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翔 留在村莊的樹

留在村莊的樹

徐翔

我常常思考這樣一個似乎極簡單卻又不簡單的問題，那就是，一個人在活過一生，該吃的苦吃了，該受的罪受了，該享的福享了，究竟能為這個世界留下什麼？能為他曾生活過的村莊留下什麼？

我知道，富人留下了金錢，偉人留下了英名，智者留下了智慧，而我，一介容顏暗淡，形象平庸的普通書生，到底能留下什麼？

我在好多年前就離開村莊了，中間雖斷斷續續去過幾次，終沒有完完整整住過一星期。也許我把那些魂牽夢繞過的破舊青瓦房忘掉了。每當想起生我養我的村莊，心中會無端生出些許遺憾和寂寞。但我知道，那些曾經熟悉的物事已在記憶里煙消雲散了：童年或少年時打滿補丁的衣衫，被歲月的風揉碎了；山樑樑上走過的小小腳印，被厚厚的黃土掩埋了；戴過的黧黑破草帽，被時光的雨腐蝕殆盡了……我還能為村莊，為故鄉親人留下些什麼？

苦思冥想了好久，終於從荒蕪已久的時間深處，理出了一點頭緒。終於想起自己曾為村莊留下了兩棵樹——兩棵皮膚粗糙，樹冠龐大，樹榦剛直的洋槐樹。

這種發現頓使我心情開朗，氣血舒暢，也頓使我從愧疚卑微中抬起頭來。就在突然之間，我就像留在村莊的兩棵洋槐樹一樣，挺直了腰桿。覺得終於有一個堂皇的理由，把這兩棵樹寫出來，讓大家知道我這麼一個庸庸碌碌的人，活過了半輩子，雖然什麼事也沒幹成——沒掌過權，沒貪過錢，沒榮華，沒富貴，沒虛榮——但至少為村莊栽下了兩棵樹。雖然極其普通——不是松柏一樣常青的，不是蘭桂一樣高雅的，不是紫檀一樣昂貴的，不是梨杏一樣張狂的，但它畢竟是兩棵樹啊。我冥冥中覺得，這兩顆普普通通的樹，就是普普通通的我的化身，守望著村莊，守望著靈魂。它們一年四季站在風裡，和青瓦屋檐，父老鄉親們在一起，守望著我生命賴以壯大的堅強根系。

離開村莊前，我曾栽過好多樹，至少有三十棵吧，但大多都枯死了，或者被人為地毀壞了。童年或少年的時候，我並沒有想到會離開村莊，會為村莊留下一點什麼。栽樹的目的，也許只是為了滿足當時的慾望，或者出於一種美好的願望——讓村莊永遠梨杏芬芳，桃李飄香，四季常青。

小時候我嘴饞，物質生活貧困的村莊，一分錢買一顆糖吃的甜蜜享受都是一種奢望。所以，我常會盯著鄰居家高大杏樹上黃澄澄的大杏子發獃，也會在拔豬草回來的路上，望著生產隊果園裡歪著嘴的大桃子、金燦燦的大蘋果流口水，咽唾沫，甚至有做過「賊」而一飽口福的人生「瑕疵」。於是，貪饞的我很早就認識了野生的桃、李、杏、棗、蘋果等樹的幼苗，在每天放學後拔豬草時，一旦發現它們，我就像吃了它們的鮮果一般，心激動得狂跳起來。我會小心翼翼地用鏟子挖開周圍的黃土，完整地挖出它們的根須，虔誠地把它們裝在籃子的豬草上面，回家後，顧不得飢餓和睏乏，就把它們栽在小院前的矮牆下面，然後澆上水，圍好籬笆。我滿以為這樣做，就可以讓我的小樹平安幸福地長大了，就會在不短的幾年時間裡結出美味的鮮果了。有時候在夢裡，我會夢見它們確實長大了，滿樹的果子在風中送來縷縷清香，饞得我直掉口水，但醒來之後，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夢裡落下的點點滴滴失望。

事實也是，我栽的樹苗，沒長過幾天，不是由於勤心呵護，搖動了枝幹，就是由於澆水過多，澆壞了根須，最終死去了。這些勤快和關心所犯的錯誤，一直困惑著我，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長大了讀柳宗元的《種樹郭橐駝傳》，才知道順應樹的自然天性，才是促其成長的真正秘訣，小時的我哪裡知道呢？

以前栽過的樹，也有偶爾活過來的，但長不到十天半月，就被我家貪嘴的雞，貪饞的羊吃掉了，也就是說，我在自家院子前最終沒有栽活過一棵樹，也沒有留下些許綠色的記憶，這一點，最終成了我離開村莊之後，對老家的最大遺憾了。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天，班主任老師突然對我們說，在你們離校之前，每人要在學校操場邊空地上栽三棵樹，作為你們離開母校之後永遠的紀念。我們聽完，高興萬分，像樹上的麻雀一樣唧唧喳喳地議論起來。那一天課外活動，我就和尕旦兩人合作，在高高的樹堆里各自揀了三棵細小筆直的洋槐樹。我們倆挖好坑，把樹栽進去，蓋上土，把樹苗向上提了提，讓根舒展開來，再把土踩瓷實，預留好澆水的樹坑。等一切做好後，手上已經磨出了幾個大大的水泡，疼得我倆呲牙咧嘴，喊爹喊娘。但我們還是不敢耽擱，班主任老師說過，等我們把水抬回來，給每一棵樹澆半桶水之後，才能放學回家。

太陽已經西斜了，我們只好馬不停蹄去抬水。村莊的水就在大泉里，全村人共吃這一眼泉水，是一村人賴以生活的救命之水。但要把水抬到操場上，必須得走半里陡陡的山路，等把六棵樹全澆完，累得骨頭像散了架似的，先前的那份激動，早跑到九霄雲外了。後來，我的三棵樹里，有一棵死掉了，但有兩棵卻一直活著，活在小學的操場邊上，活在村莊的視線里，活在我永遠的心裡，成了今生不能磨滅的記憶，成了我一生最美好的心靈寄託。

後來，尕旦被招贅在另一個村子裡，連自己的名姓也改掉了。在別人惋惜或者鄙夷的目光里，他鬱郁離開了村莊，到和自己村莊一樣落後的另一個村莊里去生活了，然後成家，生子，撫育妻小，不知他記不記得栽過樹沒有？總之，他把樹留在村莊里，人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和他不同的是，我在讀了很多年書之後，在別人羨慕的目光里離開了村莊，到城裡去了，但我和他栽過的樹卻在，能不能成為他回憶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卻成了我寂寞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在冥冥中覺得，這些樹不僅成了村莊的一部分，也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它們將代替我活在那裡，為村莊默默奉獻簡單的樸素和真誠。

現在，這些樹已經碗口粗細了。春天的時候，它們就伸出嫩嫩的葉芽，為村莊披上一抹碧綠，然後，綻開一嘟嚕一嘟嚕白色的花穗，散發出絲絲甜蜜的芬芳，引得蜜蜂們嗡嗡嚶嚶歌唱，它們的存在讓村莊變得美麗而鮮活。夏天的時候，它們會灑下一地濃蔭，為勞作回來的人們留下些許陰涼，休憩他們的勞累和疲憊。特別在打碾麥子的時候，辛勤勞苦的鄉鄰們，可以躺在涼爽的濃蔭里，枕著破舊的草帽，美美睡上一覺之後，再勁頭十足地去挑場，去收穫豐收的喜悅。秋天了，滿樹落葉蝴蝶一樣翩翩而飛，灑滿操場前的小路，早起的村民就一掃帚一掃帚把它們掃在一處，小心翼翼地裝進背篼里背回家，好在晒乾之後，去煨熱冰冷的炕頭。那些細小的葉片，就在嗶嗶啵啵的燃燒聲里，幸福地走完了生命的最後歷程，放出了最後的光熱，溫暖生命里每一個寒冷的日子。

離開村莊已有好多年了，每一次回去，我都要去看看這兩棵洋槐樹。看著它們闊大的樹冠，撫摸它們粗糙的樹榦，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往昔：想起尕蛋，想起同學，想起老師。我知道，這些平凡的樹，無論在桃李飄香，雷鳴電閃的春夏，還是夜露滴寒，風刀霜劍的秋冬，都會一如既往地站在村莊里，仰視高高的天空，靜觀祥和的炊煙，並在恬然安靜中，向我傳遞著村莊溫暖的氣息，讓我無怨無悔，安守生命的平淡和幸福。

它們將作為另外的我，守望著夢裡村莊，給我無盡的遐思和慰藉。

品讀《西山文藝》；感受生活快樂！

作者簡介:徐有祥，筆名徐翔，網名鳥棲秦州，飛鳥的天空，作品散見於《中華散文》《短小說》《新一代》《海峽都市報》《人民之聲報》《甘肅民主協商報》《西涼文學》《天水文學》《天水日報》《天水晚報》《秦州文藝》等全國省市級刊物。散文《那面荒蕪的坡地》收錄於「中國知網」。1993年10月，詩歌《傾聽蛙聲》，散文《獨木橋》分別獲《芳草》月刊舉辦的「芳草杯」全國精短作品大賽二等獎和優秀作品獎。2017年4月，詩作《回一趟千戶鎮》獲鳳凰詩社2016年度「御壇一品杯」全球華語詩歌大賽銅獎，散文《我舅》刊發於「頭條」網。天水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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