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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異地養老」調查:搬去嘉興之後,看上去很美?

即便在嘉興住了7年,85歲的程陸飛(化名)有時還必須回上海――求醫問葯。

「異地養老」,聽起來很美:可以找個距離上海不遠、有山有水的地方,空氣好,價格又實惠。

記者跑了數年長三角,知道不少「上海後花園」都惦著上海人養老這個市場。比如湖州長興水口鄉,農家樂提供接送吃住游的一條龍服務,多年前就在上海打出名氣,乾脆叫「上海村」;又如南通如皋縣等地,憑著「長壽之鄉」的美譽,吸引上海老人去;另外,泰州、紹興新昌等地,意在憑藉醫藥產業上的優勢和相對清秀的山水,提出「大健康產業」,更流行的說法是「醫養結合」……在嘉興市民政局提供的一份《滬嘉同城養老服務一體化材料》中,清晰可見一條:「鼓勵民辦大型養老機構開展異地養老,吸引上海老人到我市入住」。

程陸飛2010年3月和老伴搬來嘉興時,唯一認識的嘉興人是一位老客戶;而今,他手機里「0573(嘉興區號)」的座機號碼,不下百個。

「我算是異地養老的先行者。」程陸飛自封。早在1998年,擔憂養老問題的他就買下蘇州東山風景區一套景觀房,最終因不合適而脫手。

異地養老,冷暖自知,但實際上並不能聽任老人們「冷暖自知」。這本不僅是「產業」和「生意」,更需要跨行政區域的政府間協同關懷、全社會理性認知。

[「出走」]

「我是來養老的,要點熟悉味道,所以把舊傢具都搬來了。」程陸飛的客廳里擺著一架施特勞斯牌鋼琴,「喏,上海搬來的。」他指著鋼琴不無自豪。

這套位於嘉興南湖區一個中檔社區底層130平方米的房子,是他住了7年的家。

王劍華搬得更早些。12年前,她76歲。舊同事聽說她要離開上海去嘉善縣養老,便送她兩塊浴巾,淚著眼說:「你要是覺得不好,就趕緊回來。」

從那時開始,「異地養老」進了上海老人的視野。王劍華憶起,嘉善這家老年公寓是她無意中的發現,600多個床位只住了20多人,每月每人只需約1000元,而且對上海老人,公寓工作人員連聲歡迎。那時,王劍華夫婦已在上海市郊一家養老院住了半年,收費較高,服務也有些不稱心,便下了「出走」的決心。

12年過去,王劍華一見記者,便鄭重其事地澄清:我來嘉善住養老院,不是因為子女不孝順,也不是上海無房住,更不是喪失自理能力,而是覺得這裡適合我養老。「來嘉善時,打算80歲再回上海;到現在,不想走了。」

適合的,便是好的。對嘉興而言,滬上養老客來,也大約是2005年左右的事。

74歲的李凡(化名)家在楊浦區,她於2005年買下嘉興一套93平方米的期房,最看重的是開發商打出的牌子――「華東地區第一家養老社區」。當時,長三角各地類似廣告不少,還有班車免費接送上海人去各地看房。

「即使是6層樓的房子也有電梯。」李凡記得,那時聽售樓處的人這樣介紹,覺得憋了三四年的一口氣終於喘了上來。為了把上海的老房子騰給兒子做婚房,她曾在滬苦尋三四年養老房,有時夜裡入睡,都會莫名驚醒。

自2005年起,和李凡同一小區,陸續住進來不少上海老人,包括程陸飛。程陸飛至今難忘當時開發商的「噱頭」:只有持上海戶口者才能買房,並為上海人養老提供便利。他告訴記者,他於2009年斥資50多萬元購置了嘉興這套房,「很大很便宜」,他決定留給他們老夫妻。

70歲的王安君也是這小區的上海老人,她曾在微信給記者留言:「我在上海看牙齒,已經在回去的路上了。」記者起初以為「回去」是指上海的家,可她解釋,回去的是嘉興。

王安君給記者看,上海一公園人頭攢動的照片,之後便自豪介紹「阿拉嘉興南湖區」的公園,「地廣人稀、適合鍛煉」。

嘉興市區內一個目前仍居住著五十多戶上海老人的社區,建設之初的廣告就是為了解決上海人的養老問題。

[壓力]

彈鋼琴,是程陸飛晚年拾起的手藝。他彈琴時,老伴在一旁微笑。20多年前一次中風,讓她的行動、表達大打折扣。

兒子成年後,這對老夫妻就和孩子們分開住了,從2008年起由小保姆照顧。保姆跟了他倆4年,老夫妻還曾自掏積蓄為她看病。

這些異地養老者,有些是「空巢老人」,更多卻非「空巢老人」。

「我們在嘉興養老都是先斬後奏,把錢交了再帶孩子們來看。」一位上海老人的話,在異地養老者中頗有共鳴。退休大學教授鄭天民,挑選了嘉興的養老院「獨居」,「要是在上海市區住高檔養老院,退休工資不夠,還需向子女伸手要錢,有什麼意思?」

上海市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心理學教授張結海調研發現:在上海,50歲以上人群,大多數觀念上已不依賴「養兒防老」。「上海老年人對自身養老問題的自主性和獨立性非常突出,無論是居家養老、社區養老還是組團養老,他們都會從實際出發,理性分析和行動,而傳統的以子女照料為核心的家庭式養老觀念正在為越來越多老人拋棄。」張結海說。

嘉興當地人對此舉皆贊「觀念先進」,但事實上,異地養老讓不少上海老人承受過壓力。

年逾八旬的老居,丈夫過世多年,她育有一子一女,女兒移居日本,兒子在滬居住。多年過去,她始終記得,選擇搬去嘉興湘家盪風景區的養老院時,搬家車在小區門口停著的一會兒工夫,鄰居們議論紛紛:老居要被「逼」出上海養老了。素來孝順的兒子心裡彆扭:「老媽,你給我壓力了。」侄子也感慨:「沒想到,您會走這一條路。」可如今,對老居的同情聲少了,來嘉興探望的鄰居和姐妹們,紛紛打聽養老院是否還有空位。

老居在上海的房子很大,但「電視機不關就沒有聲音,嘴巴不開就沒有人聲,總是莫名其妙眼淚汪汪」。2010年,她75歲,先後被查出患有乳腺癌和子宮癌,一年內動了兩次手術。出院回家,她變得愈發暴躁――女兒在約定時間沒有打來國際長途,她次日早上會沖著女兒的來電勃然大怒。

現今,她在養老院的床頭掛著一幅女兒最喜歡的油畫,「我像螞蟻搬家,慢慢搬空了上海的家」。女兒來電問候時,她有時甚至主動掐斷聊天,「老姐妹在客廳等我了」。

60歲的何根娣是這家養老院最年輕的入住者之一,她隨丈夫來療養。住了一段時間後,她動員自己在滬近90歲高齡的父母也搬來養老院。

89歲的老周,3個子女已定居海外,她做出「大膽的決定」――把戶口遷到嘉興。她賣掉上海的房子,買下嘉興一套70平方米的房子,餘下資金,準備存著繳納養老院支出。老周解釋遷戶口的原因:「我沒力氣往返上海看病了,遷戶口能享受嘉興人的醫療報銷等便利。」有時,她會希望離世時子女在旁,可又拚命遏制這種想法,她覺得這是「舊觀念」……

[「吐槽」]

不久前,程陸飛去嘉興一家養老院住了9個月,卻又「逃」回嘉興的家。

「房頂隔熱層沒有做,蔬菜煮得太爛,小護士很盡心但不完全懂護理方法……」雖然忍不住「吐槽」,但他也理解,養老院「眾口難調,這樣不錯了」。

這家養老院在嘉興名聲很大。目前住著平均年齡約78歲的350多位上海老人,佔總入住人數的50%以上。2010年,浙江老闆汝才良創辦這家養老院時,就想著要開拓上海市場。他明確表示「嘉興養老市場不行」――即便在本地努力宣傳,可開張那天只住進10位嘉興老人,其中一位還是汝才良的父親;開業一年,養老中心實際入住不足100人。

為了「自救」,汝才良帶著員工去了上海大街小巷推廣。很快,上海人來了,儘管月收費要比嘉興老人貴出四五百元,可每月3000多元就能包吃、包住、包護理服務,讓一些上海人覺得,性價比不錯。

或許,是看中了嘉興創建浙江省全面接軌上海示範區的利好,一家嘉興房地產企業的老總陶衛忠也決心跨入養老行業。他計劃把鐵路嘉興南站的閑置商業用地,變為「醫養結合」的養老基地,一部分是醫院和護理院,另一部分是供居家型養老的、可買菜燒飯的小區。

陶衛忠去過日本各地養老院多次,發現「最高配置」是一位工作人員照顧兩位老人。在他看來,未來嘉興的養老產業,七成要依靠上海人,這不僅能帶動就業,還能因子女親屬的探訪帶動整體消費。

記者在桐鄉烏鎮、崑山花橋、嘉善西塘、蕪湖等地見識過一些民營養老項目,「醫養結合」並非新事物。一些養老基地不僅配備一流的康復、護理設備,還請來德國醫生,建起老年學校;各類細節被反覆展示,比如球場地面是特製的,很有彈性。但若細細算賬,便能發現,養老服務的包裝之下,最終產品是房地產。

程陸飛也組團去過西塘古鎮景區附近,考察以上海老年人為目標群體的養老社區。負責人告知:老年公寓於2015年開業,收費參照上海人的退休工資水平,但以租賃為主的老年公寓入住率並不高,而打「養老牌」的商品房卻銷售一空。

記者調查發現,對這些五花八門的民營養老項目,選擇異地養老的上海老人自有分辨――有人觀望許久;有人投石問路;也有人覺得有競爭就有創新,服務更好。

65歲的老許,在嘉興養老的同時,竟做了件「反客為主」的事。幾年前,他在嘉興鳳橋鎮一景區買了房,「蜻蜓點水」住了幾年後,以其經營經驗在鎮汽車站對面開了一家音樂茶吧,填補鎮上夜裡沒有休閑活動的空白,一時高朋滿座。當地人盛傳:「上海人開的店,好玩得不得了。」日子久了,老許家中蔬菜越來越多,來唱歌的農民常帶一大包新鮮蔬菜送他。「日子過得太快,我也分不清,在這裡是養老還是工作了。」老許說,他已「徹底」住在當地。

一位住在嘉興的上海老人向記者展示自己貯存的大量藥品。

[困惑]

「就是這次從養老院回來後,我明顯發現小區里冷清了。」程陸飛在小區里散步,猛然察覺到很多上海老人都回去了。

他最近一次回滬是參加老友聚會,發現「七八年前的兩桌人,走得只剩五六個人……」剛去嘉興時,程陸飛78歲,他管那會兒叫「年輕時」,「年輕時每年夏天,我一個猛子扎到南湖裡,從6月游到國慶」。而今,他甚至不敢像幾年前一樣大步流星,害怕一旦摔跤就再難爬起。

看病,也是王安君眼下最大的心病:「現在我的腿腳還好,還能上海、嘉興兩頭跑,以後萬一跑不動了,怎麼辦?」幾個月前,王安君的丈夫被電瓶車撞斷3根肋骨,就在嘉興家中纏著繃帶靜養,只吃了當地醫院配的消炎藥。

而王天華和丈夫,則在每次決定去外地住養老院時,都捧去一個10升容量的大藥箱,藥箱里是夫妻倆治療「三高」、心臟病、骨質疏鬆、腎功能退化的葯。74歲的她,把自己折騰得彷彿長三角養老院的「試睡員」,幾年內簽了好幾家養老院的會員資格,上海和外地兩頭跑。每到一家養老院,她就儘可能對所有衛生細節提出質詢:「桌子是用軟布包的,細菌多;麻將室的麻將牌應該多擦;自來水每次在出水前10分鐘有點味道……」

「我和老伴還在觀望,到底哪裡是我們最後的落腳點。我今年還走得動。」王天華說。

目前,嘉興市民政局設有工傷生育待遇處(上海人醫療保險代辦服務中心)。處長俞曉斌介紹,從2008年4月起,已有約480位上海退休人員簽署代辦服務協議,上海老人在嘉興治療所產生的費用憑藉單據交至民政局相關科室,由代辦人員代為報銷。可「480」這個數字,恰恰說明了在嘉興養老的上海老人中,簽署代辦服務協議者不多。原因在於,簽訂協議就意味著老人將嘉興作為醫療關係的主要所在地。

自2009年起,每年在嘉興鳳橋鎮會住上幾個月的老張,堅持不在鎮上看病,每次來住都帶足葯。這幾年,他發現小區里越來越少聽到上海話。乾脆回上海去吧?老張萌生了這個念頭。

李凡說,她在2012年就發覺,一些上海人離開得很徹底,連房子都賣了。她分析:「嘉興只是他們養老歷程中的歇腳一站。」

同在這個小區的張新華認定了,要搬回上海的養老院,葉落歸根。

去年10月,上海市老齡科學研究中心和上海交通大學輿情研究實驗室針對上海市老年人的養老意願調查發現,68.4%的老年人「不會選擇異地養老」,29.4%的老年人表示會「短期異地養老」,僅2.2%的受訪者選擇「終身異地養老」。上海社科院城市與人口研究所副所長周海旺去年在汝才良開辦的養老院訪談,特意問及老人們在年齡更大些或健康狀況惡化後的選擇,大多數回答是:回上海。

這幾天,程陸飛很懊惱:他做了當地養老院宣傳片的「品牌代言人」。

那是他剛剛入住時,面對鏡頭,神采奕奕。但回家後,他心裡有些不舒服,「我覺得自己像是沒有說假話的騙子,因為住那裡的老人並不都帶有我鏡頭裡的笑臉」。

「到底異地養老是不是上海老人內心的第一選擇?我們這群在外地住得看似熱鬧的上海人,究竟自主選擇的佔到幾成?」程陸飛開始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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