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到德國連載之64、精神病和天才真的只是一線之隔

最新 07-13

編者按

2015年，德國接受了89萬難民，難民潮造成了德國的難民危機。對此，新一代德國華僑華人相當驚愕，也因為不了解過去的歷史而發出了許多驚人之語。我們只有了解過去的歷史才能更清楚地認知現代社會。

德國在二次大戰後經歷過幾次難民潮。或許您可能不知道，在上世紀90年代，德國也有一次與現在相當的難民潮。當時有5萬左右的中國人用偷渡的方式來到德國，申報難民。他們艱苦卓絕的的故事，催人淚下。還有一些人，永遠地留在了偷渡的路上。

他們中的很多人留在德國，並已經成為當今德國華人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當然也有不少當年的難民離開了德國回到故鄉，或者再次偷渡前往英國和美國等地。這裡講述的就是當年偷渡者的真實的故事，而作者本人也是當年中國難民潮中的一員。

作者山民的《人蛇潮的背影》一書的部分內容多年前在《華商報》連載過。後來全書在中國由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現經作者修訂補充，並改名為《一路不到頭》，授權在本公眾號連載刊登。文中的名字已經更改，請不要對號入座。

精神病和天才真的只是一線之隔

對於九八年上半年我是否有過精神失常，至今幾個人說法不一。可是有一點我自己很清楚，我並沒有嚴重的精神分裂。今天你問在艾森弗特生活過的中國人，大部分人會沒有留下什麼印跡。像我這種情況，與我不大親近的人是感覺不出來的。更何況精神病變在德國呆過幾年的華人難民之中比比皆是，常常讓人誤認為是個人的一種性格。你可以感覺一個浙江人跟你交談時神情恍惚，你可以發現一個福建人說話像發泄一樣大喊大叫，你會在街道上碰到一個同胞睜著呆直的眼睛注視你。這一切你閃眼間就疏忽過去了。你發覺不到在這一幕幕不顯眼的表情背後隱藏著多少被命運打擊者的眼淚。今天誰都在維護自己的利益，有錢人要擁有更多財富，當權者挖空心思往上爬，知識分子自命清高，只有底層人民的行為被隨意地歪曲，被歲月默默地扼殺。我今天衝破重重困難要把我們的故事變成文字，是一種呼喚，是一種吶喊，是讓人們體驗一遍我們的歷程。

還是繼續說我自己的事情吧。

在我今天的記憶里，那段時間我沒有影響工作。這有一點很明顯，初晴絕不會容下一個吃閑飯的人。我只是在下班的時候，彷彿中了魔咒一樣，無法呆在房間里。我開進房門呆不到幾分鐘，就箭一樣地從門口飛出去。我彷彿心裡塞著一團難受的污穢氣體，我要尋找一處清新的空氣把它替換。我跑到了河對面的大森林公園，一直向縱深的林中跑去，每次我都跑到筋疲力盡的時候才回來。我至今也無法弄明白當時的思想情緒，在我回到房間無所事事的時候，我彷彿需要想些什麼，於是一種恐怖的信息向我侵襲而來，我就不由自主地逃了出去。到晚上的時候我就關在房間里，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到訪。我肯定不是在想什麼事情，我怎樣搜尋也找不到當初的夜晚有想過什麼問題的思想痕迹，但我確實就獃獃地坐在床邊，像在思考什麼的樣子。這樣也許是我走進一種隱藏的狀態里。在我還遺留的、幾乎是非常依稀的記憶是，我似乎進入到一個密密麻麻的、又什麼內容都沒有的物體中去。我像是空氣或者是水分子一樣，非常緩慢地從這物體的細胞中穿過去。這種極其緩慢的滲透彷彿是包裹在一種麻木感中的艱苦。所以這算一種感覺，又似乎不算什麼感覺。我今天花了很大精力和時間思索這種感受，才在我筆下比較準確地把這種軌跡給描述出來。每天晚上我就在這種麻木中滲透得累了，然後躺在床上睡過去。在睡夢中，我的頭不住地向著一個深淵墜落下去，狹窄而無底的黑暗讓我極度驚恐。總是在第二天醒來時，我的枕頭上布滿了在恐懼中脫落的一堆頭髮。我的情人在這段時間曾力圖幫助我，她在下班後第一件事是來到我門口叫我一聲，接著是我像懇求似地對她說：讓我一個人呆會兒好嗎？張曉鳳在幾天之後也習以為常了。奇怪的是我連性慾都蒸發了，當幾個月後我與張曉鳳又開始雲雨之歡，她才玩笑著說：「我以為你完了。」

在我清醒過來之後葉存祥曾罵道：「你他媽的，再不說話我準備打你女朋友的主意了。」我說我真的沒說過話嗎？葉存祥說有啊，整天不知道喊一句什麼廢話：「媽媽原來是女人啊。媽媽原來是女人啊！」他接著表演了我當時的神態。我站在爐頭炒著餐，張著唏啦的嘴，翻著慘白的眼睛望著天花板，像一條垂死的魚一樣，不停地單調地叫喊著。葉存祥還強調說：那樣子簡直嚇死人。葉存祥的描述讓我想起我確實喊過這句話，但這句話是哪裡聽來的，又有什麼意思，我實在不知道了。只是這句話重新又在耳邊響起時我感受了過往的心情，一股沉重的抑鬱使我無比難受。

我現在記得比較清楚的是當時有過寫書的願望，這個記憶清晰地保留著可能是這種願望至今仍在貫穿我的原因。我似乎有滿腹心思要向全世界人公布，於是我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念叨著「我要寫書」。我記得起先沒有人把我的話當一回事，是初晴聽了幾次後，突然有一天就在飯桌上思考起我的言語。這個時常會流露出一些獨特聰明的女人，這天又發揮了她喜歡預言奇蹟的本領，她非常認真地對著其他職工說：「你別小看山民，我相信他真的會寫出一本書的。」她隨後就舉出了一個很有說服力的推理理由：「不是嗎，他當初學食雕和花色冷盤，才一個星期就會了。」我今天仔細想想，其實初晴跟我是兩個不同類型的瘋子，她以她博學多才的狂妄，抬舉了一個無知低能的傻瓜。當我後來每次想起初晴對我的推重時，我總是不免一陣激動，初晴的預言無疑給我帶來巨大的鼓勵，使我往後能夠堅定不移地把我的故事書寫下來。在這方面，我的女朋友顯得讓我失望，在我精神恢復正常後她還戲弄我說：「讓初晴跟你合著一本書吧；或者這樣吧，初晴執筆你口述。」然後就忍不住笑起來看我。我常常想，在以後我的文字面世的時候，我簽上的第一本書將會送給初晴而不是張曉鳳。我感謝我的舊老闆，感謝這個上海女人。

初晴對我的另一個幫助是，她隨即送給了我一本新華字典，她說：「山民，先把漢字全部記下，以後寫起來就順手多了。」接下來的每天夜晚，我的腦子不再滲透進一個不明的物體中，而是在心無旁騖地背誦漢字的過程中進入休眠。我對學習的投入讓人驚訝。那時我們廚房的越南難民因為批不出勞工許可走了，陸彬從外地回來接替了他洗碗的位置。我突然對這個上海人產生了興趣，每天都要寫幾個漢字考他，我出的字越來越偏僻，他到後來幾乎一個都沒認出來。這個有知識的上海人被葉存祥取笑後爭辯說：「字典里根本沒這些字，是山民自己造出來的。」這一天，我發出了精神受刺激後的第一次笑聲，我對自己考倒了一個大學生感到洋洋得意。這樣看來，不能排除這本字典的另一個功用，它轉移了我的精力，給我指出了新的希望。幾個月後我的精神會從魔障中脫離出來，對知識的追求使我的心境逐漸平靜肯定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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