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的市井風情06：殉情的女子

《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恆言》這「三言」一百餘篇小說雖然十分的龐雜，但一言以蔽之，一個「情」字而已。馮夢龍是位至情至性的作家，他認為小說的作用即是「觸性性通，導情情出」（《警世通言》序），並強調說：「豈非以情始於男女？凡民之所必開者，聖人亦因而導之，俾勿作於涼，於是流注於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間，而汪然有餘乎？異端之學，欲人鰥曠，以求清凈，其究不至無君父不止，情之功效亦可知已。」

在他編的《情史》中，就分有「情貞」、「情緣」、「情私」、「情俠」、「情豪」、「情愛」、「情痴」、「情感」、「情幻」、「情靈」、「情化」、「情媒」、「情憾」、「情仇」、「情芽」、「情報」、「情穢」、「情累」、「情疑」、「情鬼」、「情妖」、「情外」、「情通」、「情跡」等二十四類。

在一切「情」中，尤以男女之情為至，作者熱誠地歌頌男女之間堅貞的愛情，經過他的那支生花妙筆，把宋元話本中許多女子形象改寫得更加鮮明突出。如鄭意娘（「楊思溫燕山逢故人」）、王嬌鸞（「王嬌鸞百年長恨」）、金玉奴（「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等女子，更是可親可敬，他們為了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為了追求愛情，不惜一切，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代價。

崔待詔生死冤家，一直是舞台上的熱門曲目

筆者特別在意《警世通言》中卷十六「小夫人金錢贈年少」和卷八「崔待詔生死冤家」兩篇。

小夫人原是王招宣府里的侍妾，「後來只為一句話破綻些，失了主人之心，情願白白里把與人」，結果被攆了出去嫁了個「鬚眉皓白」的糟老頭子。她「心下不樂」，不甘這樣任人擺布，私下看上了店鋪主管張勝，並大膽地贈他金錢，向他表白自己的心意。不久她從王招宣府中帶走串珠事發，小夫人被迫上吊而死。她死後鬼魂依然投奔張勝，並把串珠相贈，開了間胭脂絨線鋪。但張勝「心堅似鐵，只以主母相待，並不及亂」，始終不肯接受她的愛情。小夫人犧牲了性命，依然沒有達到願望，但她那種不顧禮教的束縛，大膽主動追求自由幸福的反抗精神，還是值得讚美的，也讓許多讀者為她掬一把同情之淚。

相比之下，「崔待詔生死冤家」中的秀秀則要比小夫人幸福得多，她畢竟和自己所愛的人有過一段幸福的愛情生活的。小說的情節也是許多讀者所熟知的：咸安郡王是位權勢很大的武將，他一日游春回城，看到領家的女兒秀秀善於綉作，便買回府中做養娘。秀秀愛上了府中的碾玉工匠崔寧，趁一個失火的混亂機會，秀秀攜了金珠逃出王府，找到崔寧一起逃往遠方，過了一年的美滿幸福的生活。後來王府的郭排軍遇到他們，回府後告訴了郡王，郡王大怒，把他們兩人捉了回來，將秀秀活活打死，埋在園中，另把崔寧押送臨安府判罪。崔寧在充軍途中又遇到秀秀，兩人一起上建康府住下。不料又被郭排軍遇到，覺得奇怪，又去報告郡王。郡王再次下令抓人，誰知秀秀卻失蹤了。大家這才明白原來秀秀是鬼。最後秀秀的鬼魂揪住崔寧，一塊兒做鬼去了。

在這個故事中，秀秀是真正的主角。崔寧不過是在她熾烈的愛情牽引之下的一個傀儡罷了。小說中寫秀秀在府中失火出逃時遇到崔寧的一番話真是十分的精彩。

（秀秀）撞見崔寧便道：「崔大夫，我出來得遲了……你如今沒奈何只得將我去躲避則個。」

秀秀道：「崔大夫，我腳疼了走不得。」

秀秀道：「我肚裡飢，崔大夫與我買些點心來吃！我受了驚，得杯酒吃更好。」

兩人吃了酒，秀秀便提起當日之事，說眾人都贊他們「好對夫妻」，崔寧膽小，一味唯唯諾諾。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崔寧還是不不敢，秀秀便要挾說：「你知道不敢！我叫將起來，教壞了你。你卻如何將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去說。」

就在秀秀三番四次的誘惑之下，崔寧才決心帶她逃走。秀秀始終是主動的、熱切的、執著的。為了愛情，她不顧一切，甚至不把郡王薰天的權勢放在眼裡，這是何等的大勇。

一點真情，能系死生。秀秀被打殺之後，她的鬼魂又尋上崔寧，繼續逃亡做夫妻。後來又被郭排軍遇到，秀秀的鬼魂便叫丈夫叫住那排軍，義正辭嚴地對他斥責，郭排軍被問得啞口無言。郡王再派郭來拿人，秀秀的鬼魂冷靜地對郭排軍說；「既如此，你們少等，待我梳洗了回去。」到王府後，秀秀的鬼魂消失了，郭排軍也因為吃了五十背花棒，秀秀總算報了點冤讎。秀秀最後對崔寧說：「我因為你，吃郡王打死了……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便起身雙手揪住崔寧，作「生死冤家」去了。

小說結尾評論說：

咸安王捺不下烈火性，郭排軍禁不住閑磕牙。璩秀娘捨不得生眷屬，崔待詔撇不脫鬼冤家。

馮夢龍在整理宋人話本《碾玉觀音》的時候，是貫注了自己全部心血的，所以才能將這段故事改寫得委婉動人、令人無比心酸。

無獨有偶，英國著名的古典戲劇家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自誕生起，就一直長盛不衰，也是因為它寫出了一對年青人至死不渝的愛情，數百年來贏得了無數觀眾和讀者的同情之淚。

羅密歐與朱麗葉之所以動人，也是因為這是一個殉情的故事

最後筆者再來談談故事中的那位「咸安郡王」。他是「關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鎮節度使」，原來他即是鼎鼎大名的抗金名將韓世忠！宋高宗紹興十三年他被封為咸安郡王，紹興六年做了橫海、武寧和安化三鎮節度使，紹興十七年，又改為鎮南、武安、寧國三鎮。韓世忠在政治和軍事上是位大英雄，但他的私生活恐怕就不是無可非議的了。小說作者「為尊者諱」，沒有直接點出他的名字。小說中寫韓世忠看到秀秀「身上系著一條綉里肚」，就要招秀秀進府去，這當然有一種嘲諷的意味在裡面。秀秀私奔，韓世忠竟然令人活活把她打死，說明韓世忠的性格的確有些殘暴。也說明另一方面，韓世忠的確有些好色，他既能娶「京口娼梁氏」為妻，又曾接受過張俊所贈的妓女周氏，又曾救過妓女呂小小，並取之歸家。他好游宴，定要部屬的妻子勸酒。自古英雄多好色，韓世忠也不例外。一位為國家和民族做出重大貢獻的人，這些小節也都可以忽略不計了。

韓世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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