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紅樓：第八回 寶玉摔杯：奶媽情結與成人意識的衝突

《紅樓夢》寫飲酒的場合很多。在賈、榮二府，不但男人飲酒，就連女眷飲酒也是很平常的事，第五回中寧府花園內梅花盛開，尤氏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去賞花，就先治酒具，遊玩之餘，先茶後酒。鳳姐到寧府去，尤氏和秦氏也用果酒招待她。很自然地，書中很多情節也與飲酒有關，前面的焦大醉罵就是一例，這一回的寶玉摔杯同樣如此。

寶玉其實並不常喝酒，上一回他跟鳳姐一起去寧府，就主動說自己不喝酒。而在薛家，寶玉看到糟鵝掌，突然來了酒興，說：「這個就酒才好。」於是，圍繞著喝酒，就衍生出一連串的故事。

賈母在寶玉喝酒這件事上，還是有所約束的，雖然有時高興的時候「盡著他喝」，但可能更多的時候是不許他喝。說明在她眼中，寶玉還是個孩子，並沒有拿他當大人看。李嬤嬤正是賈母這種意圖的嚴格執行者。這樣，在寶玉喝酒這件事上，李嬤嬤成了「攔阻派」；薛姨媽、寶玉、寶釵、黛玉是「主喝派」。李嬤嬤雖然勢單力孤，但她是寶玉的奶媽，專門負責監管他，更有賈母和賈政做籌碼，說話還是很有份量的，所以寶玉想喝酒，要央求她，跟她說好話。李嬤嬤開始把賈母搬出來，被薛姨媽一句話擋了回去：「就是老太太問，有我呢。」三杯過去，李嬤嬤見寶玉喝得心甜意洽，阻攔不住，便使出「殺手鐧」，把賈政搬出來：「你可仔細今兒老爺在家，提防著問你的書！」這一招果然奏效，「寶玉聽了此話，便心中大不悅。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這時，黛玉再次表現出她的機智和犀利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裡多吃了一口，想來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裡是外人，不當在這裡吃，也未可知。」其實寶玉最怕的是賈政，而不是賈母，但賈母又比賈政高一級，是榮府的太上皇，所以黛玉聰明地避開賈政，直接把賈母搬出來。李嬤嬤的邏輯是，弄不清賈母什麼時候盡他喝，什麼時候又不許他喝，自己沒必要「白賠在裡頭」，「當著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喝一壇呢！」把自己推得乾乾淨淨，表明並不是自己有意要掃大家的興、不准他喝，而是賈母、王夫人的意思。而黛玉則一針見血地拆穿了她的障眼法：賈母往常也是允許寶玉喝酒的，薛姨媽與賈母關係極近，也可以做賈母的主，她先前都說了「就是老太太問，有我呢」這樣的話，你要阻攔，其實就是你把薛姨媽當外人看，覺得她說話沒份量，做不了賈母的主。以李嬤嬤的身份地位，當然不敢承認這一點，所以黛玉這樣一說，她馬上就敗下陣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利害！』」隨後便溜之大吉。這一段描寫，「主喝派」與「攔阻派」你來我往的一番交鋒，寫得一波三折，寫出了薛家的家風，賈政的嚴厲，李嬤嬤的刻板、狡猾，黛玉的犀利，以及寶玉對於嚴格管束的不滿和反抗，可以說內涵十分豐富。

在這一回，對寶玉、黛玉、寶釵三人的集中描寫是前半部分的重點內容，這是三人感情糾葛的開始和啟動，在全書中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而後半部分的重點則是寶玉與李嬤嬤的衝突。在薛姨媽家吃酒是衝突的開始，在這一階段，寶玉主要還是採取隱忍和服從的態度，這種態度在之前應該是一種常態。而在喝酒之後，帶著幾分醉意，寶玉開始把自己的不滿發泄出來。回到賈母房中後，賈母沒看見李嬤嬤，便向眾人詢問，這時，「寶玉踉蹌著回頭道：『他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他作什麼？沒有他，只怕我還多活兩日兒！』」這種憤怒爆發得非常突然，但他的不滿其實已經醞釀了一段時間了，只不過如果不是喝得有點多，他不會用這種方式如此強烈地表現出來。也許在寶玉看來，連賈母都不完全禁止他喝酒，而在他興緻正濃的時候，當著薛姨媽、寶釵、黛玉的面，李嬤嬤毫不通融地一再阻攔，不但大掃其興，而且讓他很沒面子，因此非常惱火。

但小說在這裡並沒有讓寶玉的怒火噴涌而出、一瀉千里，而是轉而寫他早上寫的幾個字，這種閑筆和頓挫，是曹雪芹喜歡的寫法。然後想到自己特意給晴雯留的一碟豆腐皮包子，這時晴雯說：「快別提了。一送來，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飯，就擱在那裡。後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去給我孫子吃罷。』就叫人送了家去了。」晴雯的話里有一種明顯的不滿，有告狀的味道。其實，這種事在平時應該是習以為常的。在第十九回中，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李嬤嬤告老解事出去之後，有一次順便來看寶玉，看見蓋碗里有酪，拿起來就吃，一個丫頭說：「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這時李嬤嬤的話很好地說出了她真實的心態和想法：「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麼長大了？我的血變了奶，吃的長這麼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他怎麼著！」這就是李嬤嬤的奶媽情結，所以她心安理得、理直氣壯地把包子拿回家。但在發生在這個節骨眼上，就無異於火上澆油，只不過這時寶玉以為黛玉還在，還在讓黛玉喝茶，就沒太在意這件事。最後的觸發點是聽茜雪說李嬤嬤喝了他早上留的楓露茶，於是引發了寶玉在書中的第二次大怒：

寶玉聽了，將手中茶杯順手往地下一摔。豁琅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他！不過是我小時候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慣的比祖宗還大！攆出去，大家乾淨！」

這樣的事情在平時是不太可能發生的。小說在這裡把李嬤嬤兩次阻攔寶玉喝酒、拿走他給晴雯留的豆腐皮包子、喝掉他的楓露茶這幾件事情疊加在一起，集中寫出了李嬤嬤的刻板、嚴格，以及長期以來形成的強烈的奶媽情結。而寶玉的大爆發則是在酒精刺激下不滿情緒迅速放大的結果。這種不滿，我把它理解為寶玉成人意識的萌芽和覺醒。在這一回，我們可以看到，一方面，寶玉還是很孩子氣的；另一方面，在某些情境下，他又開始表現出與以前那種純孩子式的思維和習慣不一樣的特徵。李嬤嬤的問題就在於她根本沒有察覺到寶玉的成長和性格上的細微變化，仍然想當然地用老眼光來看他，用老習慣來對待他，這就是寶玉與李嬤嬤衝突的實質。

在這場衝突中，襲人的表現與晴雯也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先是輕描淡寫地回復了賈母那邊派來詢問的人：「我才倒茶，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鍾子了。」把這件事掩飾過去。然後又用少有的嚴厲中帶有幾分賭氣的語氣來勸解寶玉：「你誠心要攆他也好。我們都願意出去，不如就勢兒連我們一齊攆了，你也不愁沒有好的來伏侍你。」這是提醒寶玉，李嬤嬤是伏侍他的，不能因為一點小小的不滿就忘了她的好處，那樣會寒了大家的心，「都願意出去」。這一招果然奏效，寶玉馬上就不言語了。脂硯齋在這一回評價說：「余謂晴有林風，襲乃釵副」，意思是說，在為人處事上，晴雯有點像黛玉，而襲人則像寶釵，這是很準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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