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 陌生女人

寫在前面：這是一個陌生女人的故事，你可以認為是虛幻的，也可以看成是真實的，其實這都不重要，真實和虛幻之間的界線本來就很模糊，模糊到好像能透過虛幻看到真實，又彷彿能透過真實看到虛幻。

差兩分兩點的時候，她推開了心理診所的大門。

時間剛剛好，早一點，我還沒上班，晚一點，就過了我們約定好的兩點。

一個準時的女人，我心想。準時帶來的首因效應使我對她充滿了好感。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是什麼使她鼓起勇氣給一個心理諮詢師打電話？如果她正遭受情緒的困擾，那麼什麼是她最在意的呢？她會為此放棄些什麼？此時好多個問題在我腦海里打轉。

我開始打量她，白皙的皮膚，精緻的妝容，黑色套裝，領口處鑲著同樣是黑色的蕾絲花邊，高跟鞋，一個職業女性的標配。

我們來到諮詢室，這是一間大約十平米的封閉房間，牆壁做了隔音，無論你大叫還是痛哭，在這四面牆外既看不到也聽不到。兩張單人沙發，中間放著一個小茶几，這樣我與來訪者的距離保持在社會距離的範疇。

她不說話，兩隻手握在一起，右手在上，左手在下，這是心情壓抑的表現。

「你的這身套裝不錯，顯得你又苗條又知性。」我說。

「是嗎？」她低頭擺弄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臉上並沒有一絲開心的表情，「別人都這麼說，可是我並不喜歡。」

「不喜歡為什麼要穿呢？」我問。

「因為大家都喜歡啊。你剛才不也說挺好嗎？」她說。

「那麼你穿衣服是為了給別人看嗎？」我問。

「我覺得我的問題就出在這兒，我好像丟失了自己，什麼事都在按別人的想法做。」

「比如呢？」

「還說穿衣服這件事吧。我喜歡穿運動裝、休閑裝，那穿著多舒服啊。可是好多人見了我都說顯胖，不好看，我就不敢再穿了。我怕別人說我這，說我那，現在去買衣服都不敢自己去，看到自己喜歡的衣服心裡就會想，別人看到我穿上它會是什麼反應？想想就不敢買了。最後還是買了他們會喜歡的衣服。我也恨這樣的自己，可是生活在這個圈子裡，我不得不在乎別人的感受。我特別想成為他們都艷羨的對象，成為這個圈子裡不可缺少的舉足輕重的人，於是我費力地去迎合他們，去討好他們，可是現在我才發現，沒有人把我當回事兒。」

本來是穿衣服這一件事兒，說到最後變成了沒人把她當回事兒。

「你說沒有人把你當回事兒，能具體說說是怎麼回事兒嗎？」我問。

「上個月，我媽病重，需要手術，那天我正在上班，身上沒帶那麼多錢，正她那天剛發了暖氣補貼，我就跟我們學校的一個老師借錢，並且告訴她第二天就還給她，可她支支吾吾的，也沒說清楚為什麼，反正最後沒借給我。我當時挺生氣的，平時我們倆的關係挺好的，那年她丈夫出車禍，我還借給她兩萬塊錢救急，怎麼臨到我家裡有事需要錢的時候，她就不幫我了呢？你說，這不是不把我當回事兒嗎？」

「那麼，事後你問過她為什麼了嗎？」

「沒有，問什麼問呀，不借就是不借唄，有什麼理由？說實話，我真的挺生氣的，現在我都懶得跟她說話了。」

「你覺得你對別人好，別人就一定要對你好嗎？」我開始了產婆術式辯論。

「當然。」

「在你的人生里，有沒有別人對你好，而你沒有對別人好的事情發生呢？」

「也許有吧？」她想了一會兒，很顯然，她沒料到我會這麼問。

「說說看。」

「結婚之前，我談過一個男朋友，因為一件小事我們分手了，後來我結婚了，他又來找我，給我送東西，又關心我。我沒理他，因為我結婚了，丈夫對我也挺好的，道德感不允許我這麼做。」

「這麼說他對你好，而你沒有對他好？」

「是的。」

「那麼你對別人好，你憑什麼要求別人也對你好呢？」我提出了質疑。「就像硬幣，如果把它向上拋出，落下來的時候會是哪面朝上？」

「可能是麥穗朝上，也可能國徽朝上，還可能豎著。」

「就是啊，連一個小小的硬幣都有三種選擇，你憑什麼要求別人只有一種選擇，只能對你好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也許你說得對，我們不能要求別人怎樣，只能改變自己，我走進了埋怨別人的死胡同，我沒想到的是我可以掉頭調整一下自己的思路，換一條路就能走通了。如果我覺得她的做法不夠朋友，那麼下次我也可以選擇不幫助她，對吧？」看來這個疙瘩在她心裡解開了。

「可是在穿衣服這個問題上，我還是很苦惱。我常常做夢，夢見自己走在大街上，行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我心想有什麼可看的，一低頭，發現我赤身裸體，一下子就嚇醒了。我真的不喜歡這樣的自己，我覺得這麼多年，我越來越不像原來的我了，我被別人推著往前走，像個木偶一樣不停地轉，可是我看不到前面的路，看不見未來，我真的很迷茫，我該怎麼做？」也許她第一次把她糾結了好久的問題擺到桌面上來解決。

「關於這個問題，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我決定自我暴露一下。

「剛畢業的時候，我和你一樣，為了使自己看上去更成熟，更大方，我添置了好多職業裝，高跟鞋，顏色也是灰不溜秋，黑不啦嘰，現在流行裝嫩，我那時是扮老，悲哀的是不僅僅是我的職業要求我這麼做，而是我從內心裡希望自己的穿著看起來穩重。現在想想，當時的自己正是因為稚嫩才想要表現地成熟，正是因為缺乏經驗才想要看起來穩重，你缺少什麼你就會在意什麼。如果你對自己的身材有十足的自信，你就不會擔心別人說你胖，如果你覺得自己很漂亮，你就不會害怕別人說你丑。」

「記不清哪一年了，我開始轉換穿衣的風格。我偏愛寬鬆的，棉質的，休閑的，高跟鞋、套裝，統統被我束之高閣。樣式上我偏愛韓服式的大裙擺，你也知道，這種款式的衣服相當不顯身材，看起來像孕婦。有一次我去市場買草莓，賣家說這是露天草莓，酸酸甜甜的，正適合你吃。我一愣，然後說，來3斤。還有一次，好久不見的一位大姐怯怯地問我，你是不是有了？我說，嗯，四個月。」

「當我終於能如此坦然地回答別人的疑問，我發現舒暢極了。衣服既是穿在自己的身上，又何必在意別人怎麼說呢？太在意別人的看法，說明你還不夠自信。所以問題是與以往的自己做鬥爭，與以往的思維定勢做鬥爭，打敗它們，重新構建自己的認知。」

「原來你也有過這樣的經歷，我還以為只有我自己這樣想呢。」她終於釋然。「所以說穿衣服要穿出自己的特點，要穿自己喜歡的衣服才有自信，有了自信穿什麼都好看，對嗎？」看來她的悟性還挺高。

一個小時很快過去了，當她走出診所的時候，臉上掛著笑，很美，很動人。我想，她是勇敢的，敢於正視自己的問題，敢於說出自己的想法，起碼，她沒那麼矯情，沒對我遮遮掩掩，起碼，她邁出了認識自己的第一步，接下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對於她來說，這個過程註定伴隨著與過往自己的艱苦卓絕的鬥爭，這場戰爭漫長又充滿挑戰，但我相信她一定會取得勝利，一定會找回那個丟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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