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辱白」風波下的孤島驚魂：當3A遊戲涉足現實政治

這既不新奇，也不獨特，更不討喜。對於《孤島驚魂5》的出品人來說，在這個時代依然試圖通過作品認真地傳遞一些價值觀，挺有勇氣。

和國內的風平浪靜相比，正在製作的《孤島驚魂5》前些日子在國外掀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風浪。有美國玩家在投票網站change.org上發起了「取消開發《孤島驚魂5》」的投票。理由很簡單：因為在這款遊戲中，玩家要對付的敵人是信仰基督教的美國白人。

《孤島驚魂5》官方截圖

對美國政治有些了解的同學可能會感到奇怪：敵人是美國白人有什麼問題？這不正是美國式的政治正確嗎？「孤島驚魂」系列前幾部作品裡的敵人，分別是海島上的拉美裔匪徒、喜馬拉雅山間的亞裔僱傭兵、史前部族的原始人——這聽起來才是對少數族裔的不敬吧？

的確，少數族裔被在虛構作品中塑造成反派，他們會因此感到不滿發起抗議，這早已不是什麼新聞。而作為「美國人」這一概念傳統意義上的主體，信教白人出於這一緣由要求取消一部開發中的遊戲，可以說是非常罕見了。

點擊文末的「閱讀原文」，你也可以跳轉到這個投票頁面

「……《孤島驚魂5》對你們的粉絲而言是一種侮辱，美國人是你們的主要顧客，是時候覺悟了。改變它，否則就取消它。」這位署名為「United Gamers」的玩家如此寫道，並提出了「修改反派設定」「修改劇情」「根據不同國家市場進行修改」等幾項意見。

在請願的最後，他大聲疾呼：

「屬於我們美國人自己的遊戲太少了，我們已經對多元文化的那一套徹底膩味了。」

這個投票頁面曾一度被關閉，Youtube和Twitter上的評論大多認為此人言行可笑，不過目前已經有2200多人對此表示支持，頗有幾分「沉默的大多數」的感覺。

看看國外媒體如何報道這一事件吧：

「《孤島驚魂5》邀請你殺戮你的鄰人」

「『白人屠殺模擬器』：《孤島驚魂5》引起糾紛」

「在特朗普的時代，《孤島驚魂5》註定會引來爭議」

……

只看這些標題，不明就裡的玩家大概真的會以為，《孤島驚魂5》是一款號召玩家屠殺白人的遊戲。對開發商育碧而言，這算得上是一次讓他們苦笑的無妄之災。

由於文化背景的差異，國內的玩家或許很難理解，以「落難異域反抗求生」「自愈手法花樣百出」作為系列傳統的孤島驚魂，為何要把這一作的舞台設置在美國，這樣的背景又為什麼會讓一部分美國玩家感到被冒犯。

蒙大拿的自由人

對美國人而言，蒙大拿這三個字的含義類似於「大西北」：地廣人稀、風景秀麗、鄉土風情，大名鼎鼎的黃石公園東北角就坐落於此。作為佔地面積高居美國第四的大州，蒙大拿的人口排名倒數第七（截至2016年，下同），而人口密度則是倒數第三。

蒙大拿的黃石公園

根據2010年的人口調查，89.4%的蒙大拿居民為白人，70%的居民信仰新教或天主教，西進拓荒運動時期的美國風貌原汁原味地保留在了這個農業州。

美國本土48州中，蒙大拿州的佔地面積位列第三，僅次於加州

另一方面，在絕大多數居民都是信教白人農民的前提下，主張限制政府權力、支持自由市場和私人產權的保守主義傾向，不可避免地在蒙大拿佔據了主流地位。在育碧美國的官方訪談中，《孤島驚魂5》的創意總監Dan Hay提到了在前往蒙大拿州實地考察時，一些讓他印象深刻的言論：

「有些當地人會說一些類似『我們不相信政府，我們自己能行』的話，我覺得這真的……很酷。」

正在接受外媒採訪的《孤島驚魂5》項目出品人、創意總監——Dan Hay

這種思想影響了《孤島驚魂》出品人，看似有點無政府主義，其實是有原因的。出於反對稅收、反對移民、土地權利等理由，與政府對立的民兵運動曾在上世紀90年代盛行美國，而蒙大拿亦是這一運動的重鎮。

在1995年的訪談中，蒙大拿民兵（Militia of Montana）的領導人John Trochmann在採訪中表示「槍支管制就是人民管制」，並聲稱該組織擁有12000多名受過游擊戰術、野外生存訓練的戰士，隨時做好與美國政府開戰的準備。

1996年3月25日，蒙大拿自由人宣布獨立，並在此後的81天內與FBI對峙

1995年9月，信奉白人至上的極端組織「基督愛國運動」領袖LeRoy Schweitzer在蒙大拿的Jordan鎮外建立了「基督城」，此地聲稱獨立自治，拒絕承認美國聯邦政府統治的合法性。通過假支票，他們購置了價值140萬美元的槍支、彈藥、防彈物品。隨著「基督城」內一家農場的破產程序開始，自由人與政府走向了對立。拒絕離開農場的自由人私自開庭審判聯邦法官，以對抗政府的判決。

另一樁著名的「瓊斯鎮慘案」雖然和蒙大拿無關，但也對《孤島驚魂5》產生了影響，它要比上面兩起案件更為久遠，也更加出名。1978年，美國眾議員利奧·瑞安來到南美洲蓋亞那的瓊斯鎮進行調查，這座小鎮由人民聖殿教的教主吉姆·瓊斯的領導下建成，信眾大多是不同階層的美國公民，追隨「人人平等」的教義，背井離鄉來到此地建設烏托邦。

隨著調查的深入，一些教徒向議員求救希望離開這裡，被發現後這些企圖離開的教徒與議員在機場被教眾射殺。之後，在吉姆·瓊斯的命令下，瓊斯鎮的居民們集體自殺，913人喝氰化物中毒死亡，幾乎無人倖免。

顯然，《孤島驚魂5》的劇情設定在一定程度上借鑒了以上這些案件。根據已經泄露的劇情，宣揚世界末日的「伊甸之門」教派在蒙大拿州佔據了虛構的「希望鎮」，身為警察的主角奉命前往查。手持自動武器的邪教徒悍不畏死地戰鬥，自稱為「聖父」的大反派的鼻樑上就架著吉姆·瓊斯標誌性的墨鏡。

《孤島驚魂5》最著名的海報，反派角色按照名畫「最後的晚餐」的座次依次就坐，星條旗的五角星也被鐵十字代替

從911事件到特朗普上台，全球政治風向逐漸右傾，多元文化價值觀收到了越來越多的質疑與反對。對於美國人而言，上面提到的這些歷史已經不再只是陳年舊事，以其為原型的作品出現頻率越來越高。一些較為年長的美國人也漸漸回憶起了冷戰時期的恐怖——這直接導致了《孤島驚魂5》的誕生。

創意總監的夢魘

「我出生於美蘇冷戰期間，兩大巨頭的對立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在一次面向Polygon等眾多遊戲媒體的發布會上，創意總監Dan Hay如此說道，「我看過《核戰之後》（一部描述核戰爆發後美國崩潰，淪為廢土的影片），那部電影幾乎把小時候的我嚇尿了，我覺得一切都不對勁，可我卻什麼都做不了。」

「隨著柏林牆的倒塌，這種感覺曾一度消失，但隨著911恐怖襲擊，一切又都回來了。」 Dan Hay說。

在911事件之前，瓊斯鎮慘案是美國公民死亡人數最高的單起事件

「自此之後，我開始關注2008年至2009年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我關注次貸危機，全球人民的感受——特別是美國人的感受——觀察他們的政府與作為。『政府到底在做些什麼？如何保護自己的財產？如何保護自己的家園？誰在推動這一切？』」

這樣的恐慌不僅僅在美國人的心中存在，整個歐洲大陸至今仍對英國脫離歐盟這一事件感到震驚。

「人們不會再說什麼『地球村』了。」他說，「『我們』與『他們』往往對立。我和我的團隊聊了聊這件事情，他們說，『嗯，對，不過我們也沒看到什麼確實的證據』」。

直到2016年，一夥武裝極端分子佔據了俄勒岡國家級野生動物保護區。這些人的領袖Ammon Bundy曾在他父親的農場組織過另一起針對政府官員的抗議。他的手下全副武裝，聲稱自己隸屬於民兵組織。

「當我在電視上看到民兵組織在俄勒岡佔領了自然保護區，裝備了燃燒瓶、槍支和炸藥，與FBI對峙了41天後，」Dan Hay說道，「我想，一切都回來了。」

Ammon Bundy與他手下的民兵組織

「既然Ammon Bundy能在現實世界中組織起一支小型軍隊，那麼「伊甸之門」為什麼不能在遊戲中割據一方呢？」

3A大作與現實世界

「電子遊戲已經走過了很長的路程。」在接受Polygon的單獨採訪時，Dan Hay說，「而我認為，當你將它視為一種媒介時——想想電影能做什麼，想想電視能做什麼，再想想遊戲——我認為我們已經足夠成熟，可以開始接觸這一類話題了。」

涉及到現實政治的電子遊戲並不少見。同為3A大作，《俠盜獵車手5》有關於黑人的種族玩笑，有富裕白人的中年危機，遊戲內的動畫《無能狂怒人》對白左的諷刺更是堪稱一絕，但這些嘲弄並沒有激起這些群體的憤怒。

無能狂怒人，自由世界的超級英雄

究其原因，《俠盜獵車手5》的敘事風格與《南方公園》頗有些相似——在近乎荒誕的情境下，將所有的政治立場都貶損地體無完膚，而本身毫無傾向可言，這種絕對中立的立場反而能夠在最大程度上避免得罪任何人。

某種意義上，這種價值取向是由3A遊戲背後的商業邏輯決定的。這些投入巨大，預期銷量也同樣巨大的作品必須小心翼翼地避免觸怒任何潛在用戶群體，以免引來抗議，影響銷量。這或許也解釋了歐美玩家為什麼如此熱衷打殭屍——就算被分級到PEGI-18，至少不會有殭屍保護協會成員對此表示抗議。

有趣的是，隨著政治風向的變化，往常「人畜無害」的政治正確現在也有觸碰雷區的可能，想要討好所有玩家群體變得越來越難。

育碧製作發行的3A遊戲向來有著較強的現實感，也不會遁入虛無主義的庇護之中迴避爭議。從《刺客信條》中的聖殿騎士到《全境封鎖》中的凈化者，這些反派都有一套自洽的行為邏輯。而在為他們設定了足夠詳實的背景，塑造了讓人印象深刻的角色之後，官方的立場始終明確而堅定：秩序固然可貴，但自由更為重要；即便紐約已經被瘟疫腐蝕的千瘡百孔，飽受折磨的市民仍然值得拯救。

這既不新奇，也不獨特，更不討喜。對於《孤島驚魂5》的出品人Dan Hay來說，他在這個時代依然試圖通過作品，認真地傳遞一些價值觀，真的挺有勇氣。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