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到德國連載之63、神經失常了

最新 07-13

編者按

2015年，德國接受了89萬難民，難民潮造成了德國的難民危機。對此，新一代德國華僑華人相當驚愕，也因為不了解過去的歷史而發出了許多驚人之語。我們只有了解過去的歷史才能更清楚地認知現代社會。

德國在二次大戰後經歷過幾次難民潮。或許您可能不知道，在上世紀90年代，德國也有一次與現在相當的難民潮。當時有5萬左右的中國人用偷渡的方式來到德國，申報難民。他們艱苦卓絕的的故事，催人淚下。還有一些人，永遠地留在了偷渡的路上。

他們中的很多人留在德國，並已經成為當今德國華人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當然也有不少當年的難民離開了德國回到故鄉，或者再次偷渡前往英國和美國等地。這裡講述的就是當年偷渡者的真實的故事，而作者本人也是當年中國難民潮中的一員。

作者山民的《人蛇潮的背影》一書的部分內容多年前在《華商報》連載過。後來全書在中國由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現經作者修訂補充，並改名為《一路不到頭》，授權在本公眾號連載刊登。文中的名字已經更改，請不要對號入座。

辛苦打拚了五年，終於給家裡買了「豪宅「，還沒能享受到，就毀於一場大火

神經失常了

一九九七年的冬天，我在黑苟韶森難民營住滿五年之後宣告離開這裡。表面上是我可以出去租一間單獨的住房，實際上是走入一種沒有安全感的處境。那時難民營已經非常蕭條，剩下不到三五個殘存的難民，我沒有跟誰進行象徵性的告別，當我把房門鑰匙交還老太太的時候，老太太跟我說了幾句我依舊聽不大懂的德語，我還是用表示理解她意思的口氣連說了幾聲：「呀，呀……」老太太似乎跟五年前一樣健康，可我在經過這個人生階段後，已是步入中年的感覺。

本來在這個時候還是有一件事情讓我值得歡樂的。也就是前兩個星期，我一個基本的夢想已經實現。雖然因此我家裡又倒欠了幾萬人民幣，但我確實已經擁有一套足以令我驕傲也令貧窮的鄉親矚目的現代化住房。我的房子一百三十八個平方花了十幾萬人民幣買下，又花了十幾萬人民幣裝修。我老婆把喬遷那晚的景象叫人拍了一疊相片寄出來。當我看到那像宮殿般燈火輝煌的豪華時，我激動得幾天幾夜也睡不好。我坦白地說，在德國幾年時間裡，我還沒有見到過像現在中國住房這樣時髦的裝修。

在我的難民生涯結束後，我開始打電話到家裡跟玉珠商量退路。我老婆有時也是懂得安慰人的，她說：「猴子，別怕，我前幾天幫你去抽過簽，簽上說你不會被抓回來的。」我說我也希望把幾萬房款還清之後，就是被抓回去也不怕了。我老婆這個沒有文化的女人似乎又對這方面分析得很透徹，她說：「猴子，想想看，你們這批去德國的，一到那裡就有人傳回來說會被抓回來呀，會被抓回來呀，可是到現在不都平平安安的？」我老婆的言語多少給我帶來一些慰藉。我此後跟我女兒聊天，問女兒我們的房子漂亮嗎？我女兒沒有正面回答，她卻說了一句把我眼淚都笑出來的、是從大人的口氣中模仿出來的話：「爸爸，你這人一輩子做的事，最像樣的就是這樁了。」

災難是從中國農曆過了九八年的春節後降臨的。

叫我去回憶那段時間裡玉珠在電話那邊的狀況，我總是無法搜尋得那麼細緻。我記得新房買好、電話裝上之後，玉珠也不見得時常在家，她不是回鄉下祖宗老屋我老父親或舊鄰居家裡坐坐，就是應酬著親戚的各種往來。遙遠的、隔著十萬八千里那邊的理由總是會讓我深信不疑。在春節前後的幾天，我開始頻繁地打電話，好幾次才能碰到有人接一次。似乎是過了元宵之後，她又天天都在家裡，我在電話中感到她有點反常，這個嘰嘰呱呱的女人好像沒有什麼話要說，而且說話時有氣無力。在我追問之下，她稱身體有些不舒服。我歷來不會很在意她的一些小病小痛的，我認為從我嘴裡說出對她表示關心的話，會顯得非常虛假。這樣過了一兩個月後的一天，我幾次往家裡打電話都沒人接。

在我接下來休息的那天我突然無比想念起女兒，這天我每隔幾小時就去一次電話亭，可是電話那頭依然是連續不斷的響鈴聲。我是到晚上睡覺時感到有些不對勁的，彷彿什麼不祥的預感開始糾纏著我。經過一夜的輾轉之後，第二天上班前我只好撥通了我妹妹的電話。我妹妹接到我電話時的支吾閃爍幾乎讓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萬丈深坑。我問妹妹究竟發生什麼事，那時我的聲音已開始顫抖，整個頭部瞬間彷彿被一圈鐵箍緊緊地箍住。我妹妹像任何懂得宣布災難消息的人一樣，她非常鎮靜地說：「哥哥，你要冷靜點。」就憑我妹妹這句話，已經足夠讓我當場驚駭得昏厥在地。

整個上午的班我不知道在做些什麼和做過什麼，出餐時我幾次出錯，張曉鳳驚訝地在出餐口叫一聲「阿民？」初晴嚴肅地出現在廚房的門口，但看到我的神情時居然沒有責備。她在第二次進來時關切地問：「山民，要不要歇歇呀，有什麼心思說出來，讓大家替你分擔分擔。」我裂裂嘴說沒什麼，直挨到下班時我沒有吃午飯就走了。

天氣陰沉沉的，我忘了上午是晴朗過的，還是半陰半晴的。一股沉悶的氣壓沖不上天，壓得路旁枯槁的籬笆樹更加黯然失色。我就這樣從冬天的籬笆牆走過，走得渾渾噩噩，走得無精打采。我彷彿走了很久，不知道從何走起，又不知道走向何處。我似乎找不到開始，也看不到結束。生命停在了一個沒有意義的地方徘徊，是的，我迷迷糊糊地想到了生命。生命是什麼？生命是廚房垃圾桶里的廢食物？酸酸辣辣的、熏熏臭臭的，自己炒錯的、客人點錯的，有意扔掉的、無意遺失的；顯得那麼零亂不堪，糊裡糊塗。生命是不可以整理的，事體也不會條條清楚。不想了是混沌，想多了要精神散亂。

我全身乏力。一夜的擔憂和突然的打擊，我的精力幾乎耗盡。我聽到飢腸轆轆的叫聲，經過一家商場門口時我停了下來，進去買一包蛋糕和一聽可樂。在這樣的緊要關頭，我還懂得憐惜自己的生命。可我才知道我無法咽下任何食物，一口蛋糕讓我整個人都痙攣到地上，食物從乾燥的喉嚨吞下去，卡在肺部像裂一般的疼痛，一口可樂送下去，同時又給我帶來一陣難以名狀的堵塞和窒息。

我不知道在這個城市的街道怎樣地走過，艾森弗特的街道我很熟悉，可是這天我竟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墳場。這裡的靜謐讓我感覺我剛剛經過繁鬧的人世走到陰間。在低矮的圍牆裡，墓碑叢叢，花束殘敗，我異常冷靜地觀望著它們。我聽到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在很深很深的地方鬼在叫喚。我確實出現幻覺，我看到了兩個青面獠牙的鬼，向我發出陰森恐怖的笑聲，像一對姦夫淫婦得意的怪笑。他們在我的身後議論著如何對我下手，在對準我的心窩還是脖子刺進去的問題上爭論不休。當我想回頭的時候，猛地渾身顫抖，我的心臟突感一陣劇痛，同時彷彿一個巨大的衝力打在我的後背，令我不由自主地向前飛去。

我沒有馬上死掉，拖著滴血的心一路跑。美因河的水不息地流，流得灰灰濛濛，流得齷齪不堪。河那邊有大森林公園，有落葉可以止血。公園裡有無數的小徑，小徑旁是堆積的枯葉，枯葉快爛了，密密地覆蓋著。我想起為什麼這季節所有的樹葉都落光了要覆蓋？覆蓋著什麼？春夏秋冬的罪惡？那罪惡是什麼？金錢、財物、女人？靈魂、家庭、欺騙？我跑不動啦，我的氣太喘，我的腳太沉……

冬季的天空下起小雨，城市落人煙雨蒙蒙中，一輛疾駛的小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一陣勁風彷彿要把我整個人拖入車禍之中。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宿舍，張曉鳳開出門來責怪我。這之前她打過我的手機沒人接，又到市中心找了一圈沒找到我，回來後她就不安地等著。她說你別嚇死我呀。我笑起來說我有什麼事嗎？我臉上掛的是雨水，不是淚水。

白天是這樣過去了，夜又意味著什麼？腦子已經經過激烈的打鬥，我累了，我要好好地休息。還有什麼需要重複的呢？金錢、財物、女人、家庭……通通見鬼去吧。讓罪惡結束，讓生命延續……我會死去嗎？我有理由要死嗎？那是什麼？那算什麼？金錢、財物、女人、家庭……一男一女，一女一男，鬼鬼祟祟地，齜牙咧嘴地。打起來吧，打得天翻地覆，打得地球毀滅……一坐華麗無比的房子被火燒掉了，一聲驚心動魄的慘叫……不，那與我無關，那隔著另一個世界，只是今天報紙上的一則新聞。

我的世界很平靜，我需要休息。我明天還要上班，我要勤勤懇懇地掙錢，不久的將來我榮歸鄉里，我要滿足我女兒的願望，要為我女兒的將來創造幸福。我女兒說：「爸爸，我要房子，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房子。」多麼實際的要求……一場大火燃起了，一場大火毀滅了一切……我的心怎麼啦？我的腦子怎麼啦？什麼東西向我襲來，啊，好殘忍啊……一片黑茫茫，要毀滅一切的黑茫茫。閃開吧，滾開吧，別向我襲來，我會瘋的，我會死的……啊，為什麼到處這麼黑，看不到光線的黑茫茫，前頭黑茫茫，後面黑茫茫，夜黑茫茫，世界黑茫茫……他媽的，妓女你躲在哪裡去了……他媽的，搶劫銀行啦……偷渡，偷渡，前進，前進……黑茫茫在擴張，黑茫茫在蔓延，黑茫茫里有燃燒的灰燼，一座房子坍倒的瓦礫……不要逼過來，別沖走我的靈魂。我的心完了，我的腦子完了，怎麼塞住了，恐怖啊，黑茫茫衝過來，黑茫茫壓過來，黑茫茫要紐死在一起，啊，我不行了，我抵擋不住了，黑茫茫、黑茫茫……

我大吼一聲，摔下床來。黑茫茫碰撞了，砰的一聲火花，轟的一聲閃電，白光，黑光，纏在一起，啊，消失了，啊，亂在一起。空白、空白，什麼都沒有了，空白、煩亂，纏在一起，單調啊太單調，煩啊煩啊，扯不清。黑茫茫、白光、黑光、火花、閃電、空白、煩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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