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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曼:皇家飯店

婉貞坐在床邊上眼看床上睡著發燒的二寶發愣,小臉燒得像紅蘋果似的,閉著眼喘氣,痰的聲音直在喉管里轉,好像要吐又吐不出的樣子。這情形分明是睡夢中還在痛苦,婉貞急得手足無措,心裡不知道想些甚麼好,因為要想的實在太多了。

婉貞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孩子,只是一畢業出校,就同一個同學叫張立生的結了婚。婚後一年生了一個女孩子,等二寶在腹內的時候,中日就開了戰。立生因為不能丟開她們跟著機關往內地去,所以只好留在上海。可是從此她們的生活就不安靜起來了。二寶出世,他已經忍辱到偽機關做了一個小職員而維持家庭生活。一家五口人單靠薪水的收入,當然是非常困難的,於是婉貞也只好親自操作。一天忙到晚,忙著兩個孩子的吃穿,瑣事。立生的母親幫她燒好兩頓飯,所以苦雖苦,一家子倒也很和順的過著日子。

今年二寶已經三歲了,可是自從斷奶以後,就一直鬧病,冬天生了幾個月的寒熱症,才好不久又害肺炎。為了這孩子,他們借了許多債。最近已經是處於絕境了,立生每天看著孩子咳得氣喘汗流的,心裡比刀子割著還難受。薪水早支過了頭,眼瞧孩子非得打針不可,西醫貴得怕人,針葯還不容易買。所以婉貞決定自己再出去做點工作,貼補貼補。無奈,託人尋事也尋不著。前天她忽然看見報上登著皇家飯店招請女職員的廣告,便很高興。可是夫妻商量了一夜,立生覺得去做這一類的工作似乎太失身份。婉貞是堅決要去試一下,求人不如求己,為了生活,怕甚麼親友的批評!於是她就立刻拿了報去應試。

皇家館店是一個最貴族化的族館,附有跳舞廳,去的外賓特別多,中國人只是些顯宦富商而已。舞廳的女子休憩室內需要一位精通英語專管室內售賣化妝品與飾物的女職員。

婉貞去應試的結果,因為學識很好,經理非常看重她,叫她第二天就去做事。可是昨天婉貞第一晚去工作之後,實在感到這一類事情是不適合她的個性的,她所接觸的那些女人們都是她平生沒有見過的。在短短的幾個鐘頭以內,她好像走進了另一個世界,等到夜裡十二點敲過,她回到家裡,已經精神恍惚,心亂得連話都講不出來了。立生看到她那樣子,便勸她不要再去了,婉貞也感到夜生活的不便,有些猶豫。可是今天看見二寶的病仍不見好,西醫昨天開的藥方,又沒有辦法去買,孩子燒得兩頰飛紅,連氣都難透的樣子,她實在不忍坐視孩子受罪而不救。她一個人坐在床前獃想:今晚上如果繼續去工作,她就可以向經理先生先借一點薪水回來,如果不去,那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么?所以她一邊向著孩子看,一邊悄悄的下了決心。看看手上的表已經快七點了,窗外漸漸黑暗,她站起來摸一摸孩子頭上的溫度,熱得連手都放不上。她心裡一陣發酸,幾乎連眼淚都流下來,皺一皺眉,搖一搖頭,立起身來就走到梳妝台邊,拿起木梳將頭髮隨便梳了兩下,回身在衣架上拿起一件半舊的短大衣往身上一披,走向里房的婆婆說:「媽,你們吃飯別等我,我現在決定去做事了,等我借了薪水回來,明兒一天亮就去替二寶買葯!回頭立生您同他說一聲吧!」

婉貞沒有等到媽的回答就往外跑。走出門口跳上一部黃包車,價錢也顧不得講,就叫他趕快拉到大馬路皇家館店。在車上,她心裡一陣難過,眼淚直往外冒!她壓抑不住一時的情感!她也說不清心裡是如何的酸,她已經自己不知道有自己,眼前晃的只是二寶的小臉兒,燒得像蘋果似的紅,閉著眼,軟弱地呼吸,這充分表示著孩子已經有點支持不了的樣子!因此,她不顧一切,找錢去治好二寶的病,她對甚麼工作都願去做。至於昨晚夫妻間所講的話,她完全不在心裡,現在她只怕去晚了,經理先生會生氣,不要她做事了,所以她催著車夫說:「快一點好不好,我有要緊的事呢!」

「您瞧前面不是到了么?您還急甚麼!」車夫也有點奇怪,他想這位太太大約不認識路,或是不認識字,眼前就是「皇家飯店」的霓紅燈在那裡燦爛的發著光彩呢!

婉貞跳下車子,三步並作兩步的往裡跑,現在她想起昨晚臨走時,經理曾特別叫她明天要早來,因為禮拜六是他們生意最好的一天,每次都是很早就客滿的。她想起這話,怕要受經理的責備,急得心跳!果然,走進二門就看見經理先生已經在那裡指手畫腳的亂罵人了,看見她走進來,就迎上前去急急的說:「快點,王小姐!你今天怎麼倒比昨天晚呢!客人已經來了不少,小紅她已經問過你兩次了,快些上去罷。」

經理的話還沒有說完,婉貞已經上了樓梯,等她走進休息室,小紅老遠就叫起來了:「王小姐,您可來了,經理正著急哩,叫我們預備好!我們等你把粉、口紅都拿出來,我們才好去擺起來呢,你為甚麼這麼晚呢?」

婉貞也沒有空去回答小紅的話,急忙走到玻璃櫃前開了玻璃門,拿出一切應用的東西,交給小紅同小蘭,叫她們每一個梳妝台前的盒子內都放一點粉,同時再教導她們等一忽兒客人來的時候應該怎樣的接待她們。

小紅與小蘭也都是初中畢業的學生,英語也可以說幾句,因為打仗,生活困難,家裡沒有人,只好棄學出外做事。婉貞雖然只是昨晚才認識她們,可是非常喜歡她們的天真活潑。尤其是小紅,生得又秀麗又聰明,說一口北京話。昨晚上一見面就追隨著婉貞的左右,婉貞答應以後拿她當妹妹似的教導。所以婉貞今天給了她東西之後,看見她接著高高興興走去的背影,暗暗的低頭微笑,心裡感到一陣莫名的欣慰,連自己的煩惱都一時忘記了。婉貞將她自己應做的事也略加整理,才安閑的坐到椅子上,深深的吐了一口氣,對屋子的周圍看了一眼,幾台梳妝台的玻璃鏡子照耀著屋子裡淡黃的粉牆上,放出一種雅潔的光彩,顯得更是堂皇富麗。這時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除了內室小紅與小蘭的互相嬉笑外,空氣顯得很悶。於是婉貞又想起來她的病著的二寶了。她現在腦子裡只希望早點有客人來,快點讓這長夜過去,她好問經理借了薪水去買葯,別的事情都不在心上了,她想這個時候立生一定已經回家了,他會當心二寶的。她記得昨夜剛坐在這把椅子上時,她感到興奮,她感到新奇,她眼前所見所聞的都是她以前所沒有經歷過的,所以她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似的,一切都感興趣。她簡直有一點開始喜歡她的職業了,這種龐大美麗的屋子,當然比家裡那黑沉沉毫無光線的小屋子舒服得多,可是後來當她踏上黃包車回家的時候,情緒又不同了,她覺得這次她所體驗的,卻是她偶然在小說里看到而認為決不會有的事實,甚至她連想也想不到的。所以使得她帶著一顆惶惑、沉重的心,回到家裡,及至同立生一講,來回的細細商酌一下,認為這樣幹下去太危險了,才決定第二天不再來履行職務了。誰知道今天她又會來坐到這張椅子上。現在她一想到這些,就使她有些坐立不安!

這時候門外一陣嬉笑的聲音,接著四五個女人推開了門,連說帶笑的闖了進來,亂嘈嘈的都往裡間走。只有一個瘦長的少婦還沒有走進去,就改了主意,一個人先向外屋的四周看了一眼,向婉貞,靜靜的看了一會兒,然後慢步走向梳妝台,在鏡子面前一站,看著鏡子里自己那豐滿的面龐,同不瘦不胖的身段,做了一個高傲的微笑;再向前一步,拿起木梳輕輕的將面前幾根亂髮往上梳了一梳,再左顧右盼的端詳一會兒,低頭開了皮包拿出唇膏再加上幾分顏色,同時口裡悠悠然的輕輕哼著「起解」的一段快板,好像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似的。這時候裡間又走出來一位穿了紫紅色長袍的女人,年紀要比這位少婦大五六歲的樣子,一望而知是一位富於社會經驗的女子,沒有開口就先笑的神情,曾使得每個人都對她發生好感。她是那麼和藹可親,潔白的皮膚更顯得嬌嫩。她一見這位少婦在那兒哼皮黃,就立刻帶著笑容走到她的身邊,很親熱的站在她背後,將手往她肩上一抱,看著鏡子里的臉龐說:「可了不得!已經夠美的了,還要添顏色做甚麼,你沒有見喬奇吃飯的時候兩個眼睛都直了么?連朱先生給他斟酒他都沒有看見。你再化妝他就迷死了!快給我省省罷!」

「你看你這一大串,再說不完了。甚麼事到了你嘴裡,就沒有個好聽的。你倒不說你自己洗一個臉要洗一兩個鐘頭,穿一件衣服不知道要左看右看的看多久!我現在這兒想一件事情!你不要亂鬧,我們談一點正經好不好?」

「你有甚麼正經呀!左不是又想學甚麼戲,做甚麼行頭,等甚麼時候好出風頭罷咧!」那胖女人說著就站了起來走到鏡子面前,拿著畫眉筆開始畫自己的眉毛。

「你先放下,等一會兒再畫,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那瘦的一個拉了她的手叫她放下。

那胖的見瘦的緊張的樣子,好像真有甚麼要緊的事,就不由的放下筆隨著她坐到椅子上低聲的問:「到底甚麼事?」

「就是林彩霞——你看她近來對我有點兩樣,你覺得不?你看這幾次我們去約她的時候,她老是推三推四的不像以前似的跟著就走。還有玩兒的時候她也是一會兒要走要走的,教戲也不肯好好兒的教了,一段蘇三的快板教了許久了!這種種的事,都是表現勉強得很,絕對不是前些日子那麼熱心。」

那胖女人一邊兒聽著瘦的說話,一邊兒臉上收斂了笑容,一聲也不響的沉默了幾分鐘才抬起頭來低聲回答說:「對了,你不說我倒也糊裡糊塗,你說起來我也感覺到種種的改變,剛才吃飯時候我聽她說甚麼一個張太太——見面一共只有三次,就送她一堂湘繡的椅披,又說甚麼李先生最近送她一副點翠的頭面。我聽了就覺得不痛快——好像我們送她的都不值得一提似的,你看多氣人!」

「可不是?戲子就是這樣沒有情義,所以我要同你商量一下,等一會兒她們出來了又不好說。從今以後我們也不要同她太親熱,隨便她愛來不來,你有機會同李太太說一聲,叫她也不要太痴了,留著咱們還可以玩點兒別的呢!別凈往水裡擲了,你懂不懂?」

她們二人正在商量的時候,裡間走出來了三個她們的同伴,一個年紀大一點的,最端莊,氣派很大,好像是個貴族太太之流,雖然年紀四十齣外,可是穿得相當的漂亮,若不是她眼角上已經起了波浪似的皺紋,遠遠一看還真看不出來她的歲數呢!還有一個是北方女子的打扮,硬學上海的時髦,所以叫人一看就可以看出來不是唱大鼓就是唱戲的。走起路來還帶幾分台步勁兒呢!還有一位不過三十歲左右,比較沉著,單看走路就可以表現出她整個兒的個性——是那樣的傲慢,幽靜。等到那年紀大的走到化妝鏡台邊的時候,她還獃獃的在觀看著牆上掛的一幅四洋風景畫。

「你看你們這兩個孩子!一碰頭就說不完,哪兒來的這麼多的話兒呢!背人沒有好話,一定又是在嘰咕我呢,是不是?」那貴婦人拉著瘦婦人的手,對著胖女人一半兒尋開心一半兒正經的說。

這時候那兩個女人就拉著貴婦人在她耳邊不知說些甚麼。那位林彩霞在一出房門的時候,就首先注意到婉貞面前的那個長玻璃櫃,因為柜子裡面的小電燈照耀著放在玻璃上的金的銀的紅的綠的種種顏色,更顯得美麗奪目,她的心神立刻被吸引住了,也顧不得同她們講話就一個走過來了。先向婉貞看了半天,像十分驚奇的樣子,因為她是初次走進這樣大規模的飯店。在休息室內還出賣一切裝飾品,這是她沒見過的,她不知道對婉貞應該採用甚麼態度說話,只有瞪著柜子里的東西,欲問又不敢問。婉貞向她微微一笑說:「要用甚麼請隨便看罷!」

林彩霞聽著婉貞說了話,使她更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只得回過頭去叫救兵了。「李太太,您快來,這個皮包多好看呀!還有那個金別針!」

林彩霞一邊叫一邊用手招呼另外兩個女人。李太太倒真聽話,立刻一個人先走過來,很高興的請婉貞把她要的東西拿出來看。婉貞便把她們所要看的東西,都拿了出來放在玻璃上,將櫃檯上的小電燈也開了,照得一切東西更金碧輝煌。林彩霞看得出了神,恨不得都拿著放到自己的小皮包里,可是自己估計沒有力量買,所以臉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異樣表情,看著李太太,再回頭看看才走過來的兩位,滿面含著笑容的說:「李太太!王太太!你們說哪一種好看呀?我簡直是看得眼睛都花了,我從來沒有看見別的地方有這些東西,大約這一定是外國來的罷!」

這時候那瘦女人走到林彩霞身邊,拿著金別針放在臉口上,比來比去,很狡猾的笑著說:「林老闆!你看!帶在你身上更顯得漂亮了,你要是不買,可錯過好機會了。我看你還是都買了罷,別三心二意了。」說完,她飛了一媚眼給李太太同那胖女人。

李太太張著兩個大眼帶著不明白的樣子看著她,那一個胖的回給她一個微笑,冷冷的說:「可不是!這真是像給林老闆預備的似的,除了您林老闆別人不配用,別多說費話罷!快開皮包拿錢買!立刻就可以帶上。」

可憐的林彩霞,一雙手拿著皮包不知道怎樣才好,她絕想不到那兩位會變了樣子,使她窘得話都說不來了。平常出去買東西的時候,不要等她開口,只要她表示喜歡,她們就搶著買給她的。絕對不像今天晚上這種神氣。就是李太太也有點不明白了,婉貞看著她們各人臉上的表情,真比看話劇還有意思。她倒有點同情那個戲子了,覺得她也怪可憐相的。

這時候李太太,有點不好意思了,走過來扶著林彩霞的肩膀,笑著說:「林老闆,您喜歡哪一種,你買好了,我替你付就是,時候不早了,快去跳舞罷。跳完了舞你不是還要到我家裡去,教我們『起解』的慢板么?」林彩霞聽著這話,立刻眼珠子一轉,臉上變了,一種滿不在乎的笑,可是笑得極不自在的說:

「對了對了,你看我差一點兒忘了,我還要去排戲呢!」她一邊說一邊就轉身先往外走,也不管櫃檯上放著的東西,也不招呼其餘的人,徑自出去了。這時候李太太可急了,立刻追上去拉她說:「噫,林老闆!你不是答應我們今兒晚上跳完舞到我家裡去玩個通宵的么?怎麼一會兒又要排戲呢?」

那瘦女人向胖女人瞟了一眼,二人相對著會心一笑,對婉貞說了一聲「對不住」就跟著低聲嘰嘰咕咕的說著話走出去了。婉貞看著她們這種情形,心裡說不出的難過,想到她們有錢就可以隨便亂玩,而她不要說玩,就是連正經用途也付不出,同是人就這麼不平等。

她正胡思亂想,門口已經又闖進來一個披黑皮大衣的女人。一進來就急急忙忙將大衣拿下交給站在門口的小紅,嘴裡一直哼著英文的風流寡婦調兒。走到鏡台前時,婉貞借著粉紅色的燈光細看了看她,可真美!婉貞都有點兒不信,世界上會有這樣漂亮的女人!長得不瘦不胖不長不短,穿了一身黑絲絨的西式晚禮服,紅腰,長裙,銀色皮鞋。衣領口稍微露出一點雪白的肉,臉上潔凈得毫無斑痕,兩顆又大又亮的眼睛表現出她的聰明與活潑。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鏡台面前梳著兩肩上披下來的長髮,實在動人!她好像有點酒意,笑眯眯的看著鏡子做表情,那樣子好像得意的忘了形!可是從她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她的心相當的亂。這時候她忽然把正在加唇膏的手立刻停下來,而對著那隻結婚戒指發愣!臉上現出一種為難的樣子,大約有一分鐘工夫,她才狡猾的微笑著將戒指取下來,開開皮包輕輕的往裡面一擲。當她的皮包還沒有合上的時候,門口又走進來一個女人,年紀很輕,也很漂亮,看到梳妝台前的女人,立刻吐了一口氣,拍著手很快活的說:「你這壞東西!一個人不聲不響的就溜了,害得我們好找,還是我猜著你一定在這兒,果然不錯。你在這兒做甚麼呀?」

「哈嚕!玲娜!」那黑衣女郎回過頭來很親熱地說:「你知道我多喝了一杯酒,頭怪昏的,所以一個人來靜一會兒,害得你們找,真對不起!

「得啦,別瞎說了,甚麼酒喝多了,我知道你分明是一個躲到這兒來用腦筋了!不定又在出甚麼壞主意了,我早就明白,小陳只要一出門,就都是你的世界了!好,等他回來我一定告訴他你不做好事——你看你同劉先生喝酒時候的那副眼神!向大家一眯一瞟的害得人家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看著真好笑!」

「得了得了,你別凈說我了,你自己呢!不是一樣嗎?以為我不知道呢!你比我更偉大,老金在家你都有本事一個人溜出來玩,誰不知道你近來同小汪親近的不得了,上個禮拜不是他還送你一隻皮包么?我同劉先生才見了兩次面,還會有甚麼事?你不要瞎說八道的。」

黑衣女郎嘴裡諷刺她的女伴,一隻手拿著木梳在桌子上輕輕的敲著,眼睛看著鏡子,好像心裡在盤算甚麼事似的。那一個女人聽罷她的話立刻面色一變,斂去了笑容說:「你也別亂冤枉人,我是叫沒有辦法。我們也是十幾年的好朋友了,誰也不用瞞誰,我是向來最直爽,心裡放不下事的人,有甚麼都要同你商量的,只有你才肯說真話呢!你要知道老金平常薪水少,每月拿回家來的錢連家裡的正經用途都不夠,不要說我個人的開支了,所以我不得不出來借著玩兒尋點外塊。現在我身上穿的用的差不多都是朋友們送的。」

「誰說不是呢!你倒要來說我,我的事還不是同你一樣,我比你更苦,你知道我的婚姻是父親訂的,我那時還小,甚麼都不懂,這一年多下來,我才完全明白了,他賺的錢也是同你們老金一樣。家裡人又多,更輪不著花。所以我只有想主意另尋出路,我才不拿我的青春來犧牲呢,不過你千萬不要同他多講,曉得不?『』

「對了,你比我年輕,實在可以另想出路,我是完了,又有了孩子,而且是舊式家庭,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過到哪兒算哪兒了。現在我們別再多談了,回頭那劉先生等急了。這個人倒不壞,你們可以交交朋友。」說完了,她立刻拉著黑衣女郎,三步兩步的跳了出去。

婉貞看著她們的背影發愣,她有點懷疑她還是在看戲呢?還是在做事?怎麼世界上會有這麼許多怪人!

她正在迷迷糊糊的想著,忽然開門的聲音驚醒了她,只見一個少女,像一個十七八歲還沒有出學校門似的。急匆匆的,晃晃蕩盪的好像吃醉了酒連路都走不成的樣子,連跑帶逃的撐著了沙發的背,隨勢倒在裡面,兩隻手遮住了自己的臉,兩肩聳動著又像是哭,又像是喘。婉貞嚇了一跳,忙站起來走到她面前,看了一會兒,問她:「你這位小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甚麼?」

這時少女慢慢的將兩手放下來,露出了一隻白得像小白梨似的一張臉,眼睛半閉著說:「謝謝你的好意,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水喝,我暈得厲害。」

婉貞立刻走到裡屋門口,叫小紅快點倒一杯開水來。再走回去斜著身體坐在沙發邊,摸摸少女的手,涼得像冰,再摸一摸她的頭上卻很熱。這時候小紅拿來了水,婉貞一手拿著杯子,一手扶起少女的頭,那少女喝了幾口水。再倒下去閉著眼,胸口一起一伏,好像心裡很難過的樣子,不到幾分鐘,她忽然很快的坐起來,向小紅說:「謝謝你!請你到門外邊去看看有沒有一個穿晚禮服的男人,手裡還拿了一件披肩?」

少女說完又躺下去,閉著眼,兩手緊緊握著,好像很用力在那兒和痛苦掙扎似的。這時小紅笑著走回來帶著驚奇的樣子說真有這樣一個人在門外來回的走著方步呢!

少女聽見這話,立刻坐了起來,低著頭用手在自己的頭髮上亂抓,足趾打著地板,不知道要怎樣才好。婉貞看得又急又疑,真不知她是病,還是有甚麼事?

「你覺得好一點了么?還有甚麼事可以要我們替你做的么?」

「謝謝你們,我已經可以支持了,只讓我再靜一會兒,就好了。」

婉貞聽她這樣講,只好用眼睛授意小紅,叫她走開。自己也走回坐位。她想,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那少女心裡有甚麼困難么?像她這樣的難過,簡直是受罪不是出來玩兒的!那麼又何苦出來呢!婉貞這時候真感到不安,好像屋子裡的空氣忽然起了變化,她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可是她還忘不了那少女,還是眼睛死盯著她看。

這時候少女坐在沙發里兩手托著下腮,低著頭看著地板,一隻腳尖在地板上打著忽快忽慢的拍子,很明顯的表現出她內心的紊亂。那身子忽伸忽縮的,好像又想站起來,又不要站起來,連自己都不知道怎樣安排自己的好!可憐一張小臉兒急得一陣紅一陣白的,簡直快哭出來的樣子。一忽兒看看手上的表,皺皺眉,咬咬牙,毅然站了起來,彷彿心裡下了一個決斷,三步兩步走到鏡子面前,隨手拾起桌上的木梳,將紊亂的頭髮稍微的理一下,再去打開自己的皮包。這時已經覺得頭暈得站不住了,只好一手扶著桌子,閉起眼睛停了一會兒,然後再睜開晃來晃去的往門外走。婉貞想要趕上前去扶她一下,可是沒有等得婉貞走到一半,她早到了門口,同時正有三五個人搶著進來,所以兩下幾乎撞個滿懷。婉貞一看見那進來的一群人,嚇得立刻轉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因為她看到其中一個胖胖的王太太,昨天也來過的,並且還同她講了許多話,表示很想同她做一個朋友,還很殷勤的約她今天到她家裡去吃飯。當時她雖然含糊的答應了這王太太,後來就忘得乾乾淨淨了,現在一看見她倒想起來了,惟恐她要追問。婉貞真有一點怕她那一張流利快口,她希望今晚上不要再理她才好,想躲開又沒地方躲。

那進來的一群人之間,除了那個胖王太太比較年紀大一點之外,其餘都是很年輕的都打扮得富麗堂皇,都帶滿了鑽石翡翠,珠光寶氣的明顯都是闊太太之流。只有一個少女,一望而知是一個才出學校不久的姑娘,穿的衣服也很樸素,那態度更是顯然的與她們不配合,羞答答的跟在她們後頭,好像十分不自然,滿面帶著驚恐之神,看看左右的那幾位闊太太,想要退出去,又讓她們拉著了手不放鬆,使得她不知道怎樣才好。婉貞這時候看著她們覺得奇怪萬分,她想這不定又是甚麼玩藝兒呢!

胖王太太好像是一個總指揮,她一進來就拉了還有一位年紀比較稍大一點的——快三十齣頭,可是還打扮像二十左右的女人,穿了一件黑絲絨滿滾著珠子邊的衣服,不長不短,不胖不瘦,恰到好處。雪白的皮膚,兩顆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但笑起來可不顯得太大,令人覺得和藹可親。胖王太太拉著她走向鏡台,自己坐在中間那張椅子上,叫她坐在椅背上,笑嘻嘻的看著那三位正走進了裡間,她很得意的向著同伴說:「張太太!你看這位李小姐好看不好看?咳!為了陳部長一句話,害得我忙了一個多禮拜,好不容易,總算今天給我騙了來啦,回頭見了面還不知道滿意不滿意呢?真不容易伺候!」

「好!真漂亮,只要再給她打扮打扮,比我們誰都好看。你辦的事情還會錯么?你的交際手腕是有名的,誰不知道你們老爺的事情全是你一手提攜的呢!聽說最近還升了一級!這一件事情辦完之後,一定會使部長滿意的,你看著罷,下一個月你們老爺又可以升一級了。」

那位張太太在說話的時候就站了起來,面對著胖王太太靠在鏡台邊上,手裡拿著一支香煙,臉上隱含冷譏,而帶著一種不自然的笑,眼睛斜睨著口裡吐出來的煙圈兒,好像有點兒看不起同伴的樣子。胖王太太是多聰明的人,看著對方的姿態,眼珠一轉就立刻明白了一切,對張太太翻了個白眼,抬起手來笑眯眯的要打她的嘴,同時嬌聲的說:「你看你!人家真心真意的同你商量商量正經事情,倒招得你說了一大串廢話!別有口說人沒有口說自己,你也不錯呀,你看劉局長給你收拾得多馴服,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只要你一開口要甚麼,他就唯命奉行,今兒晚上他有緊急會議都不去參加,而來陪著你跳舞,這不都是你的魔力么?還要說人家呢!哼!」

胖太太顯然的有點兒不滿同伴的話,所以她立刻報復,連刺帶骨的說得張太太臉上飛紅,很不是味兒,可是又沒有辦法認真,因為她們平常說慣了笑話的,況且剛才又是自己先去傷別人的,現在只好放下了怒意,很溫和的笑著,親親熱熱的拉住了胖王太太伸出來要打她嘴的那隻手,低聲柔氣的說:「你瞧,我同你說著玩兒的幾句笑話,你就性急啦,你不知道我心裡多難過!我也很同情你,我們還不是一樣?做太太真不好做,又要管家的事情,又要陪著老爺在外邊張羅,一有機會就得鑽,一個應付得不好,不順了意,還要說我們笨。壞了他們的事,說不定就許拿你往家裡一放,外邊再去尋一個,你說對不對?你看我們不是一天到晚的忙!忙來忙去還不是為了他們?有時想起來心裡真是煩!」

胖王太太這時候坐在那裡低著頭靜聽著同伴的話,很受感動!並撩起了自己的心事,沉默著甚麼也說不出來了,可是時間不允許她再往深里想,裡間屋的人已經都走出來了,一位穿淡藍衣服的女人頭一個往外走,臉上十分為難的樣子叫著:「王太太!你快來勸勸吧!我們說了多少好話李小姐也不肯換衣服,你來罷!要看你的本事了。」

第二個走出來的是那位淡妝的少女,身邊陪著一位較年輕的少婦。那少女臉上一點兒也不擦粉,也不用口紅,可是淡掃蛾眉,更顯清秀,頭髮也不卷,只是稍兒上有一點彎曲。穿了一件淡灰色織綿的衣服,態度大方而溫柔。自從一進門,臉上就帶著一種不自然的笑,在笑容里隱含著痛苦,好像心裡有十二分的困難不能發揮出來。這時候她慢慢的走到王太太面前低聲的說:「王太太!實在對不起您的好意,我平常最不喜歡穿別人的衣服,我不知道今天要到跳舞場來,所以我沒有換衣服,這樣子我是知道不合適的,所以還是讓我回去罷!下次我預備好了再來好不好?況且我又不會跳,就是坐在那兒也不好看的,叫人家笑話,於您的面子也不好看!

少女急著要想尋機會脫身,她實在不願和她們在一起,可是她又不得不跟著走。胖王太太是決心不會放她的,無論她怎樣說,胖王太太都有對付的方法。胖王太太立刻向前親熱的拉著她的手說:「不要緊!小李姐。不換也沒有關係,就穿這衣服更顯得清高,你當然不能打扮得像我們這樣俗氣,你是有學問的,應當兩樣些,反正不下去跳舞,等將來你學會了跳舞再說好了。不過你的頭髮有點兒亂!你過來我給你梳一梳順,回頭別叫外國人笑我們中國人不懂禮貌,連頭髮都不理!你說對不?」

胖王太太不等對方拒絕就先拉著往鏡台邊走,一下就拿李小姐硬壓著坐在鏡子面前,拿起梳子,給她梳理。李小姐急得臉都漲紅了,十分不高興的坐了下來,可是要哭又哭不出,那種樣子真叫人看了可憐!婉貞坐在椅子上看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了,恨不能過去救她出來,這時候她已經看明白她們那一群人的鬼計,暗下慶幸自己昨晚沒有鑽入圈套,因為昨晚王太太約她今天到她家去吃飯,也不是懷好意的。因此她痛恨她們!她同情李小姐,她想找一個機會告訴她,可是她怎樣下手呢!正在又急又亂的當兒,她聽見李小姐在那裡哀聲的說:「王太太,您別費心了,我的頭髮是最不聽話,一時三刻的叫它改樣子是不行的,您白費工夫,反而不好看,我看還是讓我回去罷!我母親不知道我到舞場來,回頭回去晚了她要著急的,她還等著我呢!我們出來的時候您只告訴她去吃飯,她還叫我十點以前一定要回去的,還是讓我走罷!下次說好了再陪你們玩好不好?」

「別著急,老太太那面我會去說的,等一會兒,跳完了我一定親自送你回去,到伯母面前去告罪,她一定不會怪你的,」王太太在那兒一面梳一面說,同時耍飛眼給張太太,叫她快點去買一個別針來,她這兒只要有一個別針一別就好了,張太太立刻明白了王太太的意思,走到婉貞柜子邊上,叫婉貞拿一個頭上的別針,再拿一支口紅,一個金絲做成的手提包。一面問多少錢,一面從包里拿出一大卷鈔票,一張張的慢慢數著。

婉貞雖然手裡順著她說的一樣樣的搬給她,可是心中一陣陣的怒氣壓不住的往上直衝,恨不能立刻離開這群魔鬼,她看透了她們的用意,明白了一切,怪不得昨天那位王太太十分殷勤的同她講話,一定要請她今天去她家吃飯,要給她交一個朋友。她昨天還以為她是真心誠意來交朋友呢,現在她才明白了她們的用意,大約她們也有所利用她的地方。心裡愈想愈氣,連張太太同她說話她都一句沒聽見,心裡只想如何能將她們這一群鬼打死,救出那位天真的小姑娘才好。這時候她只聽得面前站著的張太太拚命的在那兒叫她:「唷!你這位小姐今天是怎麼一回事呀!是不是有點兒不舒服呢?怎麼我同你連說了幾遍,你一句也沒有聽見呀?」張太太軟迷迷的笑著對婉貞看,好像立刻希望得她一個滿意答覆。

婉貞想要痛痛快快地罵她幾句,可是又不知如何說法,只得將自己的氣往下壓。在禮貌上她是不得不客客氣氣的回答她,因為這是她職位上應當做的事情,可是再叫她低聲下氣的去敷衍是再也辦不到的了。她的聲調已經變得自己都強制不了,又慢又冷的說:「好罷!你拿定了甚麼,我來算多少錢好了。

張太太也莫名其妙的,只好很快的將別針等交給婉貞算好了錢,包也不包拿了就走。她只感到婉貞有點不對,可是她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心想還是知趣一點少說話罷!婉貞呢,這時候的心一直纏在那位小姑娘身上,她要知道到底是否被她們強拉著走了,這時候她再往前看,只看見那位王太太已經很得意的將頭髮給她梳好了。當然是比原來的樣子好看得多,可是那小姑娘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她只是低著頭愁眉苦臉的沉思著,王太太在旁邊嘰嘰咕咕講了許多讚美的話,她一句也好像沒有聽見,想了半天忽然抬起頭來滿臉帶著哀求的樣子,又急又恨的地說:「王太太!請你不要再白費時間了,你看這時候已經十點多,快十一點了,我再不回去母親一定要大怒,您別看我已經是長得很大的人了,可是我母親有時候還要小孩子一樣的責打我呢!我們的家教是很嚴的,又是很頑固的,我父親在上海的時候,哥哥讀到大學還要招打呢!我女孩子家更不能亂來,這次若不是為了父親在內地,家用不能寄來,我母親決不會讓我出去做事情的,事前她已經再三的說過,叫我不要到外邊來交朋友,如果不聽她的話,她會立刻不讓我在外面工作的。所以您還是讓我回去!您的好意我一定心領,等過幾天我同母親講好了,再出來陪您玩,不然連下次都要沒有機會出來的。」

胖太太聽著她這一段話,心裡似有所動,靜默了一分鐘,深思一刻,立刻臉上又變了,像下了決心一定不肯放鬆這個機會,急忙拉著她的手,像一個慈母騙孩子似的,放低了聲調,用最和暖的口氣,又帶著哀求的樣子說:「得了!我的好小姐,你別再給我為難了,就算你賞我一次面子,我已經在別人面前說下了大話,別人請不到的我一定請得到,你這麼一來不是叫我難為情么?」說到此地,再將聲音放低著好像很鄭重似的——「況且等一忽兒部長還親自來跳舞呢!給他知道了你擺這麼大架子,不太好,說不定一生氣,就許給你記一個大過,或者來一個撤職,那多沒有意思呀!你陪他坐一忽兒又不損失甚麼,他一高興立刻給你加薪,升級都不成問題。你想想看,別人想親近他還沒有機會呢,你有這樣好的機會還要推三推四的,簡直成了傻子了。」她連說帶誘的一大串,說得那個小姑娘也低了頭一聲不響的,十分意動。

這時候那張太太也走到了她們面前。並在那兒拿手裡的東西給她們看,王太太立刻就拿別針搶過去往她頭上帶。一個不要帶,一個一定要,三個人又笑又鬧的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門外邊忽然又衝進來兩個女人,一個是穿著西式晚禮服的在前面走,一邊走一邊大聲的叫罵,後邊一個穿了旗袍的比較年輕一點的滿臉帶著又急又窘的樣子,在後面緊緊的追著她。這時候一屋子的空氣立刻變得緊張,每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兩個人的身上。婉貞本來是已經頭暈腦漲,自己覺得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恨不能即刻逃出這間惱人的屋子,到一個沒有人影的地方去清靜一下。可是這時候給她兩人進來後,她也忘記了一切,只有張大兩隻眼睛急急的看著她們到底又是鬧的甚麼把戲?只聽得那先進來的女人,坐在近著婉貞的桌子邊上那鏡台的椅子上,用木梳打著桌子發出很響的聲音,帶著又氣又急的聲音對著坐在她左邊椅子上少女說:「好!多好!這是你介紹給我的朋友,多有禮貌!多講交情!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呢,做出這種下流不要臉的事!看她還有甚麼臉來見我!真正豈有此理,你叫我還說甚麼?」說完了還氣得拿木梳拚命用力氣向自己的頭上亂梳,看樣子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梳自己的頭髮,簡直氣糊塗了。那邊上的女人,聽完她的話,臉上顯得十分不安,也急得連話都支支吾吾的講不清楚

「你先慢點生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遭得你生這麼大氣,我卻還不明白,大家都老朋友了,能原諒就原諒一點罷。」

「你倒說的輕鬆!反正不在你的身上,若是你做了我一定也要氣的發暈。」

「到底你是發現了甚麼怪事呢?」

「你聽著,我告訴你!剛才不是在我家裡吃完了飯大家預備到這兒來么?我們大家不是都在

客廳里吃香煙穿大衣嗎?是我叫亨利上樓去鎖了房門,叫傭人帶了小倍倍早點睡,我們今晚上回家晚。等他走了不多一忽兒,曼麗也跟著上樓去。那時候我一點也不疑心,以為她是上WC去的,誰知道我們講了許多時候閑話,他們還不下來。你同小張他們正說得熱鬧呢,也沒有留心,我是已經奇怪了,所以就不聲不響輕輕的走上樓去。在樓梯上我已經聽得兩個人輕微的笑聲,我就更輕輕的一步步的走到房門口,輕輕的推一下。還好,沒有鎖上,他們大約也沒有聽見。等我走進一看,好,真美麗的一個鏡頭,兩個人互相抱著很熱烈的接吻呢!你說我應該怎辦!你說。」這時候她一連串說完了,還緊逼著旁邊那個女人說,好像是她做錯了事情似的,那個女人倒有點兒不知道說甚麼好!也許是事情使她太驚奇,只好輕聲的說:「唔!那難怪你生氣。」低聲的好像說給自己聽似的。

「我當時真氣得要哭出來了,只好一聲不響回頭就下樓,他們也立刻跟了下來。大家都在門口等著上車呢,我只好直氣到現在。」

「我說呢!我現在才明白,怪不得你在車子里一聲也不響,誰也不理呢!原來是如此。」她雖然是低聲冷靜的回答她的話,可是她的臉然也立刻變了腔,眼睛看著鼻子,好像正在想著十分難解決的事情,對面講的話也有點愛聽不聽的樣子。

「你看你!怎麼不響了?你給我出個主意呀!你看我等一會兒應該怎樣對付她,還是對大家說呢,還是不響?我簡直沒有了辦法了,同你商量你又陰陽怪氣的真不夠朋友!」

「你也不要太著急,大家都是社會上有地位的人,不要鬧得太沒趣,慢慢的再商量辦法。反正曼麗也知道給你看破她還不好意思再同你親熱了,只要你對你自己的老爺稍微警戒警戒,料他以後也不會再做,鬧出來大家沒有意思,你說對么?」

這一位聽了對方几句很冷靜的話以後倒也氣消了一半,態度也不像以前那樣緊張了,眼睛看著對方的臉靜默了幾分鐘,慢慢的站了起來,低聲的說:「好罷!我聽你的話。不錯,鬧起來也沒有多大好處,只要我以後認識了她就是。那我就托你等一會兒,她若是進來,你說她幾句,叫她知道知道,就是我不響,問問她自己好意么!我是不預備再同她講話了。」說完了就往外邊走去,那一個是一隻手托著臉,眼睛看著另一隻手裡的香煙,滿臉不高興的樣子,一聲也不響,這時候屋子裡的空氣非常之靜。婉貞,自從她兩個進來之後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她們的身子,心裡逼著一口氣,聽出了神。這時候才算把氣鬆了,抬眼一看屋子裡的人也都走完了,只有靜坐的那一位——她也好像沒有覺得屋子裡還有第二個人,婉貞也看著她不知道想甚麼好。忽然裡屋子的小蘭匆匆忙忙的跑到婉貞面前,好像又有甚麼大事發生了似的說:「快點!你的電話,大約是家裡來尋你,說是有要緊事情叫你無論多忙也要去聽一聽,你快去罷!」她說完了就即刻要來拉婉貞去,婉貞可給她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身體都麻木了似的,好像是才從一個惡夢裡驚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甚麼地方。可是聽說是家裡,她才想起一切,想起還有二寶病著呢!這時候來電話不要出了甚麼事——她不敢再想,她怕得連著出冷汗,心裡跳得幾乎站都站不起來。小蘭也不管她說甚麼,只急急的拉著她就往裡跑,拿起電話筒她只說了一聲噲,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聽得立生的聲音在說:「你是婉貞么?你怎麼樣了,問經理支著薪水沒有?二寶現在已經熱得不認識人了,一定要快去買了針葯來打才能退熱,不然恐怕要來不及了。你知道么?噲!你為甚麼不說話呀!」

婉貞聽著立生的急叫聲,她已經失去了知覺,她心裡一陣陣的痛,腦子裡亂得連她自己都不知應該做甚麼好。老實說她自從進來之後,腦子一直沒有時間去想這件事,現在才又想起二寶那隻燒得像紅蘋果的小臉兒,她又何嘗不想立刻能拿到錢呢!可是她……

「噲!噲!你說話呀!到底你甚麼時候回來?能不能早一點把葯帶回來?你為甚麼不開口呀?真急死人了。」

「好,我知道了,在半個鐘頭以內一定回來。」勉強的逼出來這一句話,說完不等回答就把電話筒掛上了,她自己也飄飄蕩蕩的站也站不直了,好像要摔倒似的,嚇得小蘭立刻上前扶著她走到外間去。婉貞由她扶著像做夢似的向前走著,可是心裡簡直難過得快要哭出來了。這時候她需要安靜,靜靜的讓她的腦子清一清,可是事實不允許她如此做。等她還沒有走到自己座位面前,已經聽得又有一個女人在那裡同剛才坐在鏡台邊靜想的一個在那兒吵架,聲音非常之大,一句句的鑽進婉貞的耳朵里,不由她不聽。那一個坐著的女人這時候臉色變得很蒼白的,瞪著大眼對立在面前的女人厲聲的說:「我告訴你,叫你醒醒不要做夢!亨利老早就是我的人,他沒有同莉莉結婚之前就是愛我的,因為我不能嫁他,他才娶的莉莉。可不能讓你們有任何關係,你快給丟手,不然我決不饒你,你當心點!」

那女人聽了這些話,反而抬起了頭大聲的狂笑——笑得十分的自然而狡猾,又慢又冷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真可笑!說這種話不怕人笑,亨利不是你的丈夫,你無權管,我愛誰恨誰是我的自由,誰也管不著。我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不勞你多講。」

婉貞這時候自己的心裡已經亂得沒有法子解脫,再聽著這些無聊話更使得她的心要爆炸似的,一口氣悶得連氣都透不過來,簡直像要發瘋了。她看一看自己的周圍,燈光輝煌,色彩美麗,當然比自己的家要舒服得多。可是現在她覺得這個地方十分可怕,坐都快坐不住了,柔媚的空氣壓不住她內心的爆火,她只覺得自己的臉一陣陣發燒,心裡跳得眼前金星亂轉,一個人像要快被逼死。面前那兩個人的吵架聲,愈來愈往她耳朵里鑽,她不要聽——她腦子裡再也放不進任何事情了。可是坐在近邊,那聲音不知不覺的一個字一個字的鑽進來,她恨不能立刻高聲的叫她們走出來,或是罵她們一頓,她簡直再也忍不住了,她站了起來對她們張了口正想罵出來,可是一時又開不出口,急得臉紅氣喘,坐立不安。這時候她不能再忍一分鐘,非立刻離開此地不成,不然她可能就發了瘋,她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了,只感覺到屋子裡的空氣好像重得快把她壓死了,非走不可。想到走——她就不能等有別的在轉變,立刻不顧一切的一直往門外沖,走過舞池她也好像沒有看見,音樂在她身邊轉,她也沒有聽見,只是直著眼睛,好像邊兒上沒有第二個人,急匆匆只顧向前走,連自己都不知道要向哪兒去。顯然的她已經失卻了控制力。走到二門,可巧經理先生站在那兒招應客人。看見她那樣子,以為裡面出了甚麼意外的事情,他立刻緊張的迎著問她:「喂——婉貞小姐!您為甚麼這麼急沖沖的,有甚麼事情么?」

婉貞根本就沒有留心到他,他所講的話也沒有聽見,毫無表情的一直往前走,經理先生在後面緊跟著叫,也是沒有用。

她一口氣走出了大門,到了外邊草地上,四外的霓紅燈照得草地上也暗暗的發出光亮。因為這所房子四外的空地相當大,到了夏天就把空地改為舞池,所以有的地方種著許多的小樹同花木,環境很覺清靜。婉貞一口氣跑到左邊的一片草地旁邊,隨便的坐到石椅上,輕輕的舒了一口氣,才覺得自己胸口稍微輕鬆了一下。晚風吹入她的腦子也使她清醒了一點,在這個時候她才像大夢初醒似的,開始記起自己現在所處的地位,她一定要決定一下應當怎麼做才對。這時候她好像聽得立生在電話里的聲音——那種又急又怨的聲調,真使她聽得心都要碎了,她明知此刻二寶是多麼需要醫藥來救他的小命兒,金錢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小臉兒燒得飛紅的小二寶正在她眼前轉動,她又何嘗不愛這個小兒子呢!她一陣陣的心酸,恨不能自己立刻死了罷!她一個人站在椅子邊上,走兩步,又退兩步,想來想去,她是應該盡她母親的責任的,她決不能讓二寶不治而死的,她還是顧了小的罷,於是她又慢慢的一步步的走回到大門邊,想進去問經理先生預支點薪水,打電話叫立生來拿了去買葯,快點給二寶吃。可是到了大門口,她已經聽見裡面音樂聲——在那兒抑揚的響著!這時候二寶的小臉忽然消失了,只有剛才那些女人的臉一張一張的顯現在她的眼前,她又回想起在屋子裡的一切,她又迷糊起來了,她走到門口想進去,可是自己的腿再也抬不起來了,她已經感到她的呼吸不能像在外邊那樣的舒暢。她又感到氣急,這種非蘭非香的濃味兒,她簡直是受不了,她回身再往草地上走——她想——想到今兒晚上,短短的兩三個鐘頭內所見所聞的一切,再起頭想一遍,實在是太複雜,太離奇了。不要說親自聽見,看見,就是在她所看過的小說書里,也沒有看到過這許多事情——難道說這就是現在的社會的真相么?她真是不明白,如果每晚要叫她這樣,叫她如何忍受呢?難道說叫她也同她們這些人去同流合污么?

昨晚回家她已經通宵不能安睡,她感到這是另外一個世界,她過慣的是一種有秩序又清靜的生活,一切是樸實的簡單的,現在忽然叫她重新去做另外的一種人,哪能不叫她心煩意亂呢?所以經夫妻倆人商量之後預備放棄這個職業,情願窮一點,等以後有機會再等別的事情做罷。今天下午她看了二寶燒得那樣厲害,而家裡又沒有錢去買葯,便一時情感作用,預備犧牲自己,再來試一下,至多為了二寶做一個月,晚上就可借薪水回來了。可是現在她決定不再容忍這一類的生活,因為就算救轉了二寶的生命,至少她自己的精神是摧殘了,也許前途都被毀滅了。她愈想愈害怕,她怕她自己到時候會管不住自己,改變了本性,況且生死是命,二寶的病,也許不至於那樣嚴重,就是拿了錢買好了葯,醫不好也說不定,就是死了——也是命——否則以後也會再生一個孩子的——她一想到此地她的心裡好像一塊石頭落下去,立刻覺得心神一松。她透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向天上一看,碧藍色的天空,滿布著金黃色的星,顯得夜色特別幽靜,四圍的空氣非常甜美。這時候她心裡甚麼雜念都沒有,只覺得同這夜色一樣清靜無邊,她心中很快樂——她願意以後再也不希望出來做甚麼事情。因為不管做甚麼每天往外跑,至少衣服要多做幾件,皮鞋要多買幾雙,也許結算下來,自己的薪水還不夠自己用呢!不要說幫助家用了。

這時候她倒一身輕鬆了許多,也不愁,也不急,想明白了。她站起來很快的就一直往大門外邊走去,連頭也不回顧一下身後滿布著霓紅燈的舞場。一直走出大門叫了一輛黃包車,坐在上面,很悠閑的迎著晚風往家門走去,神情完全和剛來時不一樣,她只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天下十分幸運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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