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艦隊》試閱
試閱
第一關
電腦唯一的合理用途就是玩遊戲。
——尤金·賈維斯,《防衛者》遊戲製作人
第一章
我正望著教室的窗外發獃,滿腦子都是關於冒險的黃粱美夢,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一架飛碟。
我用力眨了眨眼,再定睛望去,它還是在那裡——一個泛著金屬光澤的閃亮圓盤在天空中曲折迴轉地飛來飛去。飛碟做了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加速急轉,我的眼睛竭盡全力才能跟上它的速度,如果有人類在那上面的話,身體一定會散架的。飛碟朝著遙遠的地平線疾馳而去,卻猛然間來了個急剎。它在遠處的一排樹木上方懸停了幾秒鐘,彷彿在用一種看不見的波束掃描著下方的區域,隨後又毫無徵兆地突然向上升起,還做出了一系列在速度和軌跡上都違反物理定律的飛行動作。
我努力地保持著鎮定,儘力對剛才看到的一切保持懷疑。雖然我的科學課成績只拿到了「C」,可我還是知道要相信科學。
我又向它望去,依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不過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流星,也不是氣象氣球、沼氣1或球狀閃電。不是的,我此刻所見的這個不明飛行物肯定不屬於地球。
我腦子裡的第一個念頭是:「真活見鬼了!」
隨即我又想道:「真不敢相信這事終於發生了!」
自從上幼兒園的第一天起,我就盼望著能發生一些驚天動地的神奇事件,可以徹底粉碎沒完沒了、千篇一律的學校教育。我經常眺望環繞學校的郊外的靜謐景色,心裡默默地渴望著殭屍病毒的大爆發,或者來一場能使我擁有超能力的離奇事故,又或者一幫盜竊成癮的矮人能穿越時空蹦出來。
我細數著這些陰鬱的白日夢,大約有三分之一是外星人突然到訪的故事。
當然了,我從不相信那些事真的會發生。就算是外星人果真決定要順道拜訪一下這顆不起眼的藍綠色行星,有點兒自尊心的天外來客也不會選擇我的家鄉——美國俄勒岡州的比弗頓(這裡又被稱作「無趣鎮」)——作為他們與地球人首次接觸的地方。除非他們打算在摧毀地球文明之前先剷除所有索然無味的地方。如果宇宙有一個璀璨奪目的中心,那我所處的行星就在最偏遠的角落。「請把藍乳遞給我,貝魯阿姨。1」
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卻真的發生了——就在此時此地!窗外有一架該死的飛碟,而我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它。
而且我相當肯定,它離我越來越近了。
我悄悄朝身後瞥了一眼,後面坐著的是我最好的兩個朋友,克魯茲和迪爾。不過他倆正在低聲地爭論著什麼,誰也沒朝窗外看。我想叫他們看過來,又擔心飛碟會隨時消失,我可不願錯過這個親眼見證的機會。
我回頭繼續看窗外,只見飛碟化作一道銀色的光,疾馳掠過外面的田野,接著它又停了下來,懸在鄰近的一片土地上方。它就這樣懸停、移動,再懸停、再移動。
它離我明顯又近了一些。現在,我能看清飛碟外形上的一些細節了。它的身體傾斜了幾秒鐘,我第一次能由上自下地審視它的輪廓。我發現其實它一點兒也不像一個碟子,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它那對稱的機身就像是雙頭戰斧的兩條鋒刃,一根黑色的八邊形稜柱從修長的鋸齒形雙翼之間伸出來,反射著早晨的陽光,看上去就像是某種黑色的寶石。
看清了不明飛行物獨特的外形之後,我腦子裡一陣發懵。在過去幾年裡,我幾乎每天晚上都能從瞄準鏡的十字線里見到它。這是一架蘇布魯凱天刃戰機,那是我最喜歡的電子遊戲《無敵艦隊》里反派外星人的一種戰鬥飛船。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就像你不可能看見「鈦戰機」1或是「克林貢戰鳥」2在天空中翱翔一樣。蘇布魯凱人和他們的天刃戰機是電子遊戲里虛構出來的。它們不會也不可能在現實中出現。在真實世界中,遊戲不會變成現實,虛構的飛船也不會出現在你家鄉的上空。這種難以置信的科幻情節只會出現在20世紀80年代的蹩腳電影里,例如《電子世界爭霸戰》《戰爭遊戲》和《最後的星空戰士》。我那死去的老爸就是這類電影的忠實粉絲。
熠熠生輝的飛碟再次傾斜了過來,這次我看得更清楚了——毫無疑問就是它。我看到的就是一架天刃戰機,機身上有獨一無二的爪狀凹槽和尖牙狀雙管離子炮。
對於這東西似乎只有一種合理的解釋,那就是我產生了幻覺。沒有毒品或酒精的影響,只有一種人會在青天白日里產生幻覺——真正的瘋子。
鑒於我從父親的一本舊日記里讀到過的一些東西,長久以來,我一直覺得他就是這麼一個瘋子。日記里的內容讓我覺得他在生命走到盡頭時得了妄想症。他可能已經分不清遊戲和現實了,就像我現在所經歷的一樣。也許就如同我心裡一直所害怕的——龍生龍,鳳生鳳,瘋子的兒子也會瘋。
難道我被下藥了?不,這不可能。今天早晨來學校的路上,我只在車裡囫圇吃過一塊草莓餅。把幻覺怪罪於一塊速凍早餐餅恐怕比看見遊戲中的宇宙飛船還要瘋狂吧?我覺得自己的遺傳基因更有嫌疑。
我意識到出現這種情況只能怪我自己,我本應該儘早注意的,然而我總是像老爸一樣沉迷於逃避現實,心甘情願地讓幻想侵入我的生活。而如今,我也因為缺乏先見之明,像老爸那樣付出了代價。我正在踏上通向瘋狂的列車,幾乎能聽到奧齊1在大喊著「全體上車!」
「別這樣,」我在心裡懇求著自己,「現在可別發瘋,離畢業只有兩個月了!這是最後衝刺了,萊特曼!振作起來!」
窗外的天刃戰機再一次橫向飛掠,在經過幾棵參天大樹的時候,它猛地向上急升,枝葉隨之顫抖。接著它又穿過一道雲堤2,它的速度實在是太驚人了,以至於雲團的中央出現了一個完美的圓洞。從雲團另一邊衝出來的時候,它的身後還拖著幾條長長的雲氣。
片刻之後,它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緊接著垂直向上沖入了雲霄,就像它突如其來的出現一樣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我原封不動地坐了一會兒,痴痴地望著空曠的天際——眨眼之前,它還在那裡。我瞥了幾眼身邊的同學,沒有任何人在看向窗外。就算是天刃戰機真的出現過,也沒人注意到。
我再次望向遼闊的天空,祈禱著那架奇異的銀色飛船能再度出現。但它確實已經飛遠了,而我只得待在這裡,面對它給我留下的震撼。
親眼看見天刃戰機或是在臆想中見到了它,這件事在我的腦海中就如同一塊小石子所引發的一場巨大雪崩。悲喜交加的情感和支離破碎的回憶都匯聚到了我父親身上,還有那本在他遺物中找到的舊日記。
事實上,我都不敢確定是否真有那麼一本日記。當時我根本就沒有讀完,它的內容令我十分困惑,似乎說明了老爸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因此我把那本發黃的筆記本放回了原處,儘力忘掉它的存在,至少在幾秒鐘之前,我的努力還是成功的。
不過,目前我的腦袋裡能想到的就只有它了。
我忽然間有了一股衝動,想要立刻衝出學校,開車回家找到那本日記。這花不了多長時間,我家離學校只有幾分鐘的車程。
我瞄了一眼教室的門口,有個男人守在那裡。那是上了年紀的賽爾斯先生,是我們綜合數學二的老師。他把滿頭銀髮理成了板寸,鼻子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牛角框眼鏡。他總是穿著同一套服裝——黑色船鞋、黑色寬鬆長褲、白色短袖襯衫,還系了個黑色的方便領結。他在這所高中任教已經超過四十五年了,從學校圖書館裡舊年鑒上的照片看,他的服裝樣式未曾有過任何改變。賽爾斯先生今年終於要退休了,這可算得上是件好事,因為他似乎在20世紀就已經耗盡了所有的教學熱情。今天上課的時候,他先用五分鐘布置了回家作業,其餘的時間就讓我們自己完成這些作業,而他則關掉了助聽器,專心致志地玩起了填字遊戲。不過就算這樣,要是我想溜出去的話,他還是會有所察覺的。
我看了一眼嵌在黑板上方灰綠色磚牆中的老式掛鐘,不過它還是像往常那樣冷冷地告訴我離下課還有三十二分鐘。
我無法再傻坐下去了。目睹剛才那一幕之後,我能保持三十二分鐘不發瘋才怪。
在我左邊,道格拉斯·諾切正在羞辱坐在他前面的凱西·考克斯,他每天都要欺負這個臉上長滿粉刺的靦腆男孩。平日里,諾切對凱西的欺侮還僅限於言語上,可是今天,他決定用紙團來代替髒話。諾切在課桌上弄了一大堆用口水沾濕的紙團,像發射炮彈般一個接一個彈到凱西的後腦勺上。凱西腦後的頭髮已經被唾沫給弄得黏糊糊的。每當諾切命中目標的時候,他那幾個坐在後排的狐朋狗友就會竊竊發笑。
我一看見諾切欺負凱西就會火冒三丈,我想這也是諾切樂此不疲的原因之一:他知道我對此無能為力。
我瞄了一眼賽爾斯先生,他依舊沉迷於填字遊戲之中,諾切每天都利用這段時間來幹壞事。我每天也只能強忍著把他打得滿地找牙的衝動。
自從初中那次「意外」之後,道格拉斯·諾切和我在大部分時間裡都盡量躲避著對方。直到今年,殘酷的老天又把我們分到了同一堂數學課上,更過分的是,我們倆的座位居然只隔了一條過道。彷彿是命運想要讓我高中的最後一個學期過得生不如死。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我的前女友埃倫·亞當斯也在這個班裡。她坐在我向後三排再向右兩行的座位上,那正好是我眼睛的餘光無法顧及的地方。
埃倫是我的初戀,我們還把自己的第一次都獻給了對方。雖然兩年前,她為了鄰校的一個摔跤手把我給甩了,可每當看見她鼻翼兩邊的雀斑和鬈曲的紅髮,我還是會重溫那種心碎的感覺。我總是想儘力忘掉她也在這間教室里。
每天下午第七節數學課都和自己的死敵還有前女友共處一室,這讓我感覺就像是參加了殘酷又無法通過的「小林丸測試」1來檢驗自己承受壓力的底線。
也許是命運為了平衡這段噩夢般的經歷,它把我最好的兩個朋友也分到了這個班上。假如克魯茲和迪爾沒來的話,我也許在學期的第一周就精神崩潰了。
我又回頭看了他倆一眼,瘦削的迪爾和敦實的克魯茲有著相同的名字——邁克。從小學開始,為了避免混淆,我就直接用姓來稱呼他們。這兩個邁克還在喋喋不休地爭論著「電影史上最酷的冷兵器」,我豎起耳朵聽起來。
「『刺叮』2根本不能算是一柄真正的劍,」迪爾說道,「它更像是一把會發光的餐刀,霍比特人用它在烤餅或蘭巴斯麵包3上塗果醬和黃油。」
克魯茲翻了個白眼說道:「大麻讓你的腦子變遲鈍了。『刺叮』是一把精靈匕首,是在第一紀元的貢多林4製造的!它幾乎能夠刺穿任何東西!有獸人或地精接近的時候,它才會發光。雷神之錘能探測到什麼?假惺惺的口音還是硬邦邦的髮型?1」
我想把剛才看到的一切都告訴他們,但就算是好哥們兒,他們也絕不會相信我的。他們會認為那是他們的好朋友扎克又犯病了。
也許我確實是犯病了。
「雷神才不需要事先偵測到敵人,也不會像霍比特人那樣抱頭鼠竄逃回自己的小洞里!」迪爾低聲說道,「雷神之錘的威力足以排山倒海,它能放出能量衝擊波和力場,還能召喚閃電。即使要撕裂整個星球,雷神之錘也會自動回到托爾手中。別忘了,只有托爾才能揮舞雷神之錘!」說完,他向後靠在了椅背上。
「老兄,雷神之錘就是一把有魔力的瑞士軍刀!」克魯茲反駁道,「比綠燈俠的戒指還要扯淡!為了讓托爾脫離險境,他們隔一陣子就給雷神之錘加一樣新屬性。」他得意揚揚地繼續說道,「還有,其他好多人都曾經使用過雷神之錘,包括《跨界》增刊里的神奇女俠!到網上去查查吧!你說的都是廢話,迪爾!」
鄭重聲明,我個人對於電影中最強冷兵器的選擇是亞瑟王的王者之劍。不過,我可沒心情參與到這場辯論之中。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諾切的身上,他正在把一個巨大的唾沫紙團彈向凱西。紙團準確地命中了凱西的後腦,隨後掉在了地板上一大堆濕乎乎的紙團中間。
被打中的凱西愣了一下,不過他並沒有轉過頭來,只是把身體盡量地向下沉,想避開下一發口水炮彈。
諾切的行徑與經常酒後虐待他的父親有直接的聯繫,不過在我看來,這種聯繫不能成為欺凌他人的借口。我老爸很早就去世了,但我卻沒有因此而欺負其他人。
話說回來,我在情緒控制方面有一點兒小問題,還有點兒暴力傾向,這些曾被學校記錄在案。
噢,對了,外星飛船從我鍾愛的電子遊戲里飛出來,差點兒忘了這碼子事了。
所以說,我大約沒有資格對別人的精神狀態評頭論足。
我環顧四周,發現周圍的同學都盯著凱西,大概想看看他會不會站起來面對諾切。然而凱西只是抬眼看了一下賽爾斯先生——他依舊聚精會神地玩著填字遊戲,對面前的這一幕毫無察覺。
諾切又發射了一枚口水炮彈,凱西拚命向下縮著身子,彷彿他的下半身正在融化一般。
我儘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想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並告誡自己別管閑事。但是我忍不了了。
諾切在折磨凱西,而其他人都冷眼旁觀,這不僅讓我討厭自己,還對人類產生了一種厭惡的情緒。如果宇宙中果真存在其他的文明,為什麼他們會想要與人類接觸?如果我們是這樣對待我們的同類,那還會善待遠道而來的外星人嗎?
一幅天刃戰機的畫面清楚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使我的神經又緊繃了起來。我默念著德雷克方程1和費米悖論2,想放鬆下來。我知道宇宙中可能存在其他的生命形式,但鑒於宇宙的廣闊,從天文學的角度上來說,我也知道我們幾乎不可能接觸到任何地外文明,更別說是在窗外看見飛碟了。也許我們只能一直待在太陽的第三行星上直至滅亡。
我感到下巴上一陣刺痛,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在拚命咬著牙關,後槽牙都快被我咬碎了。我費了一番工夫才讓牙關放鬆。我回頭張望著埃倫,想看她有沒有注意到發生的一切。她也在盯著凱西,臉上帶著無能為力的表情,眼睛裡卻充滿憐憫。
就是這種表情讓我終於崩潰了。
「扎克,你在幹嗎?」我聽見迪爾緊張地小聲說道,「坐下!」
我向下掃了一眼,才發覺自己已經站了起來。我的視線始終鎖定在諾切和凱西的身上。
「是呀,別管閑事!」克魯茲的聲音從另一邊傳來,「別衝動啊。」
但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是怒不可遏了。
我原本想走到諾切身後,抓住他的頭髮,把他的腦袋一下又一下砸在課桌上。
可是我沒有那麼做。我只是彎下腰,從凱西椅子後面的地上拾起了所有紙團。我把這些紙團都用力揉在一起,捏成了一個濕漉漉的大紙球,然後直接朝諾切的頭上砸了下去。紙球發出的撞擊聲讓我感到非常滿足。
諾切一躍而起,飛快地轉過身來。但當看到我在瞪著他的時候,他遲疑了一下,臉色變得有些發白,但依然圓睜著雙眼。
教室里爆發出了一陣噓聲。同學們都知道我和諾切在初中時的過節,看到我們要再干一架,他們激動不已。第七節綜合數學課的同學們頓時興奮起來。
諾切用手把黏在頭頂上的紙球抓了下來,憤怒地扔到教室的另一頭,紙球里掉下的小紙團落在了其他幾個同學的身上。我們倆怒目相對,我注意到諾切的口水順著他左邊的臉頰流了下來。他抹了一下臉,眼睛依舊死死地盯著我。
「終於決定要為你的男朋友出頭了,萊特曼?」他嘴巴里嘟囔著,無法掩飾話音中的顫抖。
我咧嘴笑了笑,往前邁了一步,並把右手舉了起來。這一招的效果很理想,諾切蹣跚著向後退了一大步,他被自己的椅子絆了一下,差點兒摔倒在地。雖然他立刻就重新站穩了,但卻尷尬得漲紅了臉。
教室里變得一片寂靜,只聽見老掛鐘發出的滴答聲。
「來吧,」我心裡想,「給我一拳,給我一個打你的理由。」
不過,我發現在諾切的眼中,恐懼漸漸蓋過了憤怒。也許他從我的眼神中發現我正處在精神失常的邊緣。
「瘋子。」他輕輕地嘀咕了一句,接著就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還隔著肩膀對我豎了一下中指。
我意識到自己的右拳依然高舉著,當我把它放下之後,全班好像都鬆了一口氣。我看了看凱西,希望他能至少點頭表示一下謝意。但他依舊像一隻挨了打的狗一樣蜷縮在座位上,瞧都不敢瞧我一眼。
我又偷偷地瞄了一眼埃倫,她也正巧向我看來,但立刻就望向別處,不願意接觸我的目光。我掃視著教室里的其他人,只有兩個人——克魯茲和迪爾——向我投來了關切的眼神。
與此同時,賽爾斯先生終於從填字遊戲中抬起頭來,他注意到我正像一個連環殺人狂一樣瞪著諾切。他笨手笨腳地戴上助聽器,打開電源,來回看著我和諾切。
「怎麼回事兒,萊特曼?」他邊用彎曲的手指指著我,邊問道。見我一言不發,他皺了皺眉,說道:「快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但我卻沒有聽從他的命令。如果我在這裡再待上一秒鐘,我的腦袋就要爆炸了。我只能從賽爾斯先生的面前徑直走出了教室。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的背影。
他在我背後大聲叫道:「你現在最好給我到辦公室去!」
我向著最近的出口跑去,運動鞋底在走廊打蠟的地板上發出尖利的摩擦聲,驚動了一間又一間正在上課的教室。
我似乎跑了很久,終於衝出了學校大門。跑向學生停車場時,我的眼睛在天空中四處搜尋著。看見我的人一定會以為我已經瘋了,我的動作就像是在觀看兩個隱形巨人打網球,又像是作勢沖向風車的堂吉訶德。
我的車停在停車場的最後面,那是一輛1989年生產的道奇歐姆尼。它渾身布滿了刮痕、凹陷和銹斑,曾經是我父親的座駕。十六歲生日那天,媽媽把車鑰匙給了我,在此之前,它一直套著油布,閑置在我家車庫。我懷著複雜的心情收下了這份禮物。它樣子難看,舊得幾乎無法開動,而且媽媽正是在這輛車裡、在學校停車場如今我停車的這個位置懷上我的。那年情人節,老媽溜了出來,喝很多酒之後又連續看了幾遍《情到深處》——俗話說「酒能亂性」,而且她特別喜歡卡梅隆·克羅威導演的愛情片。
不管怎樣,這輛歐姆尼現在是我的了。人生就是不斷這麼轉圈吧。不值錢的車總比沒車好,特別是對於窮高中生來說。我盡量不去想青春期的爸媽放著彼得·加布瑞爾1的磁帶,在車后座上乾的好事。
是的,這輛車裡的磁帶卡座還能正常工作。雖然我有錄音機轉接線,能在汽車音響里播放我手機上的音樂,但是我更樂意聽老爸留下的那些集錦磁帶。他最愛的樂隊也成了我最愛的樂隊——ZZTop、AC/DC、范海倫、皇后。我發動了歐姆尼那「動力澎湃」的四缸發動機,發電廠樂隊翻唱的名曲《興奮起來》就從破舊的揚聲器里噴薄而出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疾馳在郊區迷宮般的街道上。這樣開車很危險,尤其是我一面開車,一面還要注意天空。現在是下午五點鐘,一輪滿月已經若隱若現了,我牢牢地盯著它,總覺得它是別的什麼東西。結果,我闖了兩個紅燈,還差點兒撞上了一輛越野車。
在那之後,我打開了雙跳燈,緩慢地開完了到家之前的最後幾英里路——我的意識依舊探出窗外,緊盯著天空。
第二章
我把車開上了家門前空蕩蕩的車道,熄火後我卻並不想立刻就從車上下來。我坐在車裡,雙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凝視著面前這棟磚砌小屋的閣樓窗戶,想起了我第一次進入閣樓尋找父親遺物時的情景。我覺得自己就像年輕的克拉克·肯特1,正從死去已久的父親的全息影像中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世。不過,我現在想到的卻是一個名叫盧克·天行者的年輕見習絕地武士,他正站在達戈巴星上的一個洞口前朝里張望。一旁的尤達大師說出了今天的課程內容——「那裡面充滿了原力的黑暗面。你一定要進去,孩子。」2
於是我進去了。
我打開屋子的前門,走進客廳,我家那隻老比格犬「小鬆餅」躺在地毯上懶洋洋地看著我。幾年前,它只要聽見開門的聲音就會跑到門口迎接我,還會歡快地吠叫。但它現在已經是一隻半聾的老狗了,我的到來已經引不起它的興趣。「小鬆餅」翻了個身,四腳朝天,我上樓之前替它撓了幾下肚子。它看著我走上樓梯,卻沒有跟來。
我終於來到了閣樓的門前,站在樓梯口,用手握住了門把手。我沒有立即開門走進去,我需要準備一下。
我父親的全名叫澤維爾·尤利西斯·萊特曼,他十九歲就離開了人世。我那時還只是一個嬰兒,因此我對他沒什麼印象。長大之後,我不斷告訴自己那是一件好事,因為你不會想念一個全無印象的人。
但事實卻是我真的很想念他。我搜集一切能找到的關於他的信息,來填補他的形象。有時候我覺得,我這是在儘力獲得想念他的權力,讓我能像媽媽和爺爺奶奶那樣去懷念他。
十歲的時候,我進入了青春期。就在那段時間裡,我對父親的好奇逐漸演變成了一種全方位的痴迷。
直到那個時候,我腦海中模糊而又理想化的年輕父親的形象才逐漸清晰起來。不過實際上,關於他的基本情況,我還是只知道四點——這四點從我記事起就聽祖父母說過無數遍:
1. 我長得和他像極了;
2. 他十分愛我和我的媽媽;
3. 他死於當地污水處理廠里的工傷事故;
4. 貌似這起事故並不是他的錯。
隨著我長大,這些模糊的細節已經無法滿足我的好奇心了。自然而然地,我每天都會纏著媽媽問她許多關於父親的問題。那時的我真是太年幼無知了,我不知道這種拷問對於媽媽來說是多大的痛苦。那時,我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孩子還不知道怎樣為他人著想,所以我繼續一刻不停地追問著,而堅強的媽媽則竭盡所能地回答我的問題。
終於有一天,媽媽交給我一把小小的黃銅鑰匙,讓我去看看閣樓上的那些箱子。
在那一刻之前,我總以為媽媽已經把老爸所有的遺物都捐給了慈善機構,這才是一個年輕的寡婦,一個想要開始新生活的單身母親應該做的事。但在那個夏日,媽媽說不是這麼回事,她把爸爸所有的東西都打包裝進了幾個紙板箱里。當我們搬進現在住的這棟房子時(房子是用老爸的事故賠償金買的),她就把這些紙板箱鎖進了閣樓。她說她是為了我才這麼做的,如果我長大之後想多了解一點自己的父親,那些箱子就能派上用場了。
那天,我打開門走進閣樓,它們就在那裡——一束明媚的陽光照著十幾隻黃色的紙板箱,整齊地堆在傾斜屋檐下的角落裡。像是等著被打開的時光膠囊,我獃獃地盯著它們看了很長時間。
那個夏天剩下的日子,我都是在閣樓上度過的,我就像一個發掘古墓的考古學家,把找到的所有東西都分類整理了一遍。這花了我不少時間,對於一個只活了十九年的人來說,我爸爸還真是收集了不少東西。
大約三分之一的箱子里都是他收藏的電子遊戲——與其說是收藏,不如說是囤積。他有五台不同的遊戲機,每台遊戲機都配有數百款遊戲卡帶。在他的舊電腦里,我找到了更多的遊戲。那裡面儲存著幾千款經典街機以及家用遊戲機的模擬器和遊戲包—— 一個人在有生之年裡是不可能把所有這些遊戲都玩一遍的。不過我父親可能是嘗試過的。
在另一個紙箱里,我找到了一台古老的上開門錄像機。我花了些工夫把它和我卧室里的小電視機連接了起來,開始一盒接著一盒地看他收藏的錄像,從紙箱里找到什麼就播放什麼。大多數錄像帶里都是老舊的科幻電影和電視劇,還有許多從公共電視頻道上錄下來的科學節目。
有幾個紙箱裡面是父親的舊衣服。這些衣服對我來說還是有點兒太大了,不過我還是照著閣樓上布滿灰塵的鏡子,把它們都試穿了一遍。
當我找到一盒明信片和信件的時候,我興奮極了。鞋盒裡工工整整地疊著媽媽在課堂上給他寫的情書,我厚著臉皮把它們從頭到尾都讀了一遍,貪婪地吸收著每一條關於父親的信息。
最後一個紙箱里裝滿了各種桌游道具,有規則手冊、幾袋多面骰子、人物卡和一大沓戰役記事本,每一本上都寫著遊戲架空世界中的故事細節,從這些細節中可以看出父親的想像力實在是過於豐富了。
其中一本藍色的筆記本看上去有點兒與眾不同,它的封面中間印著一個神秘的單詞——法厄同1。
泛黃的內頁上寫著一長串日期和遊戲的名字,接著是一些支離破碎的日記。日記里父親寫道,他相信自己發現了一場全球性的大陰謀——美國軍方制定的一項絕密計劃。日記中聲稱美軍的四個分支2與娛樂和遊戲產業串通一氣,聯合國的主要成員國也參與其中。
起先我以為這是父親編出來的角色扮演遊戲的劇情,或是他沒來得及完成的短篇小說大綱。不過我越往下看,越覺得不是這麼回事。這些文字不像是小說,而更像是一個嚴重妄想症患者所寫的一封雜亂無章的長信(我的DNA里就有他一半的功勞)。
這些日記徹底粉碎了我心中理想父親的形象。我發誓再也不看它。
但是如今,同樣的事情找上了我,遊戲侵入了我的現實。難道我和父親一樣產生幻覺了嗎?難道我們倆都得了精神分裂?我必須深入他的幻覺才能了解他的想法,才能找到他的幻覺與我之間的聯繫。
我終於再次鼓起勇氣打開門走進閣樓,第一眼看到的還是那些紙箱。上次整理完之後,我已經把它們堆回了角落裡。紙箱上沒有任何標記,我花了幾分鐘才找到那個裝滿角色扮演遊戲的箱子。
我把它放在地板上,開始翻找。我先翻出了一堆遊戲手冊和附錄。光看這些遊戲的名字就讓人頭疼——《專家級龍與地下城》《泛用無界角色扮演系統》《冠軍騎士》《星際前線》《空間大師》。接下來就是那疊筆記本了,我要找的那本就躺在箱子的底部——八年前,是我親手放在最下面的。我把它抽出來,捧在手裡。這是一本普通的一百二十頁橫線筆記本,封面已經磨損得不成樣子。我用指尖輕輕地撫摸著封面上的那個詞——法厄同,從我第一次看到這個詞起,它就駐留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在希臘神話中,法厄同是太陽神赫利俄斯的私生子。太陽神對他心存愧疚,為了滿足他的願望,就讓他獨自駕駛太陽車出去兜風。法厄同連實習駕照都沒有,太陽車很快就失控了。為了避免地球被太陽烤焦,宙斯不得不用一道閃電把法厄同劈死。
我盤腿坐下,把筆記本放在大腿上,仔細觀察它的封面。封面的右下角印著幾行細細的小字——「屬於澤維爾·萊特曼」,下面還有家庭住址。
這個地址又勾起了我的另外一些回憶,這是我的祖父母在橡樹公園街上的房子。在我長大的過程中,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到那所房子里去探望他們。坐在那張老舊的沙發上,吃著奶奶親手做的花生餅乾,投入地聽著他們倆一搭一檔地說著爸爸生前的故事。說起唯一的兒子,他們的話語中總會帶點兒失落和悲傷,可我依舊每周都回到那裡,一遍遍地聽著這些故事——直到有一年他們相繼去世。從那以後,媽媽就接下了這份痛苦的任務,維繫著我對父親的那份憧憬。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翻開筆記本。
在封里上,父親製作了一張極為詳盡的時間表,還在標題處寫了「年表」。表格里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名稱和日期,而且這些名稱和日期都是在不同時間段里填上去的,用了不同顏色的鋼筆、鉛筆和記號筆(謝天謝地,沒有蠟筆),跨度可能有幾個月甚至幾年。有些條目上還畫了圈,並用線條連到了其他條目,重疊交錯的線條和箭頭讓整張紙看上去不像是一張時間表,倒像是一張流程圖。
年 表
1962年——《太空大戰》發布——世界上第一款真正意義上的電子遊戲(出現在OXO和《雙人網球》之後)
1966年——《星際迷航》在NBC電視台開始播放(播放日期從1966年9月8日至1969年6月3日)
1968年——《2001:太空漫遊》上映
1971年——《電腦空間》發布——第一台投幣式街機——街機版的《太空大戰》
1972年——《星際迷航:文字遊戲》發布——早期家用計算機上用BASIC語言編寫的遊戲
1975年——《攔截者》發布——Taito遊戲公司出品——第一人稱空戰模擬遊戲
1975年——《豹式坦克》發布——基於柏拉圖電腦系統的第一款坦克模擬遊戲?
1976年——《星際戰隊1》發布——最早的第一人稱射擊遊戲——受到了《星際迷航》的啟發
1977年——《星球大戰》於5月25日首映,成為有史以來票房最高的電影。外星侵略者到達前的第一波洗腦?
1977年——《第三類接觸》上映。用來消除大眾對於即將到來的侵略的恐懼感?
1977年——雅達利2600遊戲主機問世,捆綁銷售的遊戲是《戰鬥》,從此戰鬥模擬訓練遊戲進入了千家萬戶!
1977年——《星際戰鷹》問世。受到《星球大戰》啟發而製作的眾多遊戲中的第一款
1977年——《安德的遊戲》短篇小說出版。第一次在科幻小說中出現了用遊戲作為實戰訓練模擬的情節。與《星球大戰》同一年出現,難道只是巧合嗎?
1978年——《太空侵略者》問世——受到《星球大戰》的啟發——第一款風靡全球的遊戲
1979年——《尾炮手》《行星射擊》《小蜜蜂》《星火》發布
1979年——《星際掠奪者》隨雅達利400/800型電腦發布——衍生出其他系統的版本
1980年——《星球大戰2:帝國反擊戰》上映
1980年——雅達利的《戰爭地帶》發布——第一款寫實風格的坦克模擬遊戲
1981年3月——美國陸軍與雅達利公司簽訂合同,打算把《戰爭地帶》改編成坦克訓練模擬器「布拉德利模擬機」。陸軍聲稱這個模擬器只生產了一台原型機,然而它的控制器的設計被應用於許多未來的遊戲之中,其中包括了《星球大戰》和《法厄同》!
1981年7月——中旬,有人在比弗頓的MGP遊戲廳里第一次見到了街機遊戲《波利比烏斯》
1982年——《E.T.》上映——票房超越《星球大戰》
1982年——《怪形》和《星際迷航2:可汗之怒》上映
1983年——《星球大戰3:絕地歸來》上映
1983年——《星際大師》發布——雅達利2600主機上的太空戰鬥模擬遊戲
1983年——雅達利公司出品的《星球大戰:街機遊戲》和世嘉公司出品的《星際迷航:策略模擬》同時上市——這兩款都是座艙式街機模擬遊戲
1984年——《精英部隊》於1984年9月20日發布
1984年——《2010:太空漫遊》上映——《2001:太空漫遊》的續集
1984年——《最後的星空戰士》於7月13日上映。同名遊戲發行計劃被取消?
1985年——《沖向天外天》和《第五惑星》上映
1985年——《安德的遊戲》長篇小說出版——由1977年的短篇小說擴展而成
1986年——《鐵鷹戰士》《異形2》《領航員》《火星大接觸》上映
1987年——《隱藏殺手》《鐵血戰士》上映
1988年——《異形帝國》《極度空間》上映
1989年——《深淵》上映
1989年——街機遊戲《法厄同》出現在MGP遊戲廳,但以後卻再也沒人見過它
1989年——《機甲戰士》上市——這是另一款軍用訓練模擬遊戲嗎?
1990年——由起源系統遊戲開發公司出品的電腦遊戲《銀河飛將》上市——這也是訓練模擬器嗎?
1991年——《銀河飛將2》上市
1993年——《星球大戰:絕地大反攻》《X戰機》《星際私掠者》《毀滅戰士》相繼上市
1993年——電視連續劇《X檔案》開始播放——想用科幻電視劇來掩蓋真相?
1994年——《星球大戰:鈦戰機》《銀河飛將3》《毀滅戰士2》上市
1994年——《異形殺機》《星際之門》上映
1995年——《絕對零度》《衝擊波》《銀河飛將4》發布
1996年——《陸戰隊毀滅戰士》上市——《毀滅戰士2》的海軍陸戰隊改製版
1996年——《星際迷航:第一次接觸》《獨立日》上映
1997年——《黑衣人》《星河戰隊》《超時空接觸》上映
1997年——《X戰機對鈦戰機》上市
1998年——《移魂都市》《老師不是人》《迷失太空》上映
1998年——《銀河飛將:秘密行動》《星球大戰三部曲街機版》上市
1999年——《星球大戰前傳1:幽靈的威脅》上映
1999年——《驚爆銀河系》上映
1977年第一部《星球大戰》電影的上映似乎是整個年表的中心。我父親把它圈出來好幾次,另外還用十幾個箭頭把它和其他一些條目連接了起來——包括了《星球大戰》所有的衍生遊戲和其他受到它啟發而製作的遊戲,例如《太空侵略者》《星際戰鷹》《精英部隊》和《銀河飛將》。
《無敵艦隊》沒有出現在我父親的年表中,當然了,近十八年來所有的遊戲都沒有。年表中的最後一條是1999年的電影《驚爆銀河系》。我是在這部電影上映幾個月後出生的,到了我一歲生日的時候,可憐的老爸已經長眠於墓地的水仙花之下了。
我對著年表冥思苦想了十幾分鐘,覺得毫無頭緒,索性開始看筆記本的第一頁,上面用鉛筆畫了一台我從沒見過的老式投幣街機。它的控制台上只有一個白色按鍵和一根獨立的搖桿,整台機箱是純黑色的,兩邊沒有任何裝飾和商標,只有在顯示器上方用綠色的大寫字母印著遊戲的名字——波利比烏斯。
父親在鉛筆畫下面還寫了幾條注釋:
·機箱上沒有任何版權或生產商信息。
·據說,該遊戲於1981年7月在MGP遊戲廳里只出現了一到兩周時間。
·遊戲操作方式類似《騷動》,採用矢量圖形。可能有十關?
·遊戲的最後幾關會使人產生痙攣、幻覺和做噩夢的現象。在極端情況下,甚至會使遊戲者產生殺人或自殺傾向。
·每晚會有「黑衣人」來下載遊戲數據。
·也許是軍方用來訓練遊戲玩家的早期試驗設備?
·可能與「布拉德利模擬機」出自同一個隱秘計劃?
想當年剛發現這本日記的時候,我就上網去查了《波利比烏斯》,這個都市傳說已經在網際網路上流傳了幾十年。1981年夏天,這台奇怪的街機出現在了波特蘭的一家街機廳里。據說,玩過這個遊戲的幾個孩子都發瘋了。後來這台街機突然神秘地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有些傳說中還提到有「黑衣人」會在街機廳營業結束之後,打開《波利比烏斯》的機箱下載遊戲數據。
但根據網上的報道,《波利比烏斯》的傳說已經被闢謠了。這個故事的起源是1981年夏天的一起事故,它發生在比弗頓一家如今已經停業的街機廳里(街機廳的名字叫作「馬裡布大賽車」,簡稱MGP)。一個孩子在衝擊《行星射擊》最高分的時候暈倒了,被救護車送去了醫院。《波利比烏斯》的故事中明顯還混合了當時流傳很廣的另一個傳說——幾個孩子在玩過雅達利出品的街機遊戲《騷動》之後癲癇發作了。這個傳說後來被證明是真實的。
故事中「黑衣人」的部分也是有現實出處的。20世紀80年代早期,政府在波特蘭地區的多個街機廳中進行過一次整治非法遊戲賭博機的行動,因此當時確實有人看見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在街機廳關門之後出入其中,他們確實打開了一些遊戲機的機箱——不過那只是在檢查賭博設備,而不是下載遊戲數據。
顯而易見的是,我父親畫這張圖的時候還是在90年代初,《波利比烏斯》的真相還沒有被公之於世。那時,《波利比烏斯》還只是比弗頓當地的傳聞——流傳範圍僅限於MGP遊戲廳附近。我父親小時候就是這家遊戲廳的常客。
筆記本的第二頁上,父親畫了另一台傳說中的街機《法厄同》。這張畫稿比《波利比烏斯》要精細得多,也許是因為他自稱親眼見過它。在這頁的頂端,他寫下了這樣一行字:「1989年8月9日,我在俄勒岡州比弗頓的馬裡布大賽車街機廳里親眼見到了這台遊戲機。」
隨後他還鄭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從父親的畫稿上看,《法厄同》的機箱是座艙式的,形狀就像一個膠囊,也有點兒像電影《創戰記》里的光影摩托。兩側裝飾著道具激光炮,使整台機器看上去更像是一艘飛船。最奇怪的是,這台遊戲機居然有門。畫稿中的機箱上有兩扇用茶色有機玻璃做的蚌殼式翻蓋艙門,活像蘭博基尼跑車的上開門,玩家在遊戲的時候是被封閉其中的。父親還畫了一張控制面板的草圖,上面有四個飛行控制開關,兩邊的扶手上設置了幾個按鍵,座艙頂上也有一排開關。對我來說,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台軍用飛行模擬器。除了側面印著白色的遊戲名稱「法厄同」之外,整個機箱都是黑色。
七年前,我沒有在網上搜到任何關於這台街機的隻言片語。如今,我拿出手機又搜索了一次,還是一無所獲,全世界所有遊戲平台上都沒有發布過名叫「法厄同」的遊戲。其他產品倒是經常採用這個名字,比如汽車和漫畫角色等等。然而沒有任何一台街機叫過這個名字,看來這隻能是出自父親的幻覺,就像我自己半小時前看見的天刃戰機。
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父親的畫稿上。他在「法厄同」中間大寫字母「E」的母音變音符號1上畫了一個箭頭,箭頭旁寫著一行字——「變音符號掩蓋了下載遊戲得分用的數據埠!」
這張畫稿也如同《波利比烏斯》一樣,下面注釋著幾條所謂的「事實真相」:
·僅見於1989年8月9日的MGP遊戲廳——此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沒有任何版權或生產商信息。純黑機箱——與他人目擊到的《波利比烏斯》一樣。
·第一人稱太空射擊遊戲——遊戲操作類似《戰爭地帶》和《尾炮手2》。彩色矢量圖形。
·「黑衣人」在營業時間結束後用一輛黑色貨車運走了《法厄同》——也與《波利比烏斯》的故事相符合。
·《布拉德利模擬機》《波利比烏斯》與《法厄同》之間到底有什麼聯繫?它們都是為了把遊戲玩家培養成軍事人才的試驗設備嗎?
我仔細地把《波利比烏斯》和《法厄同》的畫稿對照研究了一會兒,隨後就直接把筆記本翻到了描述《戰爭地帶》的那一頁。
「1981年——美國陸軍與雅達利遊戲公司簽訂合同,委託他們把《戰爭地帶》改造成『布拉德利模擬機』——布拉德利步兵戰車的專用訓練模擬器。這項計劃在1981年3月的國際陸軍訓練會議上被公之於眾。第一台原型機出廠之後,雅達利公司就宣布『放棄』了這項計劃。然而原型機上的新型六維控制桿出現在許多以後的遊戲機中,例如《星球大戰》。」
在我父親的陰謀論中,至少這一部分不是虛構的。根據我從網上得到的消息,美國陸軍的一家顧問公司向雅達利支付了《戰爭地帶》的改造資金。早在1980年,美國陸軍就對把遊戲改造成軍用模擬器的想法很感興趣。我父親的年表中也提到,1996年,海軍陸戰隊也開發過類似的項目,他們把具有開創性的第一人稱射擊遊戲《毀滅戰士2》改制後用於訓練士兵。
如果我父親能活得長一些,他的年表裡一定會加上2002年上市的《美國陸軍》,這是一款免費的電子遊戲,它被稱為美國陸軍歷史上最成功的募兵手段之一。當我們被迫完成了軍隊兵種傾向選擇測試1之後,一位徵兵官甚至還讓我們在學校里玩了半個小時《美國陸軍》。我當時就覺得很奇怪,測試完兵種傾向之後,為什麼還要讓我們玩戰爭模擬遊戲呢?
我繼續瀏覽著父親的筆記本,可想而知,他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研究和揭發這個巨大的陰謀上。每一頁紙都寫滿了遊戲名稱、上市日期、電影片名以及半吊子的陰謀理論。十歲的我把這些都看作是父親的胡言亂語,不過現在我意識到,在他看似瘋狂的表象之下也許有那麼一點點條理。
《布拉德利模擬機》和《陸戰隊毀滅戰士》的真實存在似乎印證了父親那含糊不清的陰謀理論。經典科幻小說《安德的遊戲》和另兩部老電影《最後的星空戰士》以及《鐵鷹戰士》也在他的理論中佔有很重要的一席之地,父親用記號筆標出了它們的放映日期,隨後他用了滿滿幾頁的篇幅來闡述和分析它們的故事情節——彷彿其中有關於大陰謀的重要線索。
閱讀父親的日記之前,我從來沒聽說過《鐵鷹戰士》這部電影。上次我從他的遺物中找到了一盒《鐵鷹戰士》的錄像帶,就迫不及待地看了起來。這部電影立馬就變成了我的最愛之一。影片中的主角是一個住在空軍基地的少年道格·馬斯特斯,他逃課去玩基地里的飛行模擬器——其實就是一台昂貴的遊戲機,並在模擬器里學會了駕駛F-16戰機。他是一個天生的飛行員,不過只有在聆聽喜愛的搖滾樂的時候才能自如地駕駛飛機。他父親在海外執行任務的時候,所駕駛的飛機被敵人擊落,人也被俘虜了。在退休飛行員盧·戈塞特的幫助下,道格偷了兩架F-16戰機,帶著他的隨身聽還有扭曲姐妹和皇后樂隊的磁帶去營救父親。
《鐵鷹戰士》是電影史上一部偉大的傑作——可悲的是,只有我是這麼認為的。克魯茲和迪爾都發誓再也不看這部電影了,只有「小鬆餅」蜷縮著身體陪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媽每到聖誕節就會播放那盤叫《史努比大戰紅男爵》的唱片。反覆地看《鐵鷹戰士》加上反覆地聽那張唱片催生出了我在《無敵艦隊》里的飛行員呼號:「鋼鐵獵犬」。(我在《無敵艦隊》論壇里的頭像就是史努比身穿一戰王牌飛行服的形象。)
我把注意力拉回到年表,老爸在《鐵鷹戰士》《安德的遊戲》和《最後的星空戰士》上分別畫了好幾個圈,還用線條把它們互相連了起來——現在我終於知道是為什麼了。這三個故事講的都是一個孩子用遊戲模擬器來學習真實戰鬥技能的故事。
我把筆記本翻到了倒數第二條,在這頁的中心,我爸寫下了下面這段話:
「假如他們是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用電子遊戲來訓練我們戰鬥技能呢?就像電影《空手道少年》中,宮城先生讓丹尼爾粉刷屋子、打磨傢具、給汽車打蠟那樣——宮城就是在丹尼爾不知情的情況下教他練武!如今光打蠟可不行了,這回是全球性的危機啊!」
最後一篇日記上沒有標明日期,整整四頁紙上用潦草的字跡寫滿了漫無邊際的話語,爸爸試圖在本子的最後把所有的線索都串起來,找出陰謀的意圖所在。
「整個電子遊戲產業都被美國軍方秘密地控制著,」他寫道,「甚至可能就是軍方發明了電子遊戲!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除了他虛構出來的《波利比烏斯》和《法厄同》之外,父親從沒有給出過任何確鑿的證據,只有那些瘋狂的推論。
「軍方——或是軍隊中某個影子部門——正在用各種方法追蹤和分析世界上的頂級遊戲玩家。」隨後,他詳細地寫下了其中的一個例子——動視公司的高分徽章。
在20世紀80年代,動視遊戲製作公司曾經搞過一次促銷活動,玩家可以把遊戲中取得高分的畫面用照相機拍下後寄給公司。參加活動的玩家都會收到漂亮的布制刺繡徽章作為獎勵。我爸認為這是遊戲公司精心策劃的一個陰謀,目的是輕易獲得頂級玩家的姓名和住址。
在這四頁紙的最後,爸爸用不同顏色的筆寫下了這樣一句話——「如今用網路來追蹤玩家中的精英簡直是易如反掌!網路是不是因此而誕生的呢?」
當然了,父親從頭到尾都沒有具體說明軍方招募頂級玩家的真正目的。不過,他在年表和日記中所提到的遊戲、電影和電視劇都是關於外星訪客的,友善的和兇惡的都有——《太空侵略者》《E.T.》《怪形》《沖向天外天》《第五惑星》《異形2》《深淵》《異形帝國》《極度空間》……
我用力搖了搖頭,想把這些瘋狂的想法甩出自己的腦袋。
距離父親第一次在這本日記上落筆已經過了快二十年,在這期間,並沒有什麼政府的秘密遊戲陰謀被揭露出來。因此,整個長篇大論的陰謀只能是我父親那過於旺盛的想像力的產物——說得難聽點就是妄想症。他一心想成為盧克·天行者、安德·維京或是亞歷克斯·羅根1那樣的宇宙英雄,因此在無意識中編造了日記中的一切。
我告訴自己,也許正是那些對宇宙英雄的憧憬讓我以為自己看見了天刃戰機,也許正是這本日記里的內容引發了我的幻覺。或許老爸的陰謀理論一直留在我大腦里的某個角落,它們就像是一箱被廢棄的炸藥,滴下的硝酸甘油不斷地侵蝕著我的潛意識。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把它吐了出來,蹩腳的自我安慰起了作用——這只不過是遺傳精神病輕輕發作了一下,可能是由於我對從未謀面的父親的嚮往,也可能是看了太多科幻小說。
最有可能的是因為我在遊戲上花的時間實在太多了——尤其是《無敵艦隊》。我每天晚上都玩《無敵艦隊》,周末的時候則要玩上一整天。我甚至為了到亞洲伺服器上去玩精英任務(由於有時差,任務開始的時候我正在學校上課)還逃了幾次課。毫無疑問,我過度玩遊戲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過,亡羊補牢,時猶未晚。只要能暫停一段時間,我就會冷靜下來的。
坐在積滿塵土的閣樓里,我暗暗下定決心至少要擺脫《無敵艦隊》兩個星期——當然要先做完今晚的精英任務。一年裡只會出現為數不多的幾個精英任務,錯過的話就跟不上遊戲劇情了。
實際上,為了給今晚的任務做準備,我過去的一個星期里花了更多的時間玩《無敵艦隊》。也許我已經夢見過天刃戰機了,今天醒著的時候再看見它也不足為奇。休息一陣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會沒事的。
我像念經一樣不停地對自己重複著這些話,就在這時,手機發出了提醒鈴聲。糟了,我在閣樓上待得太久了,打工要遲到了。
我站起身,把父親的日記扔回紙箱。我已經受夠了,不能再活在過去了,尤其不能活在父親的世界裡。樓下我的卧室里有太多他的遺物,快變成他的紀念館了。是時候長大了,我要把這些垃圾都搬回到閣樓上,這裡才是它們應該待的地方。
今晚開始,說干就干。我邊告誡著自己,邊關上了閣樓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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