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史——《賽德克?巴萊》、《啟示錄》、《鹿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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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詩經?秦風?黃鳥》)
這是一首輓詩,《左傳》文公六年(公元前621)記載:「秦伯任好(即穆公)卒,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針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
一、一個人的生存——出草
台灣導演魏德聖先生歷時十二年、動用幾萬人拍攝了史詩級電影《賽德克·巴萊》,其以日軍入侵台灣為時代背景,以原住民反抗日本侵略的「霧社事變」為中心,刻畫了以莫那?魯道為首的高山族人民,為保持獨立自由,英勇無畏、視死如歸的英雄形象,影片大獲成功,獲得2011台灣金馬獎最佳影片,併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
6年後,在電影本身的優點——如氣勢恢弘,波瀾壯闊,乃至素人演出等等——均已淡去之時,卻有一個問題從始至終盤旋在我腦中,那就是——出草……
所謂「出草」,按台灣教育部《國語辭典》解釋:「舊日台灣原住民埋伏於草叢中,捕殺入侵者或獵取他族的人頭,再將人頭去皮肉,置於髑髏架上,稱為出草。」
故而「出草」是台灣原住民獵取人頭(獵首)的習俗,「出草」是漢人的說法,泰雅語則稱為「姆嘎亞」(mgaya)。
「出草」的形成原因大概有以下幾點。
1、祭祀祖先神靈。這是自宗教角度。祖靈在他們哪裡,具有至上神的地位。那麼用來祭祀祖靈的,則必然是最高貴的犧牲,人為萬物之靈,而人又以頭最具神性,故而以人頭為祭,則當是祖靈所為滿意的。特別是遇到天災瘟疫時,會被解讀為祖靈發怒,此時必然要出草祭祀,請其寬恕。
2、成人禮。這是自人類學角度。世界上許多民族都有成人禮,文質彬彬的如漢族的冠禮,以武力標誌的,如非洲馬賽族的獵獅:
台灣無猛獸可以標榜武功,故獵刀指向了作為「他者」的人。一個男人,如果沒有出過草,即不夠資格黥面,也沒有女人會嫁給他,他在本族群中的社會地位極低(類似於現在大陸賣不起房子淪為窮屌絲)。而出草越多、獵頭越多的,地位就越高。
3、解決族內爭執。這是自社會學角度。本社或鄰社之熟人間有爭端,或一方遭疑冤,而頭目無法調節,則由雙方決鬥,死者被獵頭。這被視為一種極其正常的方法,生死由命,不會記恨,輾轉報復。因為他們相信,祖靈主持對錯,生即正義,死即非法。
「鄰社有隙則興兵,期而後戰。疾力相殺傷,次日即解怨,往來如初,不相讎。所斬首,剔肉存骨,懸之門,其門懸骷髏多者,稱壯士。」(陳第《東番記》)
4、異族之間尋仇、抵禦外敵入侵。這是自政治角度,不需贅述。
對於「出草」的反思,大概有以下幾點。
1、「出草」是一套完整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審美觀。它遵循一套嚴格的程序,有相應的祈禱、禁忌、占卜、祭祀儀式與流程等,不能等同於我們世俗所謂的戰爭或仇殺。
這個世界上,至上神是祖靈(應當是他們的創世祖先),每個人(具體來說是男人)都有兩種人生,一種是世俗的,大眾的,另一種是來生的,永世的,連接二者的是彩虹橋。一個人只有踏上彩虹橋,回歸祖靈,才是正確、唯一、正常的人生。而這個彩虹橋,只有生前出過草獵過頭的勇士才能踏入。這樣就形成了「出草獵頭踏上彩虹橋回歸祖靈」這樣的輕生死、重殉道的人生觀。人的一生,都圍繞著「出草」展開,出過草的,即拿到門票,意味著未來能回歸祖靈,獲得社會認可尊重,變成優美強壯的榜樣,獲得發言權、繁衍權和相應的社會地位。
2、「出草」的優點。首先,所有的生存都是為了榮耀、回歸祖靈,故而祖靈是維繫族群統一的至上信仰,而「出草」又是祖靈至上信仰不可或缺的。所以,「出草」成為族群團結的符號。無出草,無祖靈,無人生。其次,保持族群的尚武精神、競爭意識,這對一個共同體的健康發展是必須的。
3、「出草」的缺點。在祖靈眼中,弱者、失敗者等同於豬牛羊一樣的太牢,只是人形犧牲,它們不具有生存的權力,更何況繁衍、發展。既然祖靈的揀選乃是通過獵刀來完成,則彩虹橋其實是由骷髏堆就。每一個站著的成人背後都是另一個成人的倒下,這種野蠻的弱肉強食,被冠以「傳統信仰」之偉名。人人是獵手,也是獵物。所有的頭顱都是寄存。成功者,嗜血好殺瞄準下一個獵物,而凋零者,血氣方剛即曇花一現。
故而,在這裡,一切爭於氣力,則根本沒有任何個體的人的尊嚴和價值可言,人完全等同於動物。而且這樣的社會,勢必只能維繫小數量人口的漁獵生活,而不能開出其它文明,因為不需要智力的開發,不需要複雜的社會禮儀、政治制度,當然也沒有足夠的人手來發展高一等級的農業文明,所以社會永遠徘徊在低等級的漁獵階段。
當然我們可以在相反來考慮,為什麼祖先會定下「出草」的規定呢?也許只是面對高山密林生存環境的不得已,既然資源有限,不可能支持所有人活下去,那麼在我的子孫中,弱者必須作出犧牲,來成全強者。
所以,做出反例的是,台灣原住民只有一個族群達悟族沒有「出草」的習俗,他們生活在海島上,靠打漁為生,過著和平的生活。
二、一個帝國的生存——人牲
弱者,或異教徒的頭顱,從來都是帝國的基石。
《啟示錄(Apocalypto)》是由著名演員梅爾·吉布森(《勇敢的心》的男主角,因反猶頗惹爭議)執導的R級動作電影,於2006年公映。故事發生在白人剛剛到達之際的美洲密林中。
主人公獵人虎爪所在的村莊清晨被洗劫,村民被遠道而來的瑪雅將軍所率領的捕獵隊盡數捕獲,然後帶回瑪雅,作為人牲來祭祀神靈。虎爪伺機逃脫,捕獵隊步步緊追……
同樣作為史詩級的電影,該片可以被我們記住並稱讚的地方很多,比如最大程還原瑪雅時代(全部任用瑪雅人後裔,說古瑪雅語,搭建了幾可亂真的金字塔、宮殿,異常華麗,所有演員在化妝和人物衣著裝飾如紋身、骨制、石制飾品等方面也非常考究),又比如流暢的故事敘述,驚心動魄的動作場面,爐火純青的暴力美學等等。而在下這裡要討論的是《啟示錄》給我們的問題,為什麼瑪雅這個偉大的古代帝國會消失?
按照電影的還原,瑪雅帝國在內訌之後,又遭遇極其嚴重的旱災和瘟疫,顆料無收,人心不穩,謠言四起,眼見著這個帝國即將土崩瓦解,這時,國王與大祭司又一次使用了順手的也是最好的工具——宗教信仰。
首先他們預測了日食,然後派出捕獵隊深入密林抓捕人牲並帶回瑪雅,依次活活剖心,以獻祭羽蛇神庫庫爾坎(瑪雅傳說中主管天候的大神)。
等到日食出現,大地一片黑暗,人民便陷入極度的驚恐,祭司將之解釋為羽蛇神發怒了,而後日食結束大地重現光明,祭司便宣布,羽蛇神庫已經飲夠了鮮血,所以災難馬上就會結束,富強安康也會隨之重來。
所以我們看到,為了維繫帝國的存在,就要充分利用至上神羽蛇神信仰,凡民認為,一切的災難發生與免除都是其旨意,而為了彌災,只有獻給它最豐美的祭品——人牲。在風調雨順的年代,自然不需要太多人牲,只要日常供養即可,然而到了災難連續不斷的時候——包括天災與人禍,則要平息民心維繫帝國運行,就需要更大量的人牲來祭祀,也就是說,帝國被一個人為的解釋體系深度綁架了。於是,像電影中的捕獵與被捕獵故事就在瑪雅周邊迅速蔓延開來……
由電影中的屍山,以及虎爪所在的村莊離瑪雅很遠等等,可以得知,瑪雅周邊的人都被殺光了。其結果是,本來密林中的漁獵文明就支撐不了多少人口,不停的捕獵,只能造成人口的急劇下降,從而使整個文明生力不足,久而久之,瑪雅就變成了一個孤島,再下去,碼雅就變成一座死城。
這樣一個沒有人口產生和補充的自我封閉的文明,唯一的結局就是被失去供奉的發怒的羽蛇神庫庫爾坎所吞噬——它走出人造的圖騰,咬死了製造它的人。
在古代文明史上,凡是將奴隸用來生產、完全文明積累發展的無一例外都發展了,而用來作為神靈祭祀的,無一例外都衰敗了。而下面這個例子,大家就更熟悉了。
三、歷史的結終——犧牲
《鹿台》是我構想的,一部完全沒影子的史詩級電影,它講述的是周人翦商前的故事,梗概如下。
我們的史書告訴我們,商朝人尊神,《禮記·表記》說「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考古已完全證明這一點,一方面挖出來的甲骨文揭示了商人極其迷信,凡事皆行占卜,另一方面甲骨文和墓葬又表明,商人大量殺活人祭祀至上神其「上帝」及祖先神諸王公。而被用作人牲的族群中,據文字和DNA檢測,有傳統所謂的黃種人、白種人、棕種人甚至還有黑人,但是最多的,還是黃種人中的羌人。
我們知道,末次冰期結束後,黃種人自東南亞大本營北上,東路軍沿海邊直達遼東,逐形成東夷人,其中殷人是最為強盛的一支,而西路軍則沿雲貴高原、青藏高原北上,沿途留下諸多人群,各自形成後世諸民族,其中留在四川、青海一帶的即是羌人,再往前進入河套地區,西路軍應當是遇到了強大的犬戎,便分為兩路,一路西上高原成為藏族,一路東下關中成為華夏族,也就是周人。所以羌、藏、周,本都是同一群人。
然而歲月躍遷,人群演變,殷人強大後勢力西進,兵鋒所至,便是羌、周。而周人則被西北的犬戎一路追趕,只得不斷東遷,進入殷人的勢力範圍。
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詩經?大雅?綿》)
周人的命運,要不被犬戎滅族,要不臣服強盛偉大的殷商。周人選擇了後,然而作為尚未踏入文明門檻的野蠻人,他們根本無法給商人提供有文化的服務,所以只能幹臟活苦活——獵殺人牲。周人回頭一看,羌人和犬戎二者,羌人是唯一的選擇。所以他們開始作帶路黨,引導配合殷人,大量獵捕羌人。「周」字的一種解釋就是滴血的捕獵面具。後來周人漂白歷史,說他們的祖先跑到西方流浪了一段時間,其實就是去干這個壞事的。
《國語?周語上》祭公謀父云:「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棄稷不務,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竄於戎狄之間。」
故而史籍斑斑,我們在甲骨文中看到在量占卜記載,羌人幾乎是專職的人牲,特別是叫做「多馬羌」的一支,彷彿他們在世間的唯一意義與作用就是充當殷人祭祀上帝和祖先王公的犧牲。
當我們透過血淋淋的歷史,不僅看到羌人犧牲們臨死前的慘烈,其實還看到了周人為虎作倀、手足相殘的悲痛與愧疚。所以他們一邊臣服殷人學習其文明(文王演八卦),一邊發誓要翦滅之,讓自己從捕獵者的角色掙脫出來,並開創一個與之完全不同的時代。他們的同盟軍中,最著名的就是姜子牙,姜者,羌也(崔氏即是姜姓的後代)。而後面的歷史我們都非常清楚了。
公元前1046年,周人經過長期準備,牧野一戰,商軍大敗,紂王自焚鹿台。
在鹿台這個斷頭台上,隨著火炬消去的,豈止是紂王一個人,更是一個時代,以人為鹿的時代。
而這段歷史的終結,恰好是以商人自己作為犧牲奉獻給歷史本身。
後來周人做了兩件事,一是走出宗教信仰、鬼神崇拜,二是提倡道德,制禮作樂,這才有了偉大的軸心時代的來臨。
殷人的後裔孔子說,「敬鬼神而遠之」,「未知生,焉知死」,「人者,仁也」,「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少禹二零一七年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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