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在那邊/賈益林

海在那邊

賈益林

一直以為，胸有詩意者內心會盛著一片海。就像每人心中都藏著那麼一兩首歌。

這跟是否與海為鄰無關。既便你從沒見過真正海的樣子，但海仍會 活在你心裡，一波一波，微波蕩漾咸濕的渴望。這時候，海已不止是景觀了，更演化為一種文化形態，象徵了浪漫和激情。想想看，心中無海將是多麼地乾枯！

這應該是源自遙遠的約定，綽約而旖旎，一等竟就是幾十年，幾乎就滄海桑田了……

這樣想著，不禁黯然。生活中究竟摻雜了什麼事，竟讓嚮往的步子如此滯重？好像不是時間的問題。也不太是錢的問題，更不該是意願出了問題，還是心境的問題。

我無意渲染悲觀，但我必須得承認，譬如我自己，很多時候，不是心懷嚮往就能即興啟程的。來自現實的牽絆總似太多、太多，以致將人囿在一隅，恍似荒野里的一根草，自認榮衰著，沒有誰在意你是否來過，何時枯萎。但海就在那邊，人卻在這邊，相隔不過千里，須得幾十年的光陰嬗遞才能抵達。

世事難料和難予界定常常如此，就像人們概念中的海，是通常印象中的藍。但海究竟是何種顏色，怕是沒人說得太清，就像誰也無法描述出水的形狀來。海納百川自是海的特性，但海的萬千氣象卻要受自然因素所影響，因地、因時、乃至因自身的情緒變化而多元呈現，亦像人。雖然，所有的海都是連在一起的，但依據地域、氣候、又各具魅力並相對獨立，或曰性情——映襯波羅奔尼撒半島的愛琴海，泰然，幽岑，蓄著老牌兒貴族式沉鬱的湛藍，仿似童話，正好浣出島上的白房子，一藍一白相映成趣，那些建築本身就是凝固的歷史了。

也曾在一部風光片中看見過印度洋上的馬爾地夫島，海水清澈至純凈，像一方柔性大玻璃，陽光穿過幾十米深的海水，並將水的波紋投在底部白沙上，像波光織就的魚網，微微漾動，以使過往的魚兒和珊瑚不致寂寞。只是那水色太妖嬈，泛著媚態的淺藍，虛幻若夢，怕是連遊客也一併被虛幻了。那是晴天白日下的人造夢境，是富人的逍遙所，於我，怕是今生無緣了——絕大多數人無緣領略的樂趣，可不就遙遠得如同了夢囈！

而位於渤海灣西側的北戴河，卻並未因遼東半島的庇護更溫馴些。或許是肇因於洋流，但我更認為是來自蒙古高原經年不息的大風！

也是天公助陣，自六月二十三日清晨乘上大巴的那一刻起，一路黑雲翻滾，急雨如注，窗外是煙雨迷濛的霧狀綠色，讓人懨懨得直打瞌睡。挨到午後似要放晴了，但興奮了沒一會兒，烏雲再度來襲，雖只零星夾些雨點，但風更疾，海面就在陰雲和疾風的挾持下，泛著煩躁的灰褐色；雖也稱不上濁浪濤天，但一排排壓過來，伴著粗重的喘息聲，猶如經世低迴的巨人。不，還不止，哪有這般寬闊的巨人呢？簡直就是十萬匹行將脫韁的烈馬。這種陰風冷雨下的冷水，倘在壩上老家，令人生畏是可想而知了。但此時，我就是來見海的，即，無論它是怎樣嘯躁不安的海。 直面洶湧也是一種挑戰。 衣服是不便脫了，只把鞋子丟在沙灘，挽起褲管兒，義無反顧，走向大海……

雨果說世界上最寬廣的是海洋。無疑是真理。儘管他接下又推及到天空和人的心胸，卻已是誇張了的象徵。中國人言小，以滄海一粟作喻，確然不謬；既成的說辭不經真切的感覺驗證，勢必空洞又浮泛，至多是掛在嘴皮子上的漂亮話。紙上得來終覺淺，還須力以踐行才是。只有真實站在海里，那怕是近岸的淺水處，以往的間接認知便瞬間化為雲煙，隨風消散了。眼睛，耳朵，頭髮，及至身上的每個毛孔，都被海充滿著。前不見古人，後不知來者，只有洶湧的海浪一次次湧來，身體被裹挾著，眼裡也漲滿了海。頭上方，有亂雲徒勞翻卷，對海，卻絲毫也奈何不得，只把冷峻的鉛灰色投向海面，似乎還夾些土黃，那正是海自身的黃濁。

極目逡巡，長風撩發，天上只有一隻鳥，不知是否就是海燕，孤獨而迅疾，像魅影，倏忽就不見了……

置身大海，思想便是多餘的，容不得你去想什麼，只能任大腦一片空白，只能任眼睛眯著，嘴巴半張，耳朵迷惘；凝望與天空同樣壯闊的浩浩洋面，聽千年不變的濤聲與風聲。所有的感覺都搖晃得無法立足，只有海天相接處的那條水平線，是惟一清晰的印痕。但你知道，那天際之外的更遠處，仍舊是海。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那是上帝太自負了，還是發布者本人太自卑了？就大海而言，水是生命，浪是風采，澎湃是恆久的性格。那雄渾無比的力量，怕是上帝也無法遏止的吧！在如此鋪天蓋地的激越面前，你還能想什麼呢？所以在那一刻間，我只能面向深海，獃獃地站立，甚至，連穩定的站立都難予保持；有那麼一個浪頭打過來，人差點就被掀翻了，趔趄著重新站住，捲起的褲管兒不消兩次沖刷就沓下了。也罷，索性就垂下了吧，這才更顯虔誠，才更像個親海之人。

又一個浪退去，腳下的沙子就被掏走了，忽就陷下一個坑，彷彿頑皮的小手。哦，哦，無怪乎海水是黃褐色的了，原來，海的涌動是自上而下攪天掠地的。翻江倒海亦英雄。我當然不是了，我只是拜謁它的遊子，真正的英雄是海本身。而推濤助瀾煊其威勢的，是來自天邊的風。

另一位海的赤子，遠在十九世紀下半葉的俄羅斯、被稱作海景畫之父的艾依瓦佐夫斯基，一生只鍾情對海的描繪。這艾畫家有著超常的觀察、記憶和筆力，也不喜歡雍穆恬靜的海景，卻更崇尚驚濤拍岸的動勢之海：也是烏雲翻滾，也是黑水狂潮，與我眼前的海況幾無二致，確乎符合畫家的理解與審視。那種對瞬息萬變海的神貌的捕捉，非有一腔同樣激蕩的心情所不能把握的。要知道，那年頭還沒有彩色照片，而那個時代的藝術家們，除了自己的速寫和草圖外，並不屑於參照其它什麼，憑得就是一雙銳利的目光，和一顆摯愛的心。因而，他的《克里木的驚濤拍岸》和《走私者》，能被當世盛讚、後世稱頌就不足為奇了。可比艾依瓦佐夫斯基年長足足四十歲，且另在英國的威廉.透納，原本有著極紮實的寫實功底，二十歲時的畫作就震動了畫壇。早期、中期以各式風景為題材，當然也畫海，只是更明麗，祥和。待到後期卻畫風陡變，不僅色彩熱烈至「火」，連同那海的樣子，也縱情飛揚得難予辯識，彷彿是紅色海嘯的定格。那種極具印象主義的色彩與筆觸令人目眩。由此可見，真正的繪海者，一定會被海的動勢所感染，殊途同歸，最終趨於旋嘯不羈。

我早年間曾在電視上見過東山魁夷對海寫生，就在礁石上支了畫板，任浪花飛濺，濤聲盈耳，花發被風拂亂著，然，神情自若，下筆從容流暢，崇敬之情竟油然而生……

看海歸來，復又走在故鄉河畔。夜很靜，街燈寂寥，一家飯店門面上閃爍的彩燈，給一池人造靜水投下假意的絢爛，頗顯招搖。胡思亂想著就想到了海明威筆下的聖地亞哥。現在再看，與其說人戰勝了海，莫如說人只戰勝了人自身。因為，海是無法戰勝的。甚至說，他連那些追逐的鯊魚都沒戰勝的了。

《老人與海》大抵是西方式個人意志的極度宣揚，著力征服卻忽略了敬畏。是耶？非耶？在我，是不便研判的。驚濤駭浪固然是海的氣質，但那一片海還是溫情的，終歸是以寬厚的惻隱成全了老漁夫的不屈。而那漁夫，也以其堅韌壯麗了海的風景。他們是各自的英雄，以英勇相惜的方式相互成就著。

最新的一部美國電影《極盜者》里，以博迪為首的四個「瘋子」，立下八項所謂的瘋狂極限計劃，竟置法律、險情於不顧，逐一實施。其間，損兵折將，後來只剩博迪一人。可這傢伙執著如牛，終於獨自駕船去到浪黑風高的海上，就是要完成最後一次奪命衝浪。當追來抓他的強尼極欲阻止時，那博迪仰起一臉的黑胡茬，雙目圓睜，一副視死如歸狀，著指巨浪，發出畜生般吼叫：「難道你不覺得美嗎？你不覺得很美嗎？這是我的路，讓我走完！」說罷，踩著滑板縱身躍入海中……那場景，簡直讓人膽戰心驚得無話可說。

他說死亡是美，你還能咋樣？只能服他。這顯然不能用「瘋子」二字來解釋了，已然上升成了行為藝術——總會有些瘋狂之人的瘋狂舉動，不然，這世界也太呆板了。竊以為，東西方最大的區別在於：想像力，冒險精神。

真想就那麼在海里站著，站成一種純粹的皈依。讓身體和靈魂被打濕，被裹擁，然後將海水注滿眼睛和心胸，帶回家。粘滯又枯索的日子太久了，多麼需要海的潤澤和蕩滌啊！

據稱，渤海灣的水遇冬不凍，沒見過。如是，無疑又是一片溫情之海了。何況時值六月末，即使陰雨伴冷風，海仍是那般地溫厚。我感覺到了，才願長久與之親近。要不是上了岸的同伴催促，我肯定要站得更長久些。

而那一刻，當海里只有我一個人時，我要以最後的儀式向海道別，給曾經和眼前的海，也給我自己。

內容當然是事先就有的，發乎由衷，於斯對應。沒辦法，我只能想到他。大海作證，二十八年前的初春，他最後一次見過這海……

他自命是海的兒子，我當然也願意是，我們是同代兄弟。現在，我來了，就要以我的方式追懷，向大海和詩歌致敬——

……

茫茫太平洋 又混沌又晴朗

海水茫茫 和勞動打成一片

和世界打成一片

世界頭枕太平洋

人類頭枕太平洋 雨暴風狂

上帝在太平洋上度過的時光

是茫茫海水隱含不露的希望

太平洋沒有父母 在太陽下茫茫流淌 閃著光芒

太平洋像是上帝老人看穿一切 眼角含淚的眼睛

……

（海子《為太平洋獻詩》）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週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2017.7.11

作者簡介：賈益林，張家口市尚義人。愛文學較早，卻中途游離，懵懂懂仍不得門徑。雖聊有文字行世，終不過煙雲之屬，而今，愈有文章千古事之慨。忽一日讀得木心錦句：文學是一場自我教育。遂憬然，釋然——權當是另一種修身罷。

鴛鴦河畔屬原創文學平台，歡迎文學愛好者關注、閱覽和賜稿。

1、 來稿體裁不限，小說、散文宜在1000——5000字以內，詩歌不得少於兩首或300字。

2、作者須得提供個人簡介及照片一幅。

3、鼓勵作者提供詩文配圖（圖片用jpg格式）。為維護平台原創性，來稿必須原創。來稿不得抄襲、套用他人作品，文責自負。

4、稿件請用wrod或wps文檔，以正文+附件的形式發送

歡迎閱讀，感謝賜稿！

審稿：楊雲，配圖：侯曉紅，編髮：牛牛

GIF/1K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