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Live，魅力何在？

「卷福」飾演的哈姆雷特

英國國家劇院《哈姆雷特》劇照

戲劇Live，魅力何在？

文 | 劉爽爽

（財新記者）

「人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傑作！多麼高貴的理性！多麼偉大的力量！」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

2015年10月22日，在巴比肯劇院的舞台上，英國演員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說出一段段《哈姆雷特》百年名句。汗水洇濕了他印有搖滾歌手大衛·鮑威頭像的T恤，下身的牛仔褲褲腿略長，微微堆在腳邊。

七台高清攝像機在現場拍攝，十餘萬觀眾在英國上百家電影院同步觀看了演出。

這位被中國觀眾昵稱為「卷福」的明星，因在英劇《神探夏洛克》中飾演福爾摩斯而炙手可熱。他主演的《哈姆雷特》，首演票價一度炒到1500英鎊（約合1.3萬元人民幣）。

一個月後，該劇藉由英國國家劇院現場（National Theatre Live，簡稱NT Live）高清戲劇放映項目，來到中國觀眾眼前。放映安排在北京中間劇場、首都劇場、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最高票價150元。那天北京暴雪，五場全部售罄，觀眾冒著風雪湧進劇院。

他主演的《哈姆雷特》，首演票價一度炒到1500英鎊（約合1.3萬元人民幣）。

「蕩氣迴腸」，「原汁原味」，「最大限度上還原現場的魅力」。一批NT Live的視頻記錄了觀眾的反饋。一個頭戴棕色貝雷帽的老人說，「就好像在國家大劇院買了最好的票。」

30萬英鎊拍好一部戲

即便在戲劇歷史悠久的英國，能夠到倫敦西區現場看戲的觀眾也是少數。2009年，時任英國國家劇院藝術總監尼古拉斯·希特納為了讓劇場外的觀眾也看到他們出品的戲劇，開始在演出現場拍攝高清影像，並通過衛星轉播，同步在影院上映。

戲劇現場錄像並不新鮮。《北京日報》副刊編輯李靜撰寫劇評多年，近年來開始創作劇本，《大先生》《秦國喜劇》都收穫了不錯的口碑。她記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資訊尚不發達，一些國內戲劇導演前往歐洲劇場學習交流，回國時往往要帶回幾卷戲劇錄像，像秘籍一樣在好友圈流轉。很多戲劇工作者藉此汲取營養。

2016年，演員馮遠征有一場與羅馬尼亞錫比烏國家劇院藝術總監的對話。談到NT Live時，馮遠征說：「NT Live也就是戲劇電影，這個中國早就有。上世紀50年代有戲曲藝術片、『文革』時期有八個樣板戲電影，都算。只不過今天起了個洋名，我們覺得新鮮。」

奧斯卡影后海倫·米倫飾演的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

《女王召見》劇照

這恐怕是很多國內觀眾的誤解。「我們以前也在電視上看到過一些戲劇錄像——一個機器在台下架著從頭到尾就那一個視角，把台上演的錄一遍就完了。但高清戲劇放映不是這樣，它的機位、切換、拍攝都很講究。」從事劇本、字幕翻譯工作的尚曉蕾說。

尚曉蕾是資深戲迷，早年在人藝戲劇書店買過許多國內戲劇光碟。後來，她到澳大利亞生活十年，看國內戲劇的機會少了，便常常買國家大劇院、賴聲川表演工作坊出品的錄像帶。自戲劇放映項目進入中國後，她翻譯、校對了《理查三世》《蔚藍深海》《暴風雨》等多部戲劇的中文字幕。

她介紹，首先，這些高清戲劇真正做到了現場直播。之後在全球放映的版本，也是由現場直播轉換而來，沒有任何後期剪輯。其次，直播前的預錄、調整過程嚴格而繁複。以NT Live為例，它有兩次預錄。如果一場戲劇首演周期為三個月，在最後一個月會預錄一次。之後，導播和戲劇導演反覆觀看預錄視頻，不斷溝通，調整鏡頭和舞台。比如，莎翁的《哈姆雷特》充斥著大段內心獨白，導播會考慮，讓觀眾長時間只看「卷福」一個人自言自語，這也太乏味了。現場七台攝像機捕捉的鏡頭不能局限於此，因此需要導演調整一些配角的戲份。

更多考量體現在技術細節上。攝像機和人眼的視野、感光度有差別，有時轉場，現場觀眾能看到舞台，取景器里卻已一片漆黑。這就需要調整舞檯燈光，既不能讓現場觀眾覺得太亮，又不能讓捕捉到的影像太暗。

演員的表演也要相應調整，由於攝像機可以捕捉到極其細節的部分，如果完全按照演出的狀態，銀幕里就會顯得太誇張。因此演員要在攝像機和現場觀眾間找到平衡。如是經過一個月，舞台人員的走位甚至服裝髮飾的顏色都會調整。整個團隊會在直播當天再預錄一次，然後當晚直播。現場觀眾的咳嗽、大笑，臨時被叫上舞台參與演出的互動，都被記錄下來，傳送到全球觀眾面前。

如此下來，一部高清戲劇的錄製成本約為30萬英鎊（約合260萬元人民幣）。

現場是戲劇最重要的元素？

不菲的成本和面向全球觀眾的定位，都對戲劇質量本身提出了極高的要求。

能進入NT Live拍攝計劃的，多是經典劇目或是托尼獎、奧利弗獎新晉得主。第一部是奧斯卡影后海倫·米倫主演的《費德爾》，原作者為17世紀法國新古典主義劇作家拉辛。之後的片單包括「抖森」湯姆·希德勒斯頓領銜的莎士比亞戲劇《科利奧蘭納斯》、奧斯卡最佳導演獎得主薩姆·門德斯導演的《李爾王》、托尼獎和奧利弗獎雙料獲獎作品《女王召見》、獲得2013年奧利弗獎七項大獎的《深夜小狗離奇事件》??

海倫·米倫憑藉這一角色獲得托尼獎和奧利弗獎雙料最佳話劇女演員獎。

《女王召見》劇照

截至2017年，50餘部精品戲劇被帶到美國、加拿大、日本等50餘個國家的1500多家影院和劇院放映，觀眾超過500萬。NT Live成為全球最大、最具代表性的戲劇影像錄製品牌。

讚譽之外也有爭議。

在前述對談里，馮遠征談道，「真正感受戲劇的魅力還要走到劇場。當你坐到劇場里，看到我們在舞台上演出，我們的心和你們的心是在交流的。」戲劇導演賴聲川和孟京輝也都認為，沒有了現場，戲劇最重要的元素就消失了。他們不願意讓作品以這樣的形態見到觀眾。

支持者們則認為，高清戲劇作品保留了現場感，通過細緻的拍攝，強化了戲劇衝突和張力。尚曉蕾印象最深的是《一仆二主》。2013年，她在英國國家劇院看了這部戲，但當時只買得到最後一排的票，「看得不清楚，特別不過癮」。2016年，《一仆二主》引入中國，她校對了部分字幕。男主角詹姆斯·科登耍寶時扔在舌頭上的花生米都清晰可見，「就像看了一部新戲」。

《一仆二主》劇照

「NT Live可能成為一種全新的文化產品。」中國電影資料館節目策劃人沙丹以《深夜小狗離奇事件》為例，劇中有一幕主角小男孩趴在地上，前後移動，一個鳥瞰鏡頭從舞台正上方拍攝，製造出他爬樓梯的假象。顯然劇院現場沒有一個座位能讓觀眾擁有如此垂直俯瞰的視角。沙丹認為，「它具有超越現場的特殊價值。」

NT Live進中國

中間劇場總監滿頂第一次接觸NT Live是在北京百老匯電影中心看《弗蘭肯斯坦的靈與肉》（後譯為《弗蘭肯斯坦》）。這部戲改編自瑪麗·雪萊1818年同名小說，2011年在倫敦首演，由2012年倫敦奧運開幕式總導演丹尼·博伊爾執導，「卷福」和約翰尼·李·米勒交替出演弗蘭肯斯坦和他製造的怪人。

2012年，一個名為拿督黃紀達基金會的文化組織將其引入中國，在北京和上海兩地放映。這是英國大使館文化教育處在中國的文化交流項目之一，也是NT Live第一次進入中國。

「我當時就覺得，這種形式很新穎，呈現出的效果也非常好，想把這個項目正式引進國內。」滿頂回憶。他看完《弗蘭肯斯坦》後，便聯繫過英國國家劇院，但因中間劇場民營機構的身份，在版權購買、審批對接、宣發等方面都障礙重重，未能成功。

《弗蘭肯斯坦》2011年在倫敦首演，由2012年倫敦奧運開幕式總導演丹尼·博伊爾執導，「卷福」和約翰尼·李·米勒交替出演弗蘭肯斯坦和他製造的怪人。

2014年，英國國家劇院和中國國家話劇院聯合製作了戲劇《戰馬》中文版，由此加深了信任，英國國家劇院希望藉此機會讓之前零星進入中國的NT Live常態化。

當時《戰馬》的執行製作人是李琮洲，他負責協調中方和英方的法律、財務和製作等。他曾在美國學習戲劇，期間接觸過NT Live，很喜歡這一系列劇目。於是，他擔任CEO的北京奧哲維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接下此項目在中國的運營，負責選片、版權、翻譯、推廣等。中間劇場則作為發起場地加入。

引進之初，這一系列劇目尚無相應的審批政策。像院線電影一樣全國統一發行，宣傳費動輒上千萬，顯然不適合這批小眾的戲劇產品。李琮洲探索出的路徑是，與場館密切合作，做口碑的發酵傳播。

2015年，NT Live作為中英文化交流年重要項目，正式落地中國。第一撥片單主打英美「男神」。李琮洲那時很擔心，此前《弗蘭肯斯坦》和《科利奧蘭納斯》已經在國內零星放映過幾輪，積累了上萬名觀眾。「還會有新的觀眾來看嗎？」結果平均上座率達到70%，有「卷福」出演的劇目常常滿場。

說是Live，國內卻做不到實時直播，時差、審查因素之外，很多影院也不具備衛星接收設備。李琮洲只能盡量縮短時間差。2016年12月15日，《指環王》中「甘道夫」的扮演者伊恩·麥克萊恩和《X戰警》里「X教授」的扮演者帕特里克·斯圖爾特擔綱主演的《無人之境》在英國演出，李琮洲當時在直播現場。12月25日，他從英國帶回視頻母帶，在中間劇場點映了「生肉」版（英文對白，無字幕）。國內觀眾和倫敦現場僅隔十天，創下最快紀錄。

NT Live之後，類似的高清戲劇現場品牌，如來自埃文河畔斯特拉福德的莎劇現場、阿爾梅達劇院現場、百老匯高清、俄羅斯高清舞台影像等，先後進入中國。

《弗蘭肯斯坦》國內海報

2017年7月，首屆國際戲劇影像展在全國多個城市開幕，來自三個國家的12部劇目於此期間放映，共計120場。預計截至2017年8月，放映將遍及北京、上海、廣州、濟南、大連等23個城市、46個場館。這是迄今為止最大規模的高清戲劇放映。

倒逼戲劇創作者提升水平

「卷福」走在倫敦的街道上，他要前往一所學校。那裡的孩子也在排演《哈姆雷特》。「這個故事已經誕生四百多年了，現在的年輕人怎麼看它？《哈姆雷特》對他們還有吸引力嗎？」懷著這樣的疑問，他觀看了孩子們的排演。事後，學生們圍坐一圈，討論對角色的看法。「卷福」也解釋了自己出演哈姆雷特的原因——他剛剛成為父親。一個失去父親的兒子是怎麼想的？他覺得，孩子出生後，他更貼近哈姆雷特了。

這是NT Live系列的特色之一。導播會在演出前後或中場時段採訪主創，為觀眾「加料」。很多導演會談到自己的創作理念、改編原則、對劇中人物性格命運的理解等。

未來院線電影推廣也可以借鑒這種方式。沙丹說，「誰會不願意在看完電影后，聽王家衛講講自己的創作思路呢？」

蕭伯納的《凡人與超人》原作寫於1901年，文學性極強，台詞密集。

《凡人與超人》劇照

他提到現在已有的一些嘗試。以前電影資料館推廣老的默片電影，會有現場配樂，但只能服務現場觀眾。2015年，中國電影資料館和蘇州蘇藝影城合作放映一批民國老電影，找電影研究學者給每部片拍了五分鐘左右的片前導賞，在映前播放，收效不錯。

英國戲劇向來以尊重原著著稱，擅長重新編排傳統劇目。經過重排，這些幾百年前的經典得以契合當代人的審美，從而延伸出一種當下的意義。觀眾不再是看一件博物館的古董，而是一部活生生的作品。

2017年引進的劇目之一《簡·愛》，由英國國家劇院與布里斯托老維克聯合出品，後者是倫敦一家老牌地方劇團。尚曉蕾記得，剛接到這部劇看了十分鐘，她就跟李琮洲說，這戲不行。這麼一個家喻戶曉的故事，排了幾百遍了，能排出什麼新意來？李琮洲勸她往下看，她才硬著頭皮繼續。

「沒想到越往後看越有意思。」尚曉蕾說。女導演莎莉·庫克森呈現了一個更為女性的視角，沒有將重點放在簡·愛和羅切斯特曲折的關係上，而是以肢體語言和音樂描繪她爭取自由、追求自主的心路歷程。這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而是一個更立體的人生故事。

蕭伯納的《凡人與超人》原作寫於1901年，文學性極強，台詞密集。原著里，主人公和花花公子唐璜在地獄見面，有一段非常冗長的哲學思辨。很多版本的導演擔心嚇跑觀眾，會刪減台詞，但NT Live這一版全部保留。導演利用舞台空間，使得對話有趣而引人深思。

「對創作者來說，看到這裡，我就會思考傳統劇目如何和當代審美碰撞，引起觀眾的興趣。他們使用了怎樣的改編手法、怎樣的舞台手段等等。」李靜說。

她認為，「雖然現在還很難說它對中國戲劇能有什麼實質影響，但觀眾看過高質量的戲劇，知道什麼是好戲，什麼是好的表演，對國內原創內容的要求也會提高，從而倒逼戲劇創作者提升水平。」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2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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