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不自由,毋寧死」的光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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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我們應當歌頌那些以「不自由,毋寧死」的英雄氣概抗爭的人,也不必苛責而應憐憫那些「好死不如賴活」的人。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審勢度時,為實現自由平等的目標適當妥協,一步步地走向願景,那是再正常不過的思維。
在德國和奧、匈諸國轉悠了十幾天,朋友問我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就景點而言,當然是施普雷河邊保存下來的那段「柏林牆」了。我沒有想到,它的混凝土牆體其實很單薄,難怪當年有人冒險翻跳,後來要推倒時也不費事;沒有想到,嚴謹規矩到刻板的德國人也那麼喜歡塗鴉,像散漫的法國人和義大利人一樣愛「亂寫亂畫」;沒有想到,才20多年(一代人時間)過去,統一後的德國人已不怎麼在意這「主義」對峙年代的見證物,只視為舊時的瘡疤,聽任那些寫著說明文字的鐵質銘牌,有的已破損,有的已污損。
就故事而言,應該是在維也納的美泉宮,聽導遊講的奧匈帝國皇太子魯道夫與情人雙雙殉情自殺的悲劇。
德國柏林,德國藝術家開始清洗留在柏林牆藝術長廊上的塗鴉畫作。圖為「兄弟之吻」被清洗,同年11月9日,為柏林牆倒塌25周年紀念日。
美泉宮在維也納西邊,原為神聖羅馬帝國哈布斯堡皇室打獵的行宮;1743年,按洛可可風格改建為皇家的夏宮。美泉宮的設計在我看來,很像法國王室在巴黎近郊的夏宮——凡爾賽宮,可能房間稍少一點;但是園林部分,不遠處有座山丘,丘頂建有凱旋門,登之可俯瞰維也那全城,另有一座大型的世界珍稀動物園,這些卻是勝過凡爾賽宮及其園林的。
也許,是因為上世紀50年代德國與奧地利合拍的電影三部曲《茜茜公主》、《年輕的皇后》和《皇后的命運》,在全世界的影響非凡,「茜茜公主」(本名伊麗莎白·亞美莉·歐根妮,德語系稱之為「奧匈帝國的伊麗莎白Elisabeth von ?sterreich-Ungarn」,1837年-1898年,被家人與朋友昵稱為Sisi,是巴伐利亞的公主,後來嫁給弗朗茨·約瑟夫一世成為「奧地利皇后兼匈牙利女王」)成了一個旅遊品牌。美泉宮被布置成以「茜茜公主」為主題的佳人憑弔展覽,她的老公弗朗茨·約瑟夫一世與曾為哈布斯堡王朝東床快婿的拿破崙一世只是點到為止。
我們的導遊是個資深留學生(她說學費便宜,學生身份享有許多特惠,故而不願畢業),她的講解很敬業。她說,15歲的茜茜公主失戀了,在家啼哭不休,媽媽便帶她到奧地利宮廷,參加她姐海倫與皇太子的訂婚舞會,不料皇太子卻對她一見鍾情;又講到「茜茜公主」的頭髮有多長多重,生怕它們斷一根,而梳頭的侍女是如何哄她高興的;最後講到她晚年為什麼洗盡鉛華,一襲黑衣,因為她唯一的兒子、皇太子魯道夫如何殉情了——他不喜歡皇室要他娶的比利時公主,卻與一個17歲的女子相愛,父命難違,便與那女子雙雙自盡了。
聽到這個故事,我當時確實很感動。
請想一想,古今中外,多少英雄梟雄為了做皇帝做總統,不惜一切代價,費盡心機,甘冒殺頭的危險!可是,這個魯道夫作為一個如日中天的強大帝國(1880年代的奧匈帝國地跨中歐、東歐、南歐,幅員之遼闊在歐洲僅次於俄羅斯,人口總數之多僅遜於俄羅斯和德意志,是歐洲五強之一)無可爭辯的繼承人,卻棄如此潑天權勢和絕世富貴如敝屣,為了一個兩情相悅的女人。
這不就是「不自由,毋寧死」的真人真事嗎?
於是,我首先想起當年冒著生命危險「翻」過「柏林牆」的人們。他們是否也是「不自由,毋寧死」的典範呢?好像既是又不是。從他們拚死一搏的角度講,是這樣;然而,他們像賭博一樣,生死的機會都有,事實上到2009年為止,統計到姓名的越牆而喪生者是136人,如願成功者更多一些。這與魯道夫二人的直奔黃泉,決絕程度顯然是不同的。不難想像,如果完全沒有勝算,越牆者是不會「找死」的。
接下來,我想到莎士比亞筆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想到中國的民間傳說《梁山伯與祝英台》,二者不僅都是虛構,而且其死也並非全出於本願;兩個故事突出的是對愛情的忠誠和信義。羅密歐以為朱麗葉為自己死了追隨她而去,朱麗葉見羅密歐為自己死了痛而絕命;他倆的私奔原本可以皆大歡喜的,不僅神甫支持他們,希望本地兩大家族和解的維羅納公爵也肯定會支持兩族聯姻以彌世仇。梁山伯更是因為懦弱鬱鬱而終,祝英台順道哭祭之後,如果沒有「化蝶」,也許抹淚上轎了呢!
我想,能說得上「不自由,毋寧死」的,除了魯道夫與他的情人,在中國最廣為人知的應是焦仲卿與劉蘭芝的故事。古詩集《玉台新詠》收有一篇《為焦仲卿妻作》(即「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其序文說:「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詩中那個惡婆婆對劉蘭芝說:「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可見,劉蘭芝的死,根源在於得不到自由,婆家得不到,娘家也得不到,只有以死明志。
真正服膺並實踐「不自由,毋寧死」信條的人,是那麼稀罕,所以,才有神話、傳說和千古流傳的佳話。
東晉穆帝永和九年(353年) 王羲之作《蘭亭集序》,有「古人云『死生亦大矣』」的感慨。可知我們的老祖宗早就深諳人的本性是好生惡死的,不可輕率論之。
想那真實生活中的「茜茜公主」,像電影中表現的那樣美麗過、活潑過,但一生其實很不幸。不僅是死於刺殺,生過肺病,而且被宮廷規則壓得喘不過氣來,婆媳關係緊張、夫妻感情一度破裂,常常處於孤獨與憂鬱狀態。而皇太子生下來就得離開母親,由專人撫養,接受嚴苛的教育和訓練,從吃喝玩樂到訂婚結婚,一樣也不得自主。看到父母兩情相悅結合,婚姻和家庭生活尚且這麼不幸,自己與一個不愛的女人聯姻,為了皇室的利益又必得與相愛的女人斬斷情緣,無滋無味地為「義務」活了30歲的他,厭惡人生,覺得生命毫無意義,選擇死亡,應該不難理解。
然而,「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絕大多數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選擇死亡的。於是,便有「好死不如賴活」的心態,以及「螻蟻尚且貪生」的自我辯解。
這裡,不妨把「不自由,毋寧死」比作一道光,來看看它的「光譜」。「不自由,毋寧死」應該是最明亮的時候,或者說最明亮的那一端。(如果比作聲音,那就是最響亮最高亢最激越的那一刻或那一組。)
據介紹,當代希臘的國旗,9條藍白相間的平行長條象徵希臘獨立戰爭時的口號「Ελευθερ?α ? Θ?νατο?」(不自由,毋寧死)的9個音節。那是反抗土耳其人的殖民統治,獨立戰爭時期激動人心的口號。多少希臘英雄熱血沸騰地投入了民族解放戰爭,甘願為之拋頭顱灑熱血!連那個英國的殘疾詩人拜倫,不是也親赴希臘為之助陣,並犧牲于軍中嗎?
不過,請問,如果一定要把「不自由,毋寧死」的選擇絕對化,在希臘被土耳其人征服的1460年,希臘人不是死便要逃亡,事實卻是,希臘人被奴役360多年,怎麼能等到1821年再進行獨立起義?顯然,只有到了忍無可忍,或者有了勝利的可能,人們「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大家團結一心,才會前仆後繼,慷慨前行,決一死戰。
與「不自由,毋寧死」對應的另一端點,就是「好死不如賴活」,借用《聖經》上的話說,就是「活著的狗勝過死了的獅子。」(「傳道書9:4」)。這是無可奈何的苟延殘喘。如果用光譜來形容,那就是黑暗的一端。
我相信人的天性是渴望自由與平等的。沒人甘願當奴隸被奴役,如果有那是被洗腦而認命了;更沒有天生的奴才甘願小心翼翼地侍奉人——奴才品性卑劣,他們時刻夢想著做主子,做「人上人」,只是在等待時機。奴才都是雙重人格,對比他地位低一點的人,都要擺出一副准主子的架式作威作福。
在沒有自由平等的環境中,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在大多數時候,就是忍耐和等待。說難聽的,是「忍為高,忍為高,忍字頭上一把刀」,這便是以暴易暴的復仇者。說好聽的,便是「大丈夫能屈能伸」。《易經·繫辭下》所謂「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蘇軾為此特作《留侯(張良)論》,說:「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對於普通人來說,永遠不會泯滅對自由的追求,更不應泯滅良知求自保而為虎作倀;在艱苦和屈辱的環境中,有理有利有節地爭取處境不斷的改善,等待獲得解放的時機來臨。這樣的日子和狀態如果用光譜來形容,那就是灰色的,在光明與黑暗兩極之間徘徊。在這樣的歲月里,我們曾詠誦普希金那首詩來寬慰自己:「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憂鬱的日子裡需要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心兒永遠嚮往著未來;/現在卻常是憂鬱:/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就像改編自真實傳記的那部美國大片《為奴十二年》里的那個黑人樂師,如果一旦失去自由,他便一頭撞死,那就不可能重見天日了。薄熙來當政重慶時期,彭水縣大學生「村官」任建宇曾買了件「不自由,毋寧死」T恤穿;當他因轉發「負面」微博被勞教時,也並沒有真的去一頭撞死。否則,就像一隻螞蟻被無聲無息地踩死,看不到平反的這一天了。
回頭說柏林牆的故事。當1989年11月9日,那位東德的邊防中校請示無果,自己決斷打開一個豁口時,數以萬計的東德人涌到牆那邊與同胞聯歡。這些人無疑是渴望破牆的,是追求自由的,可以想見他們長期以來,一直在盼望推倒柏林牆的這一天。但是,從建牆的1961年算起28年間,他們大多數人不是在忍耐和等待嗎?
我們應當歌頌那些以「不自由,毋寧死」的英雄氣概抗爭的人,也不必苛責而應憐憫那些「好死不如賴活」的人。對於大多數人來說,
審勢度時,為實現自由平等的目標適當妥協,一步步地走向願景,那是再正常不過的思維。
想起魯迅的話,「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這自然是很勵志的格言,近似於「不自由,毋寧死」令人熱血沸騰。同時,他也寫過《犧牲謨》,警示和鄙視那些要人不怕流血而為他們火中取栗的傢伙。
—鄢烈山 2014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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