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旅遊,不為詩和遠方,但求最高閑適
對於普通人來講,穿衣吃飯是人生的第一要義;而對於文人來說,讀書做官是人生的第一要義。但只要提到遊山玩水、吟賞煙霞之事,普通人和文人同樣津津樂道。在熱愛旅遊的人看來,旅遊和穿衣吃飯一樣重要,甚至更重要。
南宋詩人楊萬里就是一個把湖光山色當飯吃的人。他痴讀詩書,酷愛北宋王安石的詩,以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楊萬里有一首十分淺白的詩:
船中活計只詩編,讀了唐詩讀半山。
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絕句當早餐。
世人本性,都愛食與色,而不食人間煙火的誠齋老子卻把王安石的詩當飯吃,不得不稱之為文壇奇聞。楊萬里偏愛半山集,卻是為湖光山色而來,因為「半山體」最為人所稱道之處,正在於對湖光山色的精雕細琢。尤其是在晚年,王安石安心脫去流俗,專攻自然小詩,其清淡閑雅,溫柔深婉,不為今人所知也。
楊萬里所得意處,恰是半山的自然風物小詩,故而他終其一生,也在繼續這一事業,也自成「誠齋體」,為後代所欽慕。且看王安石的這一首《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這個「綠」字,讓王安石在唐宋詩壇上赫赫有名,據說王安石一連換了十多個字,最後才定作「春風又綠江南岸」,他也自言:「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所謂千錘百鍊,便是如此了罷。
中國古代詩壇並不乏像楊萬里這般「執拗地熱愛著湖光山色」的文人,因此,就有了旅行文人這一群體。除卻酈道元和徐霞客這樣的旅遊專業戶,大多數文人其實都是且宦且游,所以,自稱為「宦遊人」的比比皆是。也有天生游癖的文人,比如袁宏道。
這一類患有游癖的文人,沉湎酣溺於山水之中,連性命生死尚且不顧及,何況是錢奴宦賈之事?我在一篇文章《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中說到「袁宏道愛花之癖古今無二」。他曾翻山越嶺,探尋奇花異草。為了觀察一株植物從生到死的生長過程,他全然不顧隆冬酷暑,皮膚皴裂,污垢如泥。
這種精神,不就是自然探險科學家所有的嗎?你一定疑惑,他從哪裡得來的源源不斷的動力,為了接觸到湖光山色竟連生命可以拋之於腦後。這個從旅遊中終身受益的文人這樣答道:
真愈病者,無逾山水。湖水可以當葯,青山可以健脾,逍遙林莽,欹枕岩壑,便不知省卻多少參苓丸子。
真正可以治癒一個人的病的,是山水。一個支飲不消,胸膈滿悶的病人,與其吃「參苓健脾丸」,不如邁開步子去山水間,說不定比葯的效果還來得更快些。
同樣,俄羅斯自然文學家普里什文也曾說過相似的話:「每每有人問我為什麼看起來永遠精神飽滿、面色紅潤、身體健壯,我總是告訴他們其實並沒有什麼秘訣,只是常常去林間打獵而已。」的確,與自然萬物待在一起,身體放鬆、精神舒暢,世間沒有什麼葯比湖光山色更讓人容易長壽了。
其實,那些遊山玩水的人,並不存什麼戀軀惜命之心。他只單純地和自然相處,別無他求,那麼,健康、快樂、長壽以及一切其他形式的贈與,只是無為之游的附加品罷了。
袁宏道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坦言:「戀軀惜命,何用游山?且而與其死於床第,孰若死於一片冷石也?」因此,他可以放棄凡塵享樂、榮華富貴、功名利祿,放棄安寧平穩的生活,這種冒險主義的旅遊精神,在中國傳統宦遊人中極其罕見。
都說華山是中國最險的山,袁宏道也曾索性冒死一往,寫下了一篇《華山記》:
凡山之名者必以骨,表裡純骨者,唯華為然。華之骨,如割雲,如堵碎玉,天水煙雪,雜然綴壁矣。方而削,不受級,不得不穴其壁而入。壁有罅,才容人,陰者如井,陽者如溜。如井者曰幢曰峽,如溜者曰溝,皆斧為銜,以受手足,銜窮代以枝。受手者不沒指,受足者不盡踵。鐵索累千尋,直垂下引而上,如粘壁之鼯。壁不盡罅,時為懸道巨巒,折折相逼,若故為亘以嘗者。橫亘者綴腹倚絕崖行,足垂蹬外,如面壁,如臨淵,如屬垣,撮心於粒,焉知鬼之不及夕也。長亘者搦其脊,匍匐進,危磴削立千餘仞,廣不盈背,左右顧皆絕壑,唯見深黑,吾形蓉畚然如負瓮,自視甚贅。然微風至,搖搖欲落,第恐身之不為石矣。
素來稱閑適為「世間第一便宜事」的袁宏道並沒有像白居易那樣在自家的別墅花園裡安度生涯,而是追求一種「最高程度的適性」,就與他在文學創作上提倡「性靈說」一樣,一切都要坦露性情最真實的狀態。譬如每飯必飽,每飲必足,對於袁宏道來說,人生飄忽,既然熱愛旅遊,何不索性傾其所有與最遠的風景相晤?
中國的宦遊人大致分為三類:因貶謫而被動的旅遊者,因求學而自發的旅遊者,因追求詩與遠方而投身山水的旅遊者。大多數的文人,如蘇東坡、柳宗元,雖寫出了幽美的山水詩文,卻不免有一種凄清。讀懂他們山水詩文的人,也許也同時看到了這融入了湖光山色中不為人知的煩悶憂愁。
但袁宏道不然,他處于山水中,是處於本性的一種真嗜好。那些自然中的風景,在他眼中和人一樣,他也只想毫無企圖地與之相遇、相慕、相訴而已。在這樣的心境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或靜觀、或垂思、或凝意、或自嘆,都只不過是以山為妻、以石為伴、以樹為侶、以花為友,毫不掩飾地放情達意,呈現出自我最真實的狀態。
袁宏道一生,游跡遍及吳越、京城、秦中,無論寫山色柔波、弱柳繁花,還是寫雄峰飛瀑、蒼松巨石,都惟妙惟肖,如見真人一般。
寫西湖,云: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遏洛神時也。
寫虎丘,云:月浮空,石光如練,一切瓦釜,寂然停聲,屬而和者,才三四輩。一簫、一管、一人緩板而歌,竹肉相發,清聲亮徹,聽者魂銷。比至夜深,月影橫斜,荇藻凌亂,則簫板亦不復用。
寫西山,云:朱魚萬尾,匝池紅酣,爍人目晴。日射清流,寫影漂底,清慧可憐。或投餅於左,群赴於左;右亦如之,咀呷有聲。
種種遊記,讀來讓人不得不嘆:行旅如此,已然入了臻境。在袁宏道看來,旅遊和穿衣吃飯一樣,都出於人的本能。真正的善旅遊者,能在旅途中找到真正的自我,回歸到本性之靈中來。
一生參佛的袁宏道深知此理。旅遊將他置入了一個閑靜悠然之境,於是,他能由靜入禪,由禪入凈,在草木瓦礫與鄰虛微塵之間覓到了人生的真圓極。顯然,他在佛法上的造詣並非偶然,而是往往來自於高卧柳浪之時。
有人曾說,小康人生的追求,無非是吃有肉、穿有綢、用不愁、度不憂,還有餘錢去旅遊。看袁宏道的旅遊人生,不正是小康人生的生動寫照么?讀袁宏道的遊記,身在凡塵之中的我們,或也能敗卻鐵網,打破銅枷,走出刀山劍樹,跳入清涼佛土,快活不可言,不可言!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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