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圍的日與夜》：日常生活的溫情與愛

許鞍華導演的作品，一向以展現日常生活當中的溫情與感動見常，近幾年來，她推出的《桃姐》《姨媽的後現代生活》無不如是，甚至在其剛剛推出的講述香港抗戰史的新片《明月幾時有》里，也少見戰爭片所常見的宏大敘事場面，而集中講述的，仍然是戰爭之中的日常生活，以及每個普通人投身抗戰的個人化抉擇。許鞍華這種獨特的作者電影氣質，在《天水圍的日與夜》當中，體現得最為明顯。

從電影一開場，導演就以一副波瀾不驚的姿態，展現貴姐母子倆組成的小家庭里，從買菜、吃飯、打掃衛生，到看電視、看報紙、睡覺的日常生活。這些每天周而復始的生活細節是如此真實，以至於讓本片也具有了某種類紀錄式的風格。儘管這樣平凡、普通的平民生活，正是包括大多數觀眾在內的普通人日常的踐行之路，但許導將其真實展現在銀幕上之後，並沒有讓人感覺過於瑣碎和稀鬆平常，反而因為影片自始至終貫穿其中的溫情與愛，自然讓觀眾心生感動和代入效應，難以忘懷。

影片的主人公貴姐是一位自尊、自強的中年女性。她早早輟學參加工作，供兩位弟弟上完上學。如今，兩位弟弟都成為衣食無憂的中產階層，而丈夫早逝的她卻仍在超市裡辛苦打工。儘管如此，她仍然堅持自立生活，從不輕易求得弟弟們的幫助，就連中秋節弟弟送來的月餅券，她也堅持要付錢給弟弟。而另一方面，她又是一位非常熱情、有善心的女性。當看到獨自一人的阿婆來超市求職時，她主動給予阿婆關愛和幫助，即便剛開始收到的，只是阿婆的冷漠相對。真誠與熱情總能融化心與心之間的隔閡，久而久之，貴姐和阿婆也成為猶如母女一般，互相依靠的朋友。

影片展現的天水圍社區，是香港著名的平民社區，生活在其中的，多為底層勞工和大陸新移民。這一社區也因為多次爆發倫常慘案而聞名香港。然而，作為一位有著清晰左翼立場的導演，許鞍華在這部影片里，也試圖通過底層民眾之間的這種互助互愛，這種既奮發不息，又知足常樂的人生態度，來為天水圍的這些平民階層正名。影片中多次出現高樓大廈、燈火輝煌的鏡頭展現，而鏡頭隨記切換到貴姐家中的日常生活，彷彿在暗示：貴姐這個小家庭的平靜生活，正是天水圍幾十萬平民中，「沉默的大多數」人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社會學先驅馬克斯·韋伯曾經把西歐資本主義的興起，歸結為倡導勤奮工作、同時又不奢靡消費的新教倫理的驅動。而在許鞍華這部電影里，廣大香港普通市民這種做好本分事、過好本分生活的帶有明顯儒家倫理氣質的人生態度，或許也正是香港經濟社會得以不斷發展壯大的堅實基礎。某種程度上來說，這部電影既是許鞍華為香港平民階層正名立傳的一種嘗試，也是許導為這些平民確立都市發展中的主體性的一種堅定舉動。畢竟天水圍的居民，除了在上述倫常慘案中，會見諸於媒體報端之外，其他時間裡，在廣大大眾媒體上，幾乎是銷聲匿跡的。在一個自由資本主義主導的國際化大都市裡，許導這種鮮明的人民性立場，讓人感動。

除了影片的思想性值得稱道之外，這部電影在影像語言上的表達同樣精彩。比如貴姐試圖將老公留下的牛仔褲扔掉的那個場景，導演特意採用一個固定機位的長鏡頭加以展現，貴姐本來試圖把褲子直接扔進垃圾桶，後來轉念一想，又把褲子從桶里取出，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垃圾桶上，即便這樣，貴姐還是在那裡躊躇許久，猶豫要不要把褲子扔掉。這種細膩的細節展現，把貴姐對於去世丈夫的感情，以及獨身這麼多年養育孩子的不易，展現得淋漓盡致。又如貴姐與阿婆一起乘坐公車，從沙田回天水圍，看望外孫未果的阿婆把她買的金首飾全部給了貴姐，貴姐出於不讓老人失望的想法，暫時收下了這些首飾；此時鏡頭立馬切換到遠景展現飛馳的列車上，彷彿是在暗示人生路漫漫，這兩位彼此之間沒有血緣關係的女人，將要攜手共同走下去。

影片的結尾，貴姐、兒子和阿婆三人一起過中秋，食物簡單，然而氛圍卻異常溫馨。鏡頭隨即又切換到萬家燈火，進而推移到廣大市民的日常戶外活動之中。支撐中國人平靜生活的，不正是家庭、溫情與互相關愛嗎？這樣的結尾，沒有任何煽情，沒有任何懸疑，卻異常雋永，讓人久久沉浸在這種氛圍之中，回味無窮。

2017.7.16上午作於竹林齋

（本文即將刊發於《江海晚報》的「文化視點」專欄，配圖來源於豆瓣網電影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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