的理想世界，一為現實生活場景，熱情好客的人情之美則無異也。

自然美乃造化之功，通常「美得令人心曠神怡」(車爾尼雪夫斯基語)。人情美呈現人性之良善和人際關係之諧和，多有溫柔敦厚之感。感官正常者就能感受自然美，而人情美要用友善之心來營造和感知，用生命情懷來體驗。

古有「可憎者人情冷暖，可厭者世態炎涼」「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等教訓語，現代西方還有「他人即地獄」之哲學命題。唐婉在《釵頭鳳》中感嘆：「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無論政壇商界，還是職場情場，如今功利主義甚囂塵上，禮樂崩壞，倫理潰敗，人際關係惡化，人情美常被有意黜逐，或被無奈擱置。一個人倘多怒氣、怨氣、戾氣，對他人冷淡、冷漠、冷酷，何來人情之美？但這世上只要人性尚存良善，人情之美總不至於殆無孑遺。

在社會生活和日常生活中，人際間除了利害關係，還有人情關係。由人情味而人情美，這是人性的榮光、庶民的恩典。人情美大多流佈於平民社會，落在老百姓日常生活中。權勢和金錢通常是其殺手，越是「高大上」的政商場合，越難覓人情之美。

在現當代中國文學中，沈從文和汪曾祺是寫人性和人情之美的高手。《邊城》里的人性美，美得令人心疼。汪曾祺講述雋永人性、自在人情，色香味如高郵雙黃鹹鴨蛋。清人有詩：「天籟自鳴天趣足，好詩不過近人情。」

胡蘭成對人情美多有獨到描寫和精當識見，其文章注重切身體驗，不乏直見性命的詩性感應。《今生今世》描繪不少生活場景，充盈著人情之美。如他寫哥嫂吵架，自己以童真的方式勸架。先是抱住哥哥的腿，不讓他打嫂子。嫂子賭氣說要回娘家，他又拽著嫂子的衣服不讓她走，結果哥嫂都停了。「哥哥說：我難為六弟。嫂子說：我是難為六叔。她不走了，打水給我洗臉，我還哽咽難言。」親人間糾紛演繹為一出溫暖的人情喜劇，兄弟情、叔嫂情，還有孩童天真而純良之親情使然也。

傳統農業和自然經濟條件下的生產、生活，最富有人情味和人情之美。唐君毅有段話揭示了農業社會審美的自然化取向。「人業農則須定住而安居，故自然易養成安於現實之『向內的求自盡其力之精神』，並易有一天人相應之意識，而對具體事物有情……故不易發達抽象之理智，而使人富審美性，增其藝術性之趣味。」而在現代化進程中，人因不斷異化而導致人性扭曲，滋長人性美的土壤日漸貧瘠。特別在工業化、城市化、信息化突飛猛進的過程中，中國傳統人情之美，漸行漸遠，背影蒼涼而凄清。如今，記住鄉愁，傳承「非遺」很有必要，但讓人念茲在茲的，還是胡蘭成筆下，那一派「活潑明亮」「清平安樂」或「跌宕自喜」的中華傳統人情之美。如此「山河歲月」，而今安在？

不過，傳統人情之美多溫柔敦厚，少個性張揚，而現代人不妨表露特立獨行的人情美。丘彥明回憶台灣八十年代文壇的書《人情之美》，作者寫到當年三毛在機場接她，不著急回家，而是先開車去集市買花：「三毛牽著我穿過趕集市場的地攤……來到鮮花攤前，她彎下腰去捧起兩大叢白色的花束，遞了過來：帶回去給你布置房間。我把花往懷裡一捧，花朵立刻遮住了整個臉、整片胸，散發出淡淡的香氣。」三毛的做派發自任性、浪漫的天性，人情美得像盛放的鮮花。

「十步之內，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中華大地歷來不乏才智和德義，但人情之美於今多顯式微。古人說：「人情安處是天機。」但願如今多些人情之美，少些人情之累。「人情曷似春山好，山色不隨春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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