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的中國遊記之戲劇
芥川龍之介於1921年受大阪每日新聞社之邀踏上中國之旅,在4個月左右時間裡訪問了中國的華東、華中和華北大部,以及東北小部地區,也拜訪了當時中國的政治或文化名人,他將途中「新奇」的見聞、對當時中國政治及發展的思考記錄撰文,最終集結出版。作者是一個深受漢文和中國古典影響的文人,可來到中國之後,種種怪象隨處可見,他不但將民國時期乃至當代中國也存在的一些陋俗進行了披露,發出遺憾的嘆息的同時又摻雜著鄙夷的批評,有調侃,也有失望。結合上述特點,本書譯文也以調侃的「吐槽式」風格譯成。
第一瞥
戲台(上)
在上海期間沒什麼看戲的機會,總共就去了兩三次。而我速學成為京劇通,是在去北京以後的事了。不過,我在上海倒是也見過幾個角兒。武生里響噹噹的蓋叫天,還有花旦白牡丹、小翠花等等,都是當代名伶。不過在談伶人之前,得先說說戲院。若是不把中國戲院的情況介紹清楚,恐怕日本讀者難以完全理解。
我去過的戲院里,有一個叫「天蟾舞台」。這是一個刷過白油漆、嶄新的三層建築。二層和三層圍了黃銅欄杆,成半圓狀,一看便是時下流行的仿西洋風格。天花板上吊著三盞大燈,磚塊地的觀眾席上擺的是藤椅。但別忘了這裡是中國,坐藤椅也切不可掉以輕心。有一次我和村田在這兒坐了沒一會兒,就被可怕的臭蟲咬了好幾口。不過整體來說,這個戲院建得讓人感覺舒適,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漂亮的。
舞台兩側各有一個巨大的鐘(雖然一個已經不走),下面貼著花花綠綠的煙草廣告。舞台上方的石灰楣窗是薔薇和茛力花的組合造型,其中還有「天聲人語」四個大字。舞台可能比有樂座還大,裝有西洋式的腳燈。不過這裡各幕之間完全不用幕布區分,只有在換背景時,才用左右開的幕布擋上。而這幕布竟然是低劣的廣告幕,上面畫的是蘇州銀行和三炮台香煙(即英國的「The Three Castles」)。再說背景,大抵就是些油畫質感的室內和室外景色,雖然有新有舊,但總共就那麼兩三種,所以不管是姜維跑馬,還是武松殺人,背景一成不變。舞台左邊坐的是鼓師、琴師,其中還有一兩個是戴著鴨舌帽的老師。
如果要問看戲坐哪裡好,其實一等座、二等座,想坐哪裡就坐哪裡。中國的慣例是先坐下後買票,這點還是比較方便的。待坐定後,就會有人送熱毛巾和鉛印節目單過來,還有一大壺茶。接下來還會有人送來西瓜子和其他劣質點心,只要說「不要不要」即可。而這毛巾,自從有次看見旁邊一位儀錶堂堂的中國人拿它胡亂擦臉,最後還用來擤鼻涕後,我也決定不要了。至於費用,算上打賞的錢,一等座大概也就一圓五十文到兩圓之間吧。之所以「大概」,是因為我沒有付過一次錢,每次都是村田請我的。
中國戲劇的特色,首先就是超乎想像的吵鬧。尤其是武戲,一旁敲鑼的幾個大男人看舞台上的演員舞刀弄槍耍得厲害,自然使勁敲打起來。這聲音,絕非「天聲人語」。其實在沒習慣之前,若是不捂上耳朵,我簡直無法在位子上端坐。但是我們偉大的村田烏江則不同,鑼聲漸緩時他還一副沒聽夠的表情。不僅如此,就算出了戲院,只要聽到這鑼聲,村田大抵就能猜中正在演的是哪出。
「不錯,這段鑼鼓敲得不錯。」
村田啊,我真懷疑你說這話時精神是否還正常。
戲台(下)
雖有諸多不習慣,但在中國的戲院里,無論觀眾多吵,孩子多鬧,都不會讓你覺得心煩。就這一點極為方便。又或者說中國的鑼鼓就是該敲這麼響,這樣一來,就算大家吵吵鬧鬧,也不會對聽戲產生半點影響。就像現在,村田向我一一解釋故事情節、戲裡人物、戲詞意思,邊上的人也沒有露出一絲不悅。
中國戲劇的第二個特色就是極少用道具,就連背景這種東西都是最近發明的。中國戲劇的舞台上,能用的道具只有桌、椅、幕布。山峰、海洋、宮殿、道路,無論何種情景,到頭來除了那三樣道具,不會多用一棵樹。唱戲的演出使勁開門的樣子,就算你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在那個空間里有一扇門的存在。要是唱戲的意氣昂揚地揮鞭,你就應該覺得他胯下威風的紫騮馬正玉蹄飛翻且行且嘶。不過這一切都基於日本人對能劇的理解,正因為能劇也是如此,我才能這麼快領會看戲的訣竅。就算叫我把那堆在一起的桌椅看作山,我也能欣然接受;唱戲的稍微抬腿一跨,便不難想像他腳下有道坎。不僅如此,從寫實主義到象徵主義只有一步之遙,我竟發現了其中妙處。我至今都無法忘懷的,是小翠花(於連泉)在《梅龍鎮》里飾演酒家少女的情景。小翠花每次跨過門檻時,都會從黃綠色的褲子下,露出小鞋的底。而就是這個小動作,若不承認他腳下有道門檻的話,定是無法油然而生那種可憐之心的。
中國戲劇不使用道具這一點就說到這裡,總之這點並沒有讓我特別苦惱。最叫我無法接受的是他們在臉盆、手鐲這些小道具上的胡作非為。比如說剛才提到的《梅龍鎮》,怎麼想都不是現代發生的事。明武宗微服出訪,結識了梅龍鎮的酒家少女李鳳姐,兩人一見鍾情。這樣的劇情下,李鳳姐端出的盆里竟然繪著薔薇、鍍著銀線。這種盆子一看就是能在百貨大樓里買到的東西。如果梅若萬三郎腰間佩的是西式長刀,那可真是可笑。這種事情有多愚蠢,自不用我多說。
中國戲劇的第三個特色就是多變的臉譜。據辻聽花所說,曹操一個人的臉譜就能達到六十種以上,市川[4]一流與之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還有,臉譜的色彩十分鮮艷,紅、藍、代赭等等,完全包覆著臉。剛開始我一直無法相信那居然是畫上去的。《武松》那場戲裡蔣門神出來的時候,無論村田怎麼和我解釋,我都覺得那是面具。如果有人能一眼看出那所謂的花臉不是面具的話,他可真能稱得上是千里眼了。
中國戲劇的第四個特色是激烈的武打。尤其是那些跑龍套的,稱他們是演員似乎還不夠妥當,應該叫他們雜技演員才對。他們一會兒從舞台一頭連續空翻到另一頭,一會兒從桌子上倒翻下來。打扮大抵是上身赤裸穿一條紅褲子,看起來跟馬戲團的人差不多。而上等的武打演員揮舞起青龍刀來,那可是耳邊生風。武打演員一直以來都是力氣活,若是哪天沒了力氣,便吃不了這口飯了。不過要說那著名武生,除了絕技外,還得有獨特的氣質。比如蓋叫天演武松,他狂亂地揮舞大刀時,那身行頭怎麼看都像是日本人力車夫的綁腿裝束,可他和著拍子無言地盯著對手時,馬上就讓人感受到了行者氣質的武松,不知有多神似。
以上這些都是中國傳統戲劇的特色,新劇里就既不畫臉譜,也不會空翻。那麼到底「新」在何處呢?在上海「亦舞台」上演的《賣身投靠》中,演員拿出沒點火的蠟燭,觀眾得自行想像它點了火——其實舊劇里的象徵主義依然保留在舞台上。除了在上海,我還看過兩三次新劇,唯獨這一點總讓我覺得遺憾。無論哪裡的新劇,水平也只能說是半斤八兩。至少什麼下雨、閃電、入夜之類,都得依靠觀眾的想像。
最後該講講伶人了。蓋叫天和小翠花前面已提及,在此不多複述。唯獨想多書一筆的,是在後台的白牡丹。我是在亦舞台後台拜訪他的。不,其實那兒也稱不上後台,只是舞台後面罷了。總之那裡是個牆壁斑駁、味道餿臭的慘淡地方。據村田所說,梅蘭芳到日本時,最讓他震驚的是日本後台的整潔程度。的確,和這種後台比起來,東京帝國劇場的後台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富麗堂皇。再者,中國的舞台後面總是有邋遢的演員走來走去,只有臉上還保持著台上那副鮮艷的臉譜。他們在燈光底下穿梭,飛揚的灰塵亂舞,簡直就像日本的百鬼夜行圖。而穿過這些人,在稍微暗一點的地方,扔著一個木篋,白牡丹就在那兒,儘管脫了假髮,但仍是妓女蘇三的裝扮,正在那兒喝茶。台上的那張瓜子臉,現在看來竟意外地並不是那麼驚艷,倒不如說有些肉感,是一張發育完好的青年的臉。身高大概也比我高半寸。那天晚上和我在一起的村田,將我介紹給他,一邊和這位精緻的花旦演員久闊敘別。我這才知道,自白牡丹還是無名小角起,村田就是他的忠實戲迷,一見不著,世界便如同失去了白天和黑夜,混沌一片。我向他表示《玉堂春》很有意思,沒想到他竟然用日語對我說了一聲「謝謝」。然後——然後他做了一件事。這件事,為白牡丹自己也好,為我們村田烏江也罷,我都不想公開寫出來。然而,如果不寫出來,對於白牡丹的介紹就有失偏頗,我自己也覺得對不起讀者。所以,我必須果斷提一筆——他向旁邊一扭身,大紅綉銀的綢緞袖子隨之翻飛,然後漂亮地用手往地上一甩,擤了一把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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