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筱箐:一個樂團和一座城市
文 |榮筱箐
作者本人首次為文獻聲,點擊傾聽
2013年7月底特律宣布破產時,我去了一個飯局,桌上幾位賓客大多是來紐約開會的中國土豪,說到底特律,其中一位豪氣衝天:「咱們怎麼就不能把這個城市整個買下來,建公寓、建酒店、建商場,給他弄一座新城出來呢?」這個主意當然只是紙上談兵,但批發不成,零售總還是可以的。
那時候「一美元在底特律買房」的神話差不多傳遍了整個中國,雖說這麼離奇的價格只是個噱頭,但一萬美元實價的別墅的確隨處可見。帶著買白菜的興奮和狂熱前來抄底的中國炒房團絡繹不絕,2013年底居外網列出中國地產投資人最熱衷的十大美國城市,作為美國最大破差城市的底特律竟然在紐約、洛杉磯和費城之後排在了第四位。
美國不是沒有盛極一時的城鎮在人去樓空後一蹶不振、消失在歷史塵埃里的先例。比如加州的Bodie,淘金熱的年代曾經有過一萬多居民、60多家酒吧的繁華,1940年代後卻「吳宮花草埋幽徑」,成了空無一人的歷史遺迹。
中國投資人當時也是一賭,賭的是底特律的汽車工業不會垮,早晚還是會帶動整個城市的復甦。他們押對了寶:2014年11月,法庭接受了底特律提出的債務重組方案使其走出了破產陰影;到2014年夏季,底特律住宅中位售價比一年前漲了20%;到2016年春季,底特律中城到下城地區的住宅中位售價比2013年春季翻了一翻;到今年四月份全城住宅中位價比去年同期又再漲20%。
不過,外來資本最多只能依照慣常的經濟規律推測出市場在正常情況下的大致走向,一座城市的起死回生往往有太多指數、曲線圖和分析報表所不能涵蓋的因素,那是些明心見性直指人心的東西,只有身處其中、跟這個城市一起經歷了浴火重生的人們才能體會。這就是為什麼我想講一講這個關於底特律交響樂團的故事。
這個樂團7月份要到中國去演出,22號到29號,蘇州、武漢、長沙、重慶、上海,每晚一個不同的城市,一場經典交響音樂會。曲目安排的也走心,從伯恩斯坦的《老實人》序曲,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響曲》到中國作曲家王立平的《紅樓夢大提琴隨想曲》,中西合璧。樂團首席執行官安妮·帕森斯(Anne Parsons)告訴我,她希望樂團在這次的中國之旅中能夠成為底特律的文化使者:「或許外界對底特律的印象還停留在破敗凋零的舊貌上,但我想告訴中國觀眾,底特律已經今非昔比了。」
美國的老牌交響樂團,大多跟其所在的城市淵源深厚。但似乎還沒有一家能像底特律交響樂團這樣跟其所在的城市水乳交融生死與共,二者間傳奇般重合的軌跡,用「文化使者」都不足以概括,更準確地說,這個樂團興衰起落簡直就是這座城市風雨沉浮的化身。
這家成立於1887年樂團曾經有過輝煌的歷史,二十世紀初,它就成了美國最著名的交響樂團之一,它曾經做過全世界首場廣播交響音樂會,它曾經招攬來世界著名的指揮和樂手,它錄製的唱片曾經獲過古典音樂界最重要的獎項。樂團的成員們至今對這些還津津樂道,就像底特律人至今念念不忘這個城市在二十世紀初曾經修築了全美第一條水泥路,曾經被稱為「西部巴黎」,在60年代人均收入曾經居全美第一。
底特律的軌跡的確與汽車工業的發展息息相關,80年代原油價格飛漲加上來自日本和德國同行的競爭,讓底特律的三大車廠雄霸天下的好日子畫上了句號,從此壓縮成本、技術革新、辛苦掙扎、身陷險境就成了輪番上演的戲碼。到2009年,克萊斯勒和通用汽車先後宣布破產重組,四年後整個城市就宣布破產。
對於底特律交響樂團來說,作為其重要捐贈來源的汽車公司勝景不再,只是它所面臨的困境之一。它還要面對歐美古典音樂市場萎縮給所有古典樂團帶來的挑戰,舊的一代觀眾漸漸老去辭世,年輕人寧可站在路邊去看嘻哈街舞也不願在音樂廳里正襟危坐聽一場貝多芬或舒曼。
捐贈和票房同時銳減使樂團財務陷入泥潭。到2007年現任指揮萊昂納多·斯拉特金(Leonard Slatkin)接手樂團藝術總監時,樂團已經差不多捉襟見肘。到2010年2月斯拉特金跟樂團續約時,這位國際著名指揮不得不自砍薪水來保證樂團的運作。但這並沒能力挽狂瀾,這一年10月,工會與樂團管理方因為勞資糾紛終於翻臉,樂手們宣布罷工,罷工持續長達半年,所有演出全部取消,樂手們整天吹拉彈唱著上街示威,震驚全美也令樂團元氣大傷。那時大概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場大罷工將會催生出一個全新的樂團,甚或城市。
底特律交響樂團罷工
底特律當年宣布破產時欠債180億美元,債務重組的方案之一是變賣底特律藝術博物館中珍藏的一些寶貝來還債。這個市屬博物館是全美最著名的藝博館之一,藏品估值46億。但底特律人都知道,賣了這些寶貝底特律就丟了靈魂,私營機構、基金會和州政府紛紛出手捐贈、撥款,幫博物館在保住藏品的情況下完成了還債指標。最終底特律的債務重組方案成功地將債務減掉了三分之一強,從債主到政府部門到退休工人,幾乎人人都為此做出了讓步和犧牲。
福特汽車基金會及社區服務部總裁吉姆·維拉(Jim Vella)1961年前在底特律出生,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在這裡生活和工作。維拉告訴我,即使在底特律破產期間,人們也相信這個城市終將走出迷霧,但「最關鍵是我們怎麼走出來,是不是能保存住作為一個社區的特質和尊嚴。破產讓所有的東西都被拿出來擺在桌面上,讓你更容易看清什麼是最重要的」。
底特律交響樂團也是在歷經劫難之後找到了最重要的價值依託。罷工結束後,樂團開始重新思考自身定位和未來走向,深入社區培養觀眾被確定為指導思想。從那時起,樂團從原來的坐等觀眾上門,變為主動出擊。
過去六年里,樂團三分之一的音樂會都是在自家音樂廳之外舉行的,其中包括每年在觀眾投票選出的底特律全城七個不同地點各舉行四場免費音樂會,和到醫院、養老院、圖書館等場所舉行的不定期公益演出。在音樂廳舉行的正式音樂會每年有30場,全部在網上向全世界免費直播,在非洲和亞洲一些國家,作為音樂課的一部分,學校的老師們都開始組織學生集體上網觀看底特律交響樂團的音樂會。
事實證明這些免費活動不僅沒有影響正常票源,反而讓樂團的會員在過去幾年裡連年增長,還吸引了很多從來沒接觸過古典音樂的觀眾購票來音樂廳看現場音樂會。
樂團深入社區在公共場合免費演出
小學生觀看底特律交響樂團網上免費直播的音樂會
斯拉特金自從跟底特律交響樂團簽約後搬來底特律,就一直住在市中心而不是富庶的郊區衛星城。即使在這個城市最不堪的時候,人們也能看見他跟他們一起在餐館吃飯,到運動場看球賽。現在斯拉特金計劃退休,樂團開始招聘新指揮,列出的第一要求不是音樂技能或名氣,而是「必須愛底特律」。
音樂對一個掙扎中的城市有什麼用?樂團社區教育項目負責人肯恩·雷德斯(Cean Thomason-Redus)是這麼說的:「一個城市破產後,市政設施服務都跟不上,你不可能告訴那些連路燈都沒有、打電話報警都沒反應的人們他們急需的就是一場古典音樂會。但音樂對感染人心的作用是長遠的,音樂影響到的是未來。」
五月中旬,我第一次來到這個經歷了滄海桑田的城市。在城中主幹道Woodward大道上,窗子被木板封起來的破敗房屋仍然可見,但知情人說那些樓早已經被人買下,只等合適的時機就開始返修。更多的工程已經開始:綜合性體育中心、Little Caesars比薩餅店總部、Shinola酒店,還有新建成的QLine有軌電車,一幅生龍活虎的樣子。我去了底特律藝術博物館,膜拜了梵高、畢加索那些完好無損的名作,然後我去上了一堂瑜伽課。
這不是一般的瑜伽課,是底特律交響樂團三年前推出的新項目,由樂團樂手現場音樂伴奏的瑜伽課,學生都是本地市民,有的從沒聽過交響樂,有的從沒做過瑜伽。曲子是巴赫和底特律本地作曲家作品雜糅改編的,節奏隨著動作或密或舒。瑜伽教練萊希·邦達(Lexi Bondar)剛從三藩市搬到底特律沒幾年。她說,現在搞藝術的年輕人都想往這兒搬,一是房租便宜,二是這裡有一種大家互相支援提攜的氛圍。
瑜伽里有個動作叫「樹式」,要求你像樹一樣單腳站立,這個功夫可不容易,很多人搖搖晃晃站不住。然後邦達讓我們圍成一個大圈,單腳站立時互相抵住手心,結果所有人都站得穩穩的。
現在的瑜伽教練怎麼個個都像哲學家啊?
題圖為帶現場伴奏的瑜伽課
【作者簡介】
榮筱箐|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旅居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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