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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銀:《經典詩選》

高銀(Ko Un,1933- ),諾貝爾文學獎多年熱門人選、韓國國寶級詩人、作家,被譽為「帶鬼氣的詩歌菩薩」。他的詩作始終與時代緊密相連,既有心靈廢墟的哀歌,也有筆墨疏朗清淡、充滿東方禪韻的絮語。

我們都變成箭

全力以赴

穿越虛空

全力以赴

一去不返

嵌入

伴隨嵌入之痛腐爛不再歸來

(薛舟譯)

讓我們所有人化作箭

用全部的生命去飛吧

穿透虛空

義無反顧地飛吧

刺入箭靶

和穿刺的疼痛一道腐爛頭也不回

(金丹實譯)

墓地頌

縱使無人憑弔,你們的子孫仍將依次到來。

隔夜蟲聲停歇後的一聲哀鳴,讓這隔夜之夜多麼昏暗。

秋日清晨,你們翻曬著自己的珠寶——露珠在酣睡。

光自更遠處照臨,讓草地的邊際泛白。

早春白頭翁花開過的地方,數日前山菊一簇簇綻放。

你們曾用生命守候的,消失得何其相似,幾塊墓碑活在驚恐里。

你們曾行走呼吸的世界,即使你們的屍骨像烏鴉翎毛髮出悲鳴,

那也不會是今日真正的悲傷。

秋天鎖定活下來的男人,那些真摯的人,

令他們在不見人煙的山路彷徨,連寺廟也不該擁有。

辭世後,你們只留下一個個小小的忌日,

人世間已無從前,唯有你們正在化為從前。

偶然,宛似錯誤的飛行,一隻黃蝶低低掠過,

在秋日的墳塋上方,反覆敘說天空那頭也有墓地。

無人憑弔,兀自躺在墳冢里,你們的子孫即將到來。

1986

(金丹實譯)

去文義村

去冬季的文義村

我看見抵達那裡的路

艱難地與另外幾條相匯

死亡總希望這世上的路

像死亡一般神聖

以乾涸的響掛上耳朵

每條路都向寒冷的小白山脈延伸

陷入貧富囹圄的生活卻繞開那路

向熟睡的村莊拋灑灰燼

驀然駐足抱臂忍住悲傷

遠山竟在咫尺之遙

雪啊,你掩埋了死亡又將掩埋什麼

去冬季的文義村

我看見死亡緊擁著生命

以墳冢迎接一個死亡

它一忍再忍

聞見人世的喧聲

終於跑開十丈遠回頭張望

像是去夏的芙蓉

像是不容進犯的正義

所有的所有都太低

這世界飄著雪

擲多少次石頭也擊不中死亡

冬季的文義啊,雪掩埋了死亡還會掩埋我們嗎

1973

(金丹實譯)

在休戰線邊上

北方女子啊,我願是霍亂菌

潛入你的體內

和你一道死去

成為一座墳化作這個國度的一把土

1974

(金丹實譯)

某個房間

關燈

寬衣解帶

我們夫婦赤身相擁立起

緊摟到每一寸肉都溶化

抱成兩把骨

照亮三八休戰線之夜的兩把骨

1978

(金丹實譯)

我不知如何是好

只能屏住呼吸

把不幸咽回肚裡

一位高貴的訪客

駕臨這一米半的狹小牢屋

不是什麼高官巡視

那是向晚的一抹夕照

折三折的畫片兒大的光來到囚籠

哦,宛如神魂顛倒的初戀

我小心展放手掌

伸出怕羞的腳曬趾頭

而後匍匐著

以非宗教的姿勢湊上乾瘦的臉頰

光的碎片徒然滑落

當訪客穿過鐵窗枉然消失

黑牢不知又寒冷昏暗了多少

軍部特囚監牢是暗房

失去了光,它在啞然冷笑

某天是停屍的棺

某天是一片汪洋

壯哉,竟有幾個人從那裡生還

活著,多像不見一葉風帆的大海

1983

(金丹實譯)

走進白樺林

從廣惠院梨月村抵達七賢山麓之前

我兀然拐進白樺叢生的開闊盆地

不禁回頭,是誰推了我一下?

沒有人。只有林中那些赤裸的身軀

毫不理會看慣落雪的遠山,讓這世界變得赤誠

是啊,唯有冬樹才不知何為墮落

悲傷不會說謊,人生誰能無淚

很久以來,我們的女人是淚,勸慰自己咽下的淚

遺世孤立的白樺林,讓我不請自來與她化為一體

不是人人有緣抵達此境,卻似曾來過

白樺美麗如斯,宛如與一個個不能前來者同在

望著樹、樹枝和天空深處樹梢的顫慄

多麼希望驕傲地背負再重些的柴擔,在自己和世界面前

甚至生為一片寒地寂寞的嫩葉

或如丁字路口酒館裡煮熟的肉那般柔軟

我的生命曾何其教條,對微風也獰厲咆哮

久違了,這是時隔十多年又讓我砰然心跳的地方

那熱烈的虔誠!它不獨屬我一人

狂跳的心已知道,白樺林的絮語是向整個世界發出的

有一天,人們會明了自己是世間萬象之一

我在年幼時已老去,必須在這裡重生

如今我同白樺與生俱來的冬季一道

托生為鄰家的寧馨兒長大,可愛得恨不得咬上一口

背對廣惠院方向的下坡,我毅然走向七賢山北風凄厲的崎嶇山路

1984

(金丹實譯)

樹的正面

你看人的背影

如果神存在

那就是

神在世上的模樣嗎?

一棵樹

也有前後

未必是因為光線

未必是因有南北

與一棵樹正面相逢

用背影告別

心中湧起無限思念

即使說不出一句話

樹,也會因為一句愛

在風中搖曳懷著更澎湃的激情

在來年葉子會

綠得更加耀眼

她將傾盡世上所有的夏天

釀紅一樹絕世無雙的葉子

人與人

無論怎樣斷絕

誰也不能阻止紅葉

在那裡燃燒

1992

(金丹實譯)

我的詩

五十年代那廢墟無邊的日子裡

我是浪跡天涯的漂泊者

戰後那些四處遺落的句號

是意想不到的救贖

句尾一個黑點的偉大

使跟在後面的句子不時閃亮

我動不動要往我的詩里點上許多句號

進入七十年代

我的詩

是在岸邊打轉的水

面對遙遠的路躊躇不決

不知不覺間

涌到河中央奔流

在這過程中

句號淡出了我的詩

多年的救贖像穿爛的鞋變得無濟於事

唯有沒有句號的詩

不會以一首詩告終

化作一首

又一首新詩

叼出藏在黑暗中的光

靠它艱難辨別事物和事物的背後

這世界生生不息

在我的詩誕生之前

已不允許哪怕一個句號的存在

於是我那些沒有句號的詩

也匯為宇宙不可逆的運行

終於明白這是不可逆的輪迴

除此之外,所有自覺都是錯覺

我幻想

我的詩每天搖身化作

成群起飛又成群降落的鳥兒

化作其他詩人的許多詩

哦,拂曉的幽藍

多麼像令人震顫的霎時的音域

當今天

化作無數不知疲倦的過去之河向東流去

我的詩從明天到後天永遠沒有句號

1993

(金丹實譯)

走進樹林

林中一片漆黑

同去的孩子

用力握住我的手

孩子和我化作一個

沉默

往樹林深處走了許久

驀然瞥見

我的童年歲月原封不動地趴在那裡

一隻小麋鹿驚恐地逃開

1993

(金丹實譯)

詩人

多少年來他一直是詩人

黃口小童和女人

也將他喚作詩人

他比任何人都詩人

豬和野豬也哞哞地說

他是詩人

他死在一次遠行的歸途

茅草屋裡,一首詩也沒有留下

莫非他是不曾寫詩的詩人?

於是,有位詩人

替他寫下一首詩

剛剛收筆

這首詩也嗖的一聲飛進風裡

古今東西無以計數的詩

也隨之呼嘯著紛紛飛入風中

1997

(金丹實譯)

古代的下玄月

當我消瘦下來

世界變得豐滿

當我變得豐滿

世界消瘦下來

我時時

抬頭望下玄月

1998

(金丹實譯)

喜馬拉雅之後

那不是悲傷

兩眼絲絲拉拉灼痛的日子

恨不得挖掉自己的眼珠

換上另外一副

當我從喜馬拉雅歸來

孩子問

你在那裡看到了什麼和什麼?

我真想化作孩子高亢的嗓門

1998

(金丹實譯)

關於語言

離開一陣子母語

那難以掙脫的遺傳的港口

離開我的外語

竭力拒斥

再拒斥

最終捲起漩渦沖暈了我的語言

夜的海洋,針魚的藍光讓我流血

從這個國度

漂泊到另一些國度

離開印度一千六百種古老語言的泥塵

終究掙脫人類和人類的語言

獲得喘息的自由

這一天,我悄悄聆聽阿米巴蟲

或是細菌的囁嚅

駐足秋日的邊界

聆聽草蟲愈加激昂的話語和歌聲

還有旁邊林中兩棵不同的

橡樹和果松

被抵達這裡的風裹挾著

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

哦,忍耐的幸福

在東南亞的湄公河畔

一頭年邁的公象

相隔數千米聞見母象的歌聲

擺動著寬大的耳飛奔起來的那天

我離開

聆聽海底新生的黑暗和陳年的黑暗

鯨魚和鯨魚之間喃喃唱和的日子

走進萬卷書

我這一生過於尊崇人類的語言

過於尊崇我的語言

在宇宙的序列里

人無非是排在末尾的渺小存在

日落時分在某個直線形公路邊

嘬上一小口酒已屬非分

萬分慶幸的是

河,還在流

我不禁垂首感恩

我要出發

懷著綠色蘆葦與我之間

寒冬進入深度冬眠的

青蛙與我之間

冰層下一條桃花魚與我之間的喜悅

然後抵達一切語言被禁的

波斯蘇菲派的沉默與沉默之間

不語者與另一個不語者之間

洋溢的喜悅

世界到處布滿語言的墳墓

讓我從那墳墓出發

1998

(金丹實譯)

那是

那是心的喧嘩

是槍口在流淚

那毋寧是

減法而非加法

是除法而非乘法

那是

側耳傾聽的姿勢

那是

一碗米飯

那是

地下的根

無需牽掛地上的葉

那是

什麼人吹響的幼小的笛聲

那是形形色色的生命

一個生命對

另一個生命的不屈從

那是

往日耕牛犁地的風景

如何是好

牛的千古桎梏

那是

父親死在兒子前頭的天經地義

那是

你我的母語

那是

一個人的血溫暖另一個人的血

那是

將嬰兒的啼哭當做宇宙的母親

那是

多島之海

那是

人對人是人

人對自然是自然

那是

我自己終將化歸無

哦,那是和平

2001

(金丹實譯)

瞬間之花

·

丟失了槳

回頭望,是無垠的水面

·

兩隻狗

在路中央愛上了

我拐向另一條路

·

萬籟俱寂呵

地下松脂變成琥珀

地上飄著今年的頭場雪

·

古代詩人曰

國破山河在

當今詩人曰

山河雖破國猶在

未來詩人曰

嗚呼哀哉

山河破國亦破

你死我亦亡

·

下山時你跳入眼帘

上山時視而不曾見的

一朵花

·

富麗堂皇的豪宅

對乞丐是絕望

對小偷是希望

·

淋雨的小草跳起舞

淋雨的石頭睡起覺

2001

(金丹實譯)

可悲的第一人稱

何其悲哀,一場感悟旋即淪為悖論

上世紀初

革命勝利後的蘇維埃詩人們

決意只用「我們」這個詞來敘說

只以「我們」

指代詩人自己

如幻似夢

高潮

哪怕是因暴雪

無法走到大街上

在屋裡逡巡時也在有效持續著

面對自己

誓為「我們」

在鏡子那頭

「我」消失,不知去向

風和日麗的某天

衝出門外的馬雅可夫斯基

也一遍又一遍嘶喊著「我們」

他是屬於街頭的詩人

任何角落都已容不下「我」

「我」即罪惡

「我們」

「我們……」

唯有它升格為咒語的權力

緩緩地,空中的低氣壓罩下來

夏花的芽慘遭踐踏

革命

吞噬了革命

所有孩子手裡的球開始跑氣

繃緊的空氣里

「我們」也

在跑氣

有人斗膽

寫下了「我愛」

然而

人們依然習慣讀成「我們愛」

冬雪還沒消融

忐忑成了春天的常態

上世紀末

蘇維埃死去

華沙條約成員國

零零星星散落

從此以後

詩人的世界裡只剩下鋪天蓋地的「我」

「我」從早到晚聒噪著

無時不在

除了「我」

一無所有

神也僅僅是「我」的別名

今天,在太平洋邊

把「我」的幽靈葬入無垠波濤

將迎來怎樣的新生

既不是「我們」

亦不是「我」的將是什麼

波濤是波濤的墳墓,也是子宮

2002

(金丹實譯)

在加勒比海

我曾是對禿山包似的那些國家的傷痛

無所知的吝嗇鬼

只顧高聲宣洩我的國家的種種痛苦

韓國通史

韓國史釋義

終於合上這類書的封皮,走出來

在南美哥倫比亞卡塔赫納

赤道附近

獨自遠離囂塵,我羞愧難當

世界日益像沙漠

而這裡是不管誰死了便立即腐爛的地方

多年與我相伴的水平線是虛幻

面對所有颱風

所有颱風之前的微風

面對擁有一切的一望無際的波濤

我打點起行囊

2002

(金丹實譯)

回憶錄

二十歲

不知為何,厭食般排斥杏花盛放的春天

被飢餓折磨著

嚮往「哐」的一聲

栽倒在

西伯利亞伊爾庫茨克零下四十多度

酷寒的冰天雪地

再讓年輕的十二月黨人補上一槍

愚頑的歲月里

巴望的唯是無休止的疾風迅雷。

然而鍘刀剁下仙人的手腕

泥土遭遇鎬砍,皮開肉綻

土渣哇哇嗚嗚地號泣

六十歲

毅然把各種雜八雜七清空

最鄙視遲來的辯解

依舊

受不了風和日麗的大晴天

當電閃雷鳴

向漆黑的雲層插一刀

抑不住喜悅

在曠野的身軀之上

狂奔

朝著遙遠的那一端

原野的盡頭

所有達觀見鬼去吧

所有解脫見鬼去吧

六十歲後也一直幼稚燦爛

與三兩個好友

只保留一隻肺

為了缺失的那一隻

不得不日夜朝另一側跋涉

迄今銘記著後知後覺的晚星似的格瓦拉

後半生是前半生的大爆炸

2002

(金丹實譯)

遺落的詩

假如能夠,假如真的能夠

誰不希望變回嬰兒,從

母親的子宮深處重新出發

生命註定孤獨

獨自聆聽下一輪濤聲

但即便如此,也不該改變初衷吧

瞧這些年漂泊歲月的殘片

散落四處

像晾曬的衣物在風中飄揚

貧困時,就連淚都供不應求

一些夜晚,在將熄的篝火邊暖著冰涼的背

忽又不勝寂寥,轉身烤起胸膛

還有一些夜晚

在黑暗中沉淪,任身體凍透瑟瑟發抖。

當無數明日轉成今天時

我總是坐在最後一排的客人

日暮時分,群山重巒疊嶂

前方的路

比走過的路更遠

風在吹

風在吹

悲傷,終究不能易手

看遠處

一盞燈火

顯得那般哀痛

遺落在歲月那頭的能有什麼

我卻總是

悵然若失

無心逗留惶惶然起身

在水霧消散的西海岸泰安半島的盡頭

那是哪個年代哭泣的魂,還是詩

2002

(金丹實譯)

短歌

·

赤腳站在春天的泥地上

我的天靈蓋兒上打起了花骨朵兒

·

霜降後的肅穆早晨

我無處下腳只好打道回府

山崗上的綠葉啊,你們盡情枯萎吧

·如果她不明白我的話語

我是異邦人

如果我聽不懂她的沉默

她是聾啞人

咫尺如天涯

·

因為愧疚才有來世嗎,懶騾子

下輩子我做騾子

馱著貴為人的你走千里

·

你胸膛中傳來的

是什麼鳥兒的聲音

我的耳悄悄向你的胸靠攏

·

是因為黃海的黃花魚群迢迢的跋涉嗎

我的肉體出奇地疲憊

在高山郡仙游島附近酣睡過去

·

波蘭的奧斯維辛集中營

忘不了那裡堆成山的眼鏡

堆成山的鞋子

堆成山的蕭瑟寂寞

·

空中俯瞰三月的蒙古沙漠

像父親

像母親的臉龐

為自己深深羞愧過後

·

馬路邊的垃圾堆上

一台丟棄的電風扇在寒風裡旋轉

轉的熱烈異常

我停下來佇立良久

·

今日

哪怕再不足道也是

有人誕生的日子

有人辭別的日子

有人等待的日子

日落夕照多壯麗

2002

(金丹實譯)

搖動的狗尾巴,喜悅

從屋裡,迎上來

我的心,也從屋裡,迎上來

脫下鋼盔

放下槍

解開子彈袋兒

脫下牛皮軍裝

左腳開始摘下襪子

兩隻光腳丫露出。新芽似的可憐

抬眼,望見妻的照片

淚,終於淌下來

2007

(金丹實譯)

私語

下雨了

我坐在桌前

桌子悄聲說

很久以前,我曾是花朵,綠葉,樹丫

曾是蜿蜒到沙漠盡頭綠洲

地底深處的根

桌上的小鐵片說

我曾是月夜嘶叫的孤狼的小舌

雨停了

我走到門外

淋得濕透的小草對我說

很久以前,我曾是你們的喜怒哀樂

你們的人生,歌謠

你們的夢境

輪到我開口了

對書桌

對小鐵片

對泥土:

很久以前,我就是你,你,和你

現在,我是你,你,和你

2008

(金丹實譯)

現在,我回頭張望身後的遼闊。

生活寬廣得毫無來由。

道路重逢。一條路如象毛般彎曲。

誰光芒閃爍,沿路而來。

誰是星星,誰是思念。

當鳥錯誤飛翔,死亡四處盪起迴響。

我要去往最遠處的鳥鳴下方。

然後在高聳的天空收信。

收到的信死過一次,然後重生。

有個女人以問路作為開場白

同行片刻閑聊幾句就分開了。

鳥替我墜落,死亡。這是雲雀的一生

徹底結束的工作里必然留著未完的工作。

終於,來世的鳥在閃爍的信里哭泣。

現在,我在田邊和沾滿泥土的手說話。

信的段落有了生命,變成我的話語。

到達尚存的處女地之前

貴賓嗎?地震在遠處呼啦啦走過。

可是來到我面前的日子匆匆忙忙

天空總在拋棄什麼,獨自奔跑,越來越高。

信將天空的事物輕鬆帶往大地。

鳥死之後,大麥田在劇毒的寂靜里沉睡

遲早會飛走,會有人被埋葬在遺忘的哨聲之下

那個山坡上

信在彈奏我荒蕪的琴弦,像雨,像懸崖。

下雨了,帶著那麼多的寓意。

(薛舟譯)

走下山岡

回頭望

嘿!

哪裡是我剛走下的山岡?

哪裡是我?

秋風搖蕩無蹤影

恰似蛇蛻一層皮

的確,作為人,像大自然一樣,像植物和動物一樣,

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蛻變更新。

一顆詩心

一顆詩心在罪惡的縫隙里誕生

在盜竊,謀殺,詐騙或暴力中誕生

在世界晦暗的角落裡誕生

最初是詩人的詞語爬行

以尖刻的詛咒粗礪的誓詞爬進縫隙

聆聽城裡赤貧如洗的貧民窟

一度足以支配社會

然後把詩心化作一聲素樸的啼哭

出自當今一切潮濕的真實

穿過邪惡和謊言中的縫隙

最後被別人的心鞭笞致死

毫無疑問,一顆詩心註定如此

箭矢

化作一束束箭矢

讓我們一起高飛,身體和靈魂

刺透太空

讓我們一起高飛,身體和靈魂

一旦離弦就沒有折回之路

只能在那裡穿刺

隨著射中家園的痛苦腐爛

從不折回

最後一口氣!讓我們現在就離弦

像破爛一樣扔掉吧

我們度過了那些歲月

我們享受了那些歲月

我們堆積了那些歲月的

幸福

和別的一切

化作一束束箭矢

讓我們一起高飛,身體和靈魂

天空呼嘯!穿越天空

讓我們一起高飛,身體和靈魂

在黑暗的日光中靶子正在急速撲向我們

最後,當靶子倒在

血泊里

讓我們所有的人同時中箭

鮮血淋漓

絕不折回

絕不折回

歡呼啊,勇武的箭矢,我們民族的箭矢

歡呼啊,勇冠三軍,墮落的精靈!

詩人的心

詩人在盜竊、殺戮、詐騙、暴力

這些罪孽的罅隙

在世界的犄角上呱呱墜地

詩人的語言夾雜在清溪川、昌信洞、鍾三

貧民區的咒罵和穢言污語中

負責守望這個社會

詩人的心從一切罪孽與虛偽的罅隙

淬鍊出這個時代最真實的讖語

而後這顆赤誠的心

被其他的心痛毆致死

詩人的心註定多舛

選自1960《彼岸感性》

果肉

1

一駕空馬車終於打道回府

說是空車

上面橫陳著我不知道的事物

果實轉眼間熟了

莫名其妙

漆黑的果肉會嫩生生地作痛吧

在遙遠的南方

素描的半圓正一圈圈消失

剛用過的詞

在我身邊紛紛墜落

姑娘放下活計

她的銀鈴鐺也掉了下來

而她的唇

將再次邂逅般閉攏

2

友人造訪

真正的朋友有一個也已足夠

果實自行掉落

分不清那是柿子還是蘋果

路總是以抽象的嘆詞結束

友人呀你不必再告白

過多的真實反而虛妄

那些告白聚到夕陽下焚燒告白

現在我將帶友人前往果園

秋天正在消退

被果實撐滿的果園是空果園的過往

我希望抵達果肉里的無知

那生命的黑暗忠誠 以及果肉里的種子

選自1967《神,語言,最後的村莊》

走進白樺林

從梨月村抵達七賢山麓之前

我倏然拐進白樺叢生的開闊盆地

不禁回頭四顧是誰推了我一下?

沒有人只有林中那些赤裸的身軀

背對著對雪花無動於衷的遠山

讓這世界變得赤誠

是的只有冬日的樹才不知何為墮落

悲傷不會說謊人生孰能無淚

很久以來我們的女人是淚勸慰自己咽下的淚

白樺林遺世獨立讓我這不速之客與她化為一體

不是人人有緣前來卻如同來過

白樺美麗如斯宛如與一個個不能前來者同在

望著樹樹枝和天空深處樹梢的顫慄

我想驕傲地肩起更重的擔子在自己和世界面前

甚至希望生為這寒地一片寂寞的嫩葉

或如丁字路口酒館裡煮熟的肉那般柔軟

我的生命曾何其教條對微風也獰厲咆哮

久違了時隔十數年又讓我怦然心動的地方!

那熱烈的虔誠神聖!它不獨屬我一人

狂跳的心告訴我白樺林在向世界低語

終有一日人們將了悟自己是世間萬象之一

我在年幼時已老去必須到此重生

如今我同白樺與生俱來的冬季一道

托生為鄰家的幼子長大可愛得人人都想咬上一口

背對著廣惠院方向的下坡

我義無反顧走向七賢山北風凄厲的崎嶇險路

選自1984《祖國之星》

去文義村

去冬季的文義村

我看見抵達那裡的路

艱難地與另外幾條相會

死亡總希望這世上的路

像死亡一般神聖

用凜冽的響掛上耳朵

每條路都伸向寒冷的小白山脈

戴上貧富之桎梏的人生卻繞開那路

向沉睡的村莊拋撒灰燼

驀然駐足抱臂忍住悲哀

遠山竟在咫尺之遙

雪啊你掩埋了死亡又將掩埋什麼

去冬季的文義村

我看見死亡緊摟著生命

以墳冢迎接一個死亡

它一忍再忍

聞見塵世的喧聲

終於跑開十丈遠回頭張望

像是去夏的芙蓉

像是不容進犯的正義

所有的所有在低處

這世界飄著雪

任憑我擲多少回石頭也擊不中死亡

冬季的文義啊雪掩埋了死亡還會掩埋我們嗎

白帆

是的沒有誰喜歡風暴

只有你海上的白帆

用全身心祈求著風暴來臨

因為你的生命

只在風暴中存在

碧藍的海中央

你在忍耐著渴望

搏擊

我無法從你身上移開視線

對我腳下的小草而言

微風已是暴風

選自1988《你的眼眸》

不曾流下汗水的人

註定兩手空空

遑論新割草香般的真理

我的愛人說過

揮汗之後的感覺

比盡情哭過還要清新

世界變得清新

選自1990《為了眼淚》

某天獨自

下午雪下著下著就停了狗兒們奮力跑開

不知何時才能盼到

可以不愛祖國的那一天

我所渴望的

不是祖國

而是可以不愛祖國的那份自由

雪重又下了起來

酒夠了

書夠了

選自1997《某座紀念碑》

瞬間之花

·

下山時躍入眼帘

上山時視而不見的

那朵花

·

劃著劃著

失去了槳

才抬頭望見浩淼的水面

·

萬籟俱寂

地下松脂化為琥珀

天上飄著今年的第一場雪

·

我停下腳步

一頭小鹿

悄悄望著水中月

·

向晚的山崗上

一頭牛站在雨中淋著

這邊屋檐下

我在等著雨歇

·

下起鵝毛大雪

下起鵝毛大雪

所有人都無罪了

·

最美的是行走的人

與人相逢

並肩上路行走的人再美不過

天上白雲如絲

選自2001《瞬間之花》

(金丹實譯)

悲傷不會撒謊(短詩選)

3

早晨追出來找遍空空的街道

思念已變成了門關得很緊

7

日暮時走過陌生的村莊

跟一個哭泣的孩子問路

10

踩著晚秋堆積的落葉

亡妻的聲音紛紛碎裂

徒勞地追趕聲音千呼萬喚親愛的……

12

徹夜不息的水聲

內雪岳山的水聲

有時聽得見有時聽不見

有時候水聲也空話連篇

21

無家可歸便在終點下車

夜晚每條衚衕都堆滿呼喚孩子的聲音

23

啊多麼像這個世界

哭泣的女人出發的首爾站

34

苦苦尋覓路在散落的萬頃秋雨里

36

如果哪天我死了

可愛的狼崽子

撕咬我的肉身吧

今天剛在溪水裡洗過消瘦的手腳

45

一塊石頭被拋開

適合黑暗的聲音

夜路獨行變成兩條

46

下雨的原野多麼孤獨

如果腳沒受傷我要走得更遠

52

燈光一盞!

閉上眼

再睜開

陪伴燈光失眠

56

秋葉翻滾著說

「佛陀和耶穌來幹啥?」

59

哪裡能像天空這樣忙碌

雲彩水田噓呀噓呀

然後

又將何等忙碌這蔚藍得徹骨的天空

60

做著泡菜下雪了

呼喚鄰家的男人喚入狗洞

81

夜晚的汽笛聲

我也渴望動身

我只是幫孩子蓋好被子

103

我哥哥死後濤聲像哥哥

我丈夫死後濤聲像丈夫

我孩子死後濤聲像孩子

啊濤聲多像北濟州郡三養村的老奶奶

109

對不起

我這樣的人沒死還討要五日葬[1]的泡飯

120

好像有什麼在沒完沒了地嘟噥

原來是夜裡緘口而立的鑽天楊

121

夜深了光化門地下通道

走過老清潔工長長的影子

126

走進盲人的黑暗

思念這個世界

假如我思念你……

158

如果看見衣袖垂落

原來還活著!還活著!

薛舟譯)

側柏籬笆

也許是因為來往的人不多

那條路總是很冷清

像哭過的人

悲傷散去

倚靠在側柏籬笆內側

外面交給路過的人們

哭笑之後萬物像客人似的融入黑暗

(薛舟譯)

暴風雪

鳥翼舞動空氣

打磨古老的石頭

這是生命

揉捏泥土

天空因為精誠而破曉

母親比父親更像命運的歲月

(薛舟譯)

春雨

今夜大概要下雨

像是要下雨

不像是要下雨

大概要下雨

一個嬰兒的耳朵

大概在聽春雨聲

春雨打濕的大地

在大地里

沉睡的工蟻們醒了

亂作一團

剛剛破卵而出的小工蟻們醒了

大概剛剛知道

這個世界的恐怖

今夜大概要下春雨

我只為自己無能的安靜而愧疚

船提里的婆娘們

漆黑的夜夜半深更 這村那村的狗凌亂地吠叫

這隻狗叫那隻狗叫

原野那邊村莊里的狗也跟著叫

高高低低的犬吠聲里

不時傳來婆娘們噢呀嗎呢的尾音

那聲音與高飛的夜雁

灑落寒冷大地的雁鳴別無二致

與忽前忽後深情的雁鳴並無兩樣

每當豆田裡做泡菜的材料尚未備齊

船提里的婆娘們

頭頂一筐大蒜去趕群山的市集

賣不出好價錢就趁散集前趕緊甩賣

十五里路漆黑的夜

還要再走上十里路

空的筐是輕飄飄的

顧不上填飽的腹又該多輕

還好這不是一個人的苦難是沒出息的百姓

沒出息的婆娘們共同的困難

還好人間還有情義

那些狗好像也習慣了她們的話音

不知不覺間犬吠稀疏下來

夜似乎想說我就是夜黑暗眨起無神的眼

四行詩

當我睜開眼時花兒盛放

當我合上眼時天在下雨

一息尚存便作鳥兒啼鳴

撒手人寰便做雪花紛飛

春天得以安葬

1

當今天化作

滔滔東流的過去流逝

無論明天還是後天我的詩將永遠沒有句點

2

起風的日子

抬眼望遠方

遠方是上天賜予人類的祝福

山谷之上山谷之下

他們的靈魂在遊走

風是他們的柔歌

抗爭中的風是苦澀百結的:

活著如海極目不見一片風帆

……

風起明後天

樹上最後的葉子將會落下

去迎接那風的路上

晚年的風像夾帶著遠方謠曲的一幅肖像:

今夜我要悄然化作風

作為黑暗的客人或客人的替身

溜進那低首的村莊

……

起風時

不等化作風

先化作

一次臨終一次誕生

3

是秕粒

是糠

乾脆是皮

是恩寵

果實里的種子

得以安睡

春天得以安葬

(金丹實譯)

旅愁

12

徹夜不息的水聲

內雪岳山的水聲

有時聽得見有時聽不見

有時候水聲也空話連篇

45

一塊石頭被拋開

適合黑暗的聲音

夜路獨行變成兩條

46

下雨的原野多麼孤獨

如果腳沒受傷我要走得更遠

52

燈光一盞!

閉上眼

再睜開

陪伴燈光失眠

56

秋葉翻滾著說

「佛陀和耶穌來幹啥?

60

做著泡菜下雪了

呼喚鄰家的男人喚入狗洞

81

夜晚的汽笛聲

我也渴望動身

我只是幫孩子蓋好被子

109

對不起

我這樣的人沒死還討要五日葬的泡飯

120

好像有什麼在沒完沒了地嘟噥

原來是夜裡緘口而立的鑽天楊

126

走進盲人的黑暗

思念這個世界

假如我思念你……

(薛舟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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