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三題◆何誠斌
作者簡介
何誠斌,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安徽歷史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作品散見於《安徽文學》《短篇小說》《小說月刊》《奔流》《天池》《椰城》《雪蓮》《青年文學家》《雜文選刊》《青年文摘》《文史天地》《百家講壇》等。中篇小說《好訟鎮》獲安徽省江淮文學獎,《線團》等多篇小說收入灕江出版社年度小說選本。出版散文集《皖江歷史人物散記》(合肥工業大學出版社)、《老兒戲》(當代世界出版社)、《心隨萬物轉》(敦煌文藝出版社),長篇小說《小柏和外星犬》(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跳蚤穿上紅衣裙》(吉林人民出版社)等。
隨筆三題(原創 )
(一)損才傷格的寫作
我還是文學青年的時候,一位知名編輯對我說,寫作要注意「格」,不可什麼都寫。我當時有抵觸心理,不以為然。在往後的寫作生涯中,我越來越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一個人詩歌或文章寫得很多,並不能說明他有才氣,儘管他有「詩人」或「作家」的名號。推動文字數量上升的是興趣、激情或者利益,或者強迫症(不寫就不自在),而非才氣;有才氣的人即使寫得很少,但為數不多的作品也能看出他的才氣。甚至相較於寫得多的人,更能看出寫得少的人卓異的才氣。
我最初什麼都寫,自以為有才氣,實際上是沒有經過仔細運思,輕易動筆,無不在浪費才氣。年輕,寫作勁頭大,加上天賦尚足,以至於沒有意識到對才氣的保護,直到數年後才漸漸感覺表達方式陳舊,不斷重複自己,幾近文思涸竭,於是對自己提出「用第二思維寫作」,也就是不再流於事物表象的思考,迴避常見的的立意,尋找新的角度,並極力講究語言風格。
袁宏道說:「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這句話恰好讓我明白了為什麼當今報章流行的小品文(勵志文),讀來沒有一點才氣,問題出在「模擬」和「議論」上。學習寫作,先可以模仿別人,但最後必須放棄模仿,哪怕你模仿得特別像。有個故事,這裡不得不說。據傳鄭板橋年輕時潛心臨摹歷代書法名家的作品,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一天夜裡,他在睡夢中用手指在老婆後背上寫字。老婆驚醒了,不滿地說:「你有你的體(身體),我有我的體,為什麼不在自己的體上練呢?」一如「警夜鍾」,鄭板橋從這句話中得到啟發,開始另闢蹊徑,融會貫通,努力熔鑄自己的風格,最後形成了「板橋體」,乃至名聲大噪。寫作同樣如此,一味地模仿失去自己的「體」,損耗自己的才氣。
朱光潛在《我從怎樣學國文說起》一文中談到他年輕時寫「策論」的感受,思維被「乾枯冷酷的理」造成永久的影響,「吃虧在這一點」。他說:「開頭要一個帽子,從廣泛的大道理說起,逐漸引到本題,發揮一段意思,於是轉到一個『或者曰』式的相反的議論,把它駁倒,然後作一個結束。這就是所謂『起承轉合』。這類文章沒有什麼文學價值,人人都知道。」朱光潛認為自己寫不出一篇過得去的文學作品,原因是「在應該發展想像力的年齡,我的空洞的頭腦被歪曲到抽象的思想工作方面去,結果我的想像力變成極平凡,我把握不住一個有血有肉有光有熱的世界……」
當今不少活躍文壇的勵志文作者,其文字如同一個模子倒下來的,如果不是署其大名,叫人難以分辨是誰寫的。也難怪現在文抄公方便得手。剽竊成風何嘗不是因為模仿成風。千字文、或者幾百字的小文章,不是小在內容的精悍上,也不是小在立意的單純上,卻是小在結構的模式化上。一個小故事揭示一個大道理;一種簡單現象說明一個複雜問題;一個小觀點議論一個大人生……有人稱其為「老鼠尾巴文」,很恰當。這種模仿,「損才」是必然的,寫得越多,其才氣越容易被堵塞,被損耗。不願意竭盡全力創作,終難表現才氣。一些人以為找到了寫作的門路,樂此不疲,可在複製中失去了文心,枯竭了想像力,頓化了情操。
更要命的是,緊隨其後的是「傷格」,傷自己的格,也傷社會的格(文風)。貌似文章因勵志而有「價值」,實則反映了缺乏思考,或者多是同質性思考,表明其立意與語言的平庸。現在與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相比,國民的文化程度普遍提高了,可從人們閱讀的內容看,似乎人文素養退步了。作者們不假思索,不經推敲,以簡單而膚淺的認識,顯示自己什麼道理都懂,一花一世界,每天都有可寫的東西,卻陷入價值混亂之中,慣性思維下的概念化的「議論」,覆蓋了審美的心靈,一如踏入荒涼貧瘠的沙漠。
(二)虛套與噤聲
與一位寫了若干書評的先生共餐,談到某某作者的長篇小說。他說那小說寫得不好。我說那小說帶有傳記色彩。他說帶傳記色彩不要緊,問題是沒有寫好,較平庸。
這之前,我們都給那部小說寫過評論,他的評論多是誇獎溢美之詞,發表後作者特別高興,感激不已。作者也約我寫一篇,可我寫的東西發表後讓他有些不高興,因為我沒有進行吹捧,而是從文本入手,客觀地分析人物悲劇命運——作為老題材、老主題之存續於當代文學,其本身的價值及現實意義,值得我們思考。
虛套是輕巧的,容易討好人,客氣話讓人聽了舒服;而批評卻是困難的,令人不痛快,即使是不帶偏見的中肯的批評,也沒多少人樂於接受。
我給那朋友寫的書評,離「中肯批評」差得遠,只是下筆前覺得不能一味地泛泛說好,得換個角度來寫,使評論有可讀性與可信性,從而誘發讀者產生閱讀那部小說的興趣。為了寫好書評,我將小說認真而細緻地讀了兩遍,構思了幾天,文章改了又改。編輯很喜歡這篇有褒有貶、得失公允的評論,很快就給發表了。可是作者讀到評論後,不滿意,她需要的是將其小說渲染得非常之好的評論,希望裡面有「精品」、「力作」、「構思獨特」、「語言美麗」、「情節曲折」、「故事精彩」、「形象突出」等等辭彙。現在大多數評論都像表揚稿或廣告推介文章。這樣寫,一則虛套客氣,讓作者自以為作品真的達到了那種高度,得到欣賞和肯定而高興。寫評論的人不僅賺了稿費,還能有作者的酒喝,大家都開心;二則故意炒作,將其拔高,好讓讀者以為真的如評論所說,該書是不可多得的經典,是里程碑式的鴻構巨制,讀者紛紛掏錢購買,作品有望登上排行榜。
文壇一片虛套之聲,說明虛套是容易的。有人說,捧死人不犯法。可是虛套之下,真實的思想被淹沒了,說假話的人自己也在劫難逃;到處是虛套,而對於少數說真話的人,就必然不幸。嵇康如此,李贄如此,金聖嘆如此,王實味如此,胡風如此,程益中亦如此。
害怕災難不幸落到自己頭上,人們普遍選擇噤聲不語。我為什麼不說「沉默」而說「噤聲」呢?噤聲者並非沉默,而是告誡自己或強制自己不說真話,不做中肯的批評,但在小圈子裡抨擊,在背後否定。有的人不喜歡虛套,但也不敢說真話、不寫真實的思想,咬緊牙關,噤聲不語;還有一種人時而虛套,時而噤聲,見人看事,或虛套,或噤聲。噤聲像虛套一樣,也是非常容易的,管好自己的嘴巴,孬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舒蕪的父親方孝岳在文革時,參加大會小會總不開口發表意見和看法,以致他安全地度過了那段歲月,他要求兒子也像他一樣不要輕易表態,可舒蕪卻做不到。1957年,舒蕪被打成右派。方孝岳對兒子說:「你們就是太相信了,我就不信,中山大學開座談會,陶鑄來動員鳴放,話說得懇切無比,我一言不發,別人暗地裡催我談談我評級不公的問題,他們發言,把話往我這裡引,我還是一言不發,哪裡像你們把事情全當真。」
巴金先生在《隨想錄》中檢討自己過去虛套與噤聲,違背了知識分子的良知,遂以「我手寫我心」,進行靈魂的解剖與懺悔。他甩掉虛套、噤聲等人性之劣根性,實在不容易,但卻是非常之必要,他努力做到了這一點。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數》中寫道:「我說自己多年以來保持了沉默,你可能會不信;這說明你是個過來人。你不信我從未在會議上『表過態』,也沒寫過批判稿。這種懷疑是對的:因為我既不能證明自己是啞巴,也不能證明自己不會寫字,所以這兩件事我都是干過的。但是照我的標準,那不叫說話,而是上著一種話語的捐稅。」畢竟沉默不是噤聲,他承認自己違心地「表過態」,但在真理面前卻只能噤聲。虛套客氣的聲音與噤聲不語的沉默,讓「大多數」陷入不健康的壞文化與不人道的臭泥沼之中。
現在,我們已遠離了煉獄似的政治高壓社會,到了民主、開放、價值多元的時代,可喜歡虛套,習慣於噤聲。這人性的弱點,仍然存在於不少知識分子、甚至所謂社會精英的身上。無聊虛套,狡猾噤聲,還被看作「善者好禮」、「智者不言」。
(三)操筆自娛難
有個人喜歡寫詩,一開始寫得很開心,因為沒想拿去發表,後來他越寫越自鳴得意,於是拿了大作給一些有成就有名望的詩人看。這些人讀了他的詩,感覺很差,但考慮他的面子,都說寫得還不錯。他信以為真,就殺雞宰羊招待他們。可他的詩怎麼也傳不遠,他決定再宴請誇獎過他的那些人吃飯,求他們幫忙宣傳推介。這時,他妻子哭著求他不要再破費錢財為難自己了。對此,他嘆息滿腹才華不被天下人包括妻子所知,痛苦不已……
顏之推說:「必乏天才,勿強操筆。」意思是說一個人如果確實缺乏寫作天分,就不要勉強自己握筆杆子。
可用什麼標準衡量一個人有無寫作天分呢?寫文章傳閱,求得評價,大概都說「好」或都說「不好」很少吧,有譽有毀,有褒有貶,天分幾何?現在的作者以文章發表多少以及發表的報刊大小級別,或者獲沒獲獎等,作為成功與否的判定,成功則有文學天分,反之則沒有。阿來的《塵埃落定》找了13家出版社才出版,如果他跑了幾家就氣餒了,書不能出版,會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嗎?地下有水,掘到什麼深度才汲於泉,沒有定數。
賈平凹先生相信定數,他說:「我總覺得人的一生掙多少錢,當什麼官,那是有定數的,寫文章也是如此……一個生命的事情有定數,比如你活多少歲,上帝知道,造你的時候就知道了,知道你的一切一切。一生寫多少字那也是有定數的……」賈平凹不想用電腦寫作,害怕速度快了,提前到寫不出東西的那個定數。
尼采曾激憤地提出「治理作家的苛法」:「應當把作家看作罪犯,只有在極罕見的場合才有言論自由或得到赦免:這是對付書籍泛濫的一種辦法。」
詩人弗羅斯特,為了尋找自然的聲音,體驗人生的況味,揣摩別種情懷,感受一番在異域的審美情趣,他竟然放棄優裕的物質生活,找到一個適宜於他思考的環境住下來,木板茅屋,平靜而富於激情地寫著他的心靈的詩。弗羅斯特不是惟一的。我們不一定非像弗羅斯特一樣「行動起來」,但我們可以在心裡保留一塊凈土。我在讀弗羅斯特《孩子的意願》時,又想到了那位讓許多讀者沉醉的《瓦爾登湖》作者梭羅,那位蟄居柏林郊外以荒誕離奇的小說《變形記》名世的卡夫卡,那位被政敵逼到聖皮埃爾島,他卻愛上了小島,並寫出《漫步遐想錄》的盧梭……那是個充滿歧視、險惡、金錢與物慾的時代,那樣的時代照樣造就出文學大師,思想大師。
文章開頭那個故事,不是我杜撰的,出自《顏氏家訓》。顏老師還說,寫文章「陶冶性靈,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事也」。既然寫文章能得到快樂,豈不是個人的事?明朝性靈派作者標榜自娛自樂,視寫作為表達、抒發思想感情的一種方式。——現在所謂個人化寫作是不是延於此脈呢?寫博客也是個人的事,可刻意追求點擊率,提高所謂的人氣,又弄得很累,很虛妄。
寫作娛樂,還要問天分行不行,如同孩子玩遊戲,追究其有沒有遊戲的天分,似乎不像話吧!
沒有天分,寫文章自我欣賞,則罷。可有人既相信寫作需要天分,卻又耐不住寂寞,不甘自娛,而想與人同娛,繼而還要撈取「文名」,希望天下人都知道他是詩人作家,殊不知這樣一來,他的拙劣之作難以求得別人的讚賞了,知音杳杳,懷才不遇,以文邀名求利,結果妖興鬼隨,弄得寢食不安,愛文章反被文章所害,「陶冶性靈」變為「伐性克命」,何苦來哉!
每個人都有寫作的權利,寫作是一種真情感、真情緒、真思想的表達與傾訴、宣洩與流露,自己寫給自己看,像記日記,話說不通都不要緊。如果希望別人也來欣賞或者感受你的情感、情緒乃至思想,日記就變成了文章(日記當然也是一種文體;博客時代的日記,已不同於傳統意義上的日記),於是面臨著語言交流的問題,即你的文字必須流暢,敘述角度必須新鮮,收放節奏必須符合文理氣氛,以及著墨與留白,都要認真地把握且透著隨意與自然,至少不犯邏輯毛病,不人云亦云,千篇一律。這就需要構思、選材、布局,使文字讓對方接受,從而達到以文交流,美文同享的效果。
無天分而自蔽不知,又不願「自娛」,多被文所累,為人譏笑。沒天分,回歸遊戲吧,自娛自樂,「不要人誇顏色好」。可多少人能做到這一點呢?操筆易,自娛難啊!我也是這樣,雖然文章寫了不少,但或許自我蒙蔽得很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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