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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坤一與戊戌己亥政局(一)

劉坤一是晚清時期的重要督撫,他以軍功起家,三督兩江,與晚清政局頗多關係,特別是在戊戌以後的政局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以往學界關注較多的是他與東南互保的關係,對其在戊戌己亥政局中扮演的角色,卻少有關注。

事實上,劉坤一在戊戌政變後的大膽直諫,不僅影響了政局的走向,而且為其贏得了聲譽。而從劉坤一對己亥政局的勉力應對中,我們又依稀可見,政變後一意趨舊之清廷與洋務督撫之間的微妙關係。

一、調和兩宮、維持大局

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初六日,戊戌政變發生,慈禧太后宣布訓政,百日維新戛然而止。隨之而來的是清廷追捕康、梁,幽禁光緒帝,株連黨人,停廢新政。在朝局翻轉中,趨新之士人人自危,朝廷重臣幾乎無人敢出面諫阻。在此背景之下,劉坤一的言行迥異群僚。

政變後,慈禧太后欲行廢立,劉坤一「持正論」,保護皇上。據八月二十一日張謇日記記曰:「聞榮祿有密電,事大可駭,新寧持正論雲。」這裡,張謇所說的駭人大事即指「廢立」,但張沒說劉坤一的「正論」為何。而從九月二十一日皮錫瑞日記的記載中,我們似乎可以了解劉坤一「正論」的內容。皮記曰:

夏子新丈來拜,雲長信有廢立之意,故以兵柄盡付榮仲華。榮懼而泣,計無所出。夜得右帥電云:「慈聖訓政,臣民之福。而尊主庇民,全仗中堂主持。萬代瞻仰,在此一舉。」峴帥亦有電云:「君臣之分當尊,夷夏之防當嚴。某之所以報國者在此,所以報公者亦在此!」榮天明以二電面奏,長信懼,乃輟計,而心銜二人。

皮錫瑞的消息來自夏子新,即時署湖南按察使的夏獻銘。此一消息得到了曾為陳寶箴幕僚的歐陽中鵠的佐證,皮錫瑞九月二十五日日記言:「節吾至,言右帥電奏兩次,峴帥奏意更明顯,為稟告榮祿。其奏上所說,與子新丈言合。」可見一個月前劉坤一所奏內容在湖南已有流傳。

結合上述張謇的說法可知,劉電當發自八月二十日或二十一日。查照《劉坤一遺集》,可知八月二十一日,劉坤一確曾致榮祿一電,云:「自我皇太后訓政,於變法各事,應辦者仍辦,停者即停,措置合宜,天下欣然望治。我皇上恭己以聽,仰見兩宮慈孝相孚,始終無間。我公與禮邸、慶邸從中調護,永保安全,外議紛紜,無可借口,是皆社稷之福,始得有此轉機。」

從該電內容來看,劉坤一的目的在於調和兩宮,肯定榮祿在其中的作用,但這非上述皮錫瑞所言之電。這說明,劉坤一為廢立之事很可能曾兩次發電給榮祿,一為外間廣為傳頌的「君臣之分當尊,中外之口難防,某之所以報國者在此,所以報公者亦在此。」這與張謇所說的「新寧持正論」相符;另一電即是《劉坤一遺集》所收的八月二十一日電,意在肯定榮祿在調護兩宮中的作用。

這裡,劉坤一對榮祿在政變之初維持大局中作用的肯定絕非恭維之詞,而是肺腑之言,他曾在不同場合多所表達。九月二十日,劉坤一曾在致朋友的信中談及榮祿與時局,說:「現在兩宮慈孝相孚,誠為宗社蒼生之福。而其樞紐全在榮相,內則設法調停,外則勉力撐持,寧國即以保家,此公解人,當見及矣。」榮祿去世後,劉坤一曾送輓聯,又有「老成謀國中外同孚,大局倚安危,天許忠誠無愧色」之語。

而劉坤一致榮祿之電長期以來被認為是阻止太后廢立的重要原因。趙柏岩記曰:「兩江總督劉坤一累電請保全皇上。倉卒政變,海內皇然,有謂上已大行者,志士聚海上而泣。坤一聞之,流涕曰:『上一片熱心,惜無老成主持之,故致蹶敗,此大臣之過也。』因三電政府請保全上,以免天下寒心。」當政變初發、群臣噤若寒蟬之際,劉坤一大膽直言,保全光緒帝,對於維繫清朝統治的合法性具有重要意義。

本來,慈禧發動政變、重新訓政,其統治的合法性已經受到包括康黨在內很多人的質疑,而後,隨著光緒帝被幽閉、新黨被株連、新政被停廢,其統治合法性進一步遭到大批趨新之士的質疑。

光緒帝的存在則給人以希望,這種希望不僅在於通過外國或輿論的施壓,逼迫慈禧歸政,這是康黨一直尋求的解決方案;而且在於慈禧已年屆六旬,光緒帝遲早是可以親政的。光緒帝不被廢黜是政變後人心得以維繫的重要紐帶,這也是劉坤一、陳寶箴等人干涉廢立的原因所在。

在劉坤一等人的諫阻及列強的壓力下,慈禧未能如願以償地速行廢立,但其廢立之念一直沒有終止。

自九月初四日以來,光緒帝的醫案開始公佈於眾。將至尊皇帝的病情公然告諸天下,慈禧太后的目的有二:其一是為證明其訓政的合法性;其二是為進一步行廢立作試探與鋪墊。

對此,中外驚疑卻無人敢言,而劉坤一卻不避嫌疑,致函榮祿,建議收回醫案。九月二十六日,在致榮祿函中,他如是說:「敬再密啟者:天下皆知聖躬康復,而醫案照常通傳,外間轉滋疑議,上海各洋報館恃有護符,騰其筆舌,尤無忌憚,欲禁不能。可否奏請停止此項醫案,明降諭旨,聲明病已痊癒,精神尚未復元,當此時局艱難,仍求太后訓政,似乎正大光明,足以息眾啄而釋群疑。以太后之慈,皇上之孝,歷廿余年始終如一,常變靡渝,固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亦莫非公與親賢調護之力也。」

在劉坤一看來,以「時局艱難」為由,太后訓政即「正大光明」,無需以皇上病重加以佐證。進而言之,天下「皆知聖躬康復」,公布醫案,根本無法達到廢黜光緒帝的目的,反而徒增物議。因此,太后想通過證明光緒病重以行廢立的做法是行不通的,明智的辦法是「慈孝相孚」,二者共存。這裡,劉坤一保護皇上、維持大局的態度極其明確。

面對政變後清廷株連不斷擴大的局面,劉坤一同樣沒有沉默,八月二十八日,他電奏總署提出曲赦餘黨,說:「國家不幸,遭此大變。經權之說須慎,中外之口宜防。現在謠諑紛騰,人情危懼,強鄰環視,難免借起兵端。伏願我皇太后,我皇上,慈孝相孚,尊親共戴,護持宗社,維繫民心。並請查照八月十一日、十四日兩次諭旨,曲赦康有為等餘黨,不復追求,以昭大信,俾反側子自安,則時局之幸矣。」當慈禧盛怒之下,劉坤一敢於奏請「曲赦康有為等餘黨」,可謂無所避忌。

該奏為張謇代擬,據張謇《嗇翁自訂年譜》記:「為新寧擬《太后訓政保護聖躬疏》,大意請曲赦康、梁,示宮廷之本無疑貳,此南皮所不能言。劉於疏尾自加二語,曰:『伏願皇太后皇上慈孝相孚,以慰天下臣民尊親共戴之忱。』乃知沈文肅昔論劉好幕才,章奏語到恰好,蓋信。」

劉坤一此奏,用意有二:一是保護光緒帝,加上八月二十一左右致榮祿的兩電,恰好是趙柏岩所說的「三電政府以保全上」;二是希望寬赦餘黨、減少株連。

之所以懇請「曲赦康有為等餘黨」,是因為清廷的株連已經違背了其八月十一日、十四日兩道諭旨作出的「概不株連」的承諾。特別是八月二十一日,清廷將湖南巡撫陳寶箴「革職,永不敘用」,引起了劉坤一的極大不滿。對此,他曾致函歐陽潤生,說:

承示陳右帥函及釐正學術疏稿,讀竟為之喟然。夫禍患必有由來,君子小人各以其類。乃康有為案中詿誤,內則有翁中堂,外則陳右帥,是皆四海九州所共尊為山斗倚為柱石者,何以賢愚雜糅至此!若為保康有為以致波及,聞翁中堂造膝陳詞,亦是抑揚之語,右帥此疏,更足以自明矣……右帥抉其隱微,斥為異說,傷理害道,甚至比之於言偽而辯行僻而堅兩觀行誅之少正卯,並請將所著書自行銷毀,而猶誣指為康黨也耶!

也正因如此,在陳寶箴革職七天後,劉坤一毅然上奏,呼籲清廷曲赦餘黨,「不復追求」,顯示出其對清廷株連擴大的不滿,也道出了很多維新黨人的心聲。而同一天,劉坤一還上了另外一道奏摺,即奏請起用許應騤。兩奏同上,是劉坤一的政治策略。

對此,他曾致函友人說:「敝處前此電奏,不好措辭,止合渾含勸諫,希冀動聽;同日奏請留許筠菴尚書,亦事理然也。」兩折同上,但卻有輕重之別,前者是主奏,後者是陪襯,這是政治權術中的平衡策略。

劉坤一對清廷株連擴大的不滿,在帝師翁同龢被革後看得更加清晰。十月二十一日,翁同龢被革職,永不敘用。

不久後,鄭孝胥在南京見到劉坤一,談及翁同龢被革一事,劉坤一「嘆曰:『昔宋濂之孫與於胡惟庸之亂,明祖欲治之,馬後諫曰:田舍家尚知尊敬師傅,況帝王乎?宋先生嘗為諸子師,宜免其裔。明祖從之。今國家於兩朝師傅恩薄如此,天下有不寒心者乎?』」較之那些公開的言論,劉、鄭的私下議論更能反映其真實的想法,「天下有不寒心者乎」的反問,說明天下士子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劉坤一(1830-1902)

與此同時,劉坤一對於清廷停廢新政之舉也提出諫阻。政變發生後,清廷雖有繼續新政的承諾,但卻沒有兌現,而是大肆停廢新政。八月十一日,清廷發布上諭,停廢了幾項新政,如復冗官,裁撤《時務官報》,禁止士民上書等。

八月二十四日頒發上諭,恢復八股,停止經濟特科,裁撤農工商總局;八月二十四日再發諭旨,禁止各處報館,嚴拿報館主筆。八月二十六日復頒上諭,嚴禁結會,拿獲入會人等,分別治罪。

在清廷停廢新政的混亂中,禮部甚至有「各省書院,請照舊辦理,停罷學堂等語」的奏片。對此,慈禧懿旨強調了「書院之與學堂,名異實同,本不必定須更改」。

以此為契機,劉坤一上「奏為書院不必改,學堂不必停,兼收並蓄,以廣造就而育真才」折,不僅強調了學堂的重要性,指出學堂自同治以來已經開設,「歷時已久,業有成規成效」,不可盡廢;而且進一步懇請清廷,飭令孫家鼐「趕辦京師大學堂,以為之倡」,並「飭令各省分設中學堂、小學堂,多譯中西政事有用之書,以資誦習;延請中外品學兼優之士,以為師儒,以期漸開風氣」。

劉坤一該奏的內容本不新奇,只是其幾十年來身體力行的洋務事業而已,但如果考慮到政變後清廷一意趨舊、無人敢言新法的背景,我們不免為劉坤一倡辦京師大學堂的勇氣所感動。

不僅如此,劉坤一在該奏之後還附有一片,對清廷嚴禁報館會名問題提出自己的主張。他說:「前奉諭旨,嚴禁報館會名。臣愚以為朝廷之意,特指士大夫言,誠不宜動輒設報、設會,以逞臆說而植黨援。至於農學會、農學報,商學會、商學報,實所以聯絡群情,考求物產,於農務、商務不無裨益,似不在禁止之例。可否仰懇特旨,准其設報設會,或即由臣出示曉諭,以免農商有所疑畏,仍不準其妄議時政,以杜流弊」。劉坤一據理直言得到了清廷的允准,農商會報因此得以保留。

可見,政變後清廷的一系列復舊、株連舉措與廢立圖謀,引起了劉坤一的不滿,他大膽諫阻,意在維持大局,沒有絲毫的個人恩怨。

與此同時,他對康黨極端宣傳的抵制,同樣也是為了維持大局。九月初五日,康有為在上海《新聞報》刊出了一封「公開信」與兩道密諭。這對身陷囹圄的光緒帝無疑是雪上加霜。而劉坤一圍繞此一事件展開的各種交涉,及其親自撰文、抵制康黨的宣傳,都顯示出他忠於皇上、維持大局的大臣風範。在「公開信」中,康有為詆毀慈禧太后不遺餘力,稱:

天禍中國,降此奇變,呂、武臨朝,八月初五日遂有幽廢之事。天地反覆,日月失明,天下人民,同心共憤。皇上英明神武,奮發自強,一切新法,次第舉行。凡我臣庶,額手歡躍。偽臨朝貪淫昏亂,忌皇上之明斷,彼將不得肆其昏淫,而一二守舊奸臣復環跪泣訴,請其復出(以革懷塔布之故,此事皆榮與懷贊成之者)。天地晦冥,竟致幽廢。偽詔征醫,勢將下毒,今實存亡未卜。此誠人神之所公憤,天地之所不容者也。偽臨朝毒我顯後,鴆我毅後,憂憤而死我穆宗,今又幽廢我皇上,罪大惡極,莫過於此。

仆與林、楊、譚、劉四君同受衣帶之詔,無徐敬業之力,祇能效申包胥之哭。今將密詔寫出呈上,乞登之報中,布告天下。中文報不能登,則西文報亦可。皇上上繼文宗,帝者之義,以嫡母為母,不以庶母為母。偽臨朝在同治則為生母,在皇上則先帝之遺妾耳。《春秋》之意,文姜淫亂,不與庄公之念母。生母尚不與念,況以昏亂之宮妾而廢神明之天子哉!

此中,康有為公然將母儀天下的太后說成是毒後幽上、罪大惡極的貪淫之徒,令人觸目驚心。隨信登出了兩道密諭分別為:

「初一日交楊銳帶出硃筆密諭:朕惟時局艱難,非變法不能救中國,非去守舊衰謬之大臣不能變法。而太后不以為然,朕屢次幾諫,太后更怒。今朕位幾不保。汝可與楊銳、劉光第、譚嗣同、林旭諸同志妥速密籌,設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勝企望之至。特諭!初二日交林旭帶來硃筆密諭:朕今命汝督辦官報,實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速出外,不可遲延。汝一片忠愛熱腸,朕所深悉。期愛惜身體,善自調攝,將來更效馳驅。朕有厚望焉。特諭。」

後人的研究證明,康有為的這兩道密諭都經過改篡,「而篡入的語句,關鍵在『奉詔求救』」。用篡改後的密諭來為自己的流亡活動正名,全然不顧光緒帝的處境、安危,這體現出康有為的自私之處。對此,劉坤一一面派人與英領事交涉,一面親自撰文批駁康有為。

在得到消息後,劉坤一即飭令上海道蔡鈞照會英領事「嚴行查禁」,設法更正。他曾致函林稺眉談及此事,說:「頃奉惠書並《新聞報》一紙,具見關懷大局,義正詞嚴。此報早經寓目,當飭蔡道照會英領事嚴行查禁,並將前報更正;該領事亦以為然,可見公道自在人心。該犯用心至毒,為計至愚,此等污衊之辭,徒自彰其背叛之罪,不啻自畫供招也。西報每謂康黨止圖變法,並無逆謀;今有此書,正成確證。若因《新聞報》妄綴議論,遂與中報一律查禁銷售,轉不足以釋外人之疑,非徒慮滋紛紜也。天地之大,何所不容,梟叫狐鳴,無關禍福,聽之可耳。」這裡,劉坤一指出康有為公布密詔用心雖至毒,但為計卻至愚,其結果恰恰是證成其叛逆之罪。

對於林稺眉提出的「與中報一律查禁銷售」之方,劉坤一表示否定,認為這樣做不但「不足以釋外人之疑」,反而更滋議論紛紜。顯然,劉坤一是希望《新聞報》能夠自我認錯,設法更正。英國領事亦以為然,這給了劉坤一解決此問題的信心。

不僅如此,劉坤一還挺身而出,親自撰寫《息邪說論》,對康有為進行駁斥。該文刊載於九月二十四日的《申報》《中外日報》等多家報刊。

文章開門見山,指出其批駁的對象即是康有為之「逆書」:「本月初五日,《新聞報》載康有為逆書,騰其邪說,冀欲離間我兩宮,並欲啟釁於外人,以亂我中國。其用心至毒,其為計至愚,徒自彰其背叛之罪而已。」「冀欲離間我兩宮」一語道出了劉坤一對康有為密詔及公開信的真正擔憂所在,這也是他公然要與康黨對抗的原因所在。

隨後,文章回顧了慈禧太后垂簾聽政以來的無數功德,贊其「功德之隆,超邁千古」,並重點分析了變法、政變及康有為的「逆信」,指出:

此次變法自強,事體極為重大,深宮商酌可否,所以慎始圖終。乃狂悖如康有為、譚嗣同等,敢懷猜忌之私,竟為劫制之計,變生肘腋,禍起蕭牆……康有為漏網餘生,竟敢肆其誣衊,登之日報,意在造謠惑眾,以圖死灰復燃,不知是非好惡之公,人所同具。無論中國官紳士庶,見此報者,莫不切齒裂皆,即各外洋文明之邦,皆知尊親大義,亦詎信此亂臣賊子之說?

我皇太后訓政以來,於變法諸事,如各處軍營改練洋操,各省添設中西學堂,以及農工商務,莫不勤勤懇懇,飭令認真舉行,其於保護教堂教士,優待洋官洋人,不啻三令五申,是皆欽奉懿旨,班班可考者。而康有為無端毀謗,實屬自畫供招,其仇視我皇太后,無非仇視我大清……

身為兩江總督,面對上海《新聞報》公然刊發的康有為「逆書」,劉坤一不僅飭令下屬進行交涉,而且親自撰寫文章加以駁斥,可見其對此事的重視。據劉坤一說,他在將文章交給各報館時,並未署名。《中外日報》在刊出時署「南京來稿照登」。

但是,《蘇報》館卻因蔡鈞的原因明示為江督所作。對此,劉坤一曾致函朋友說:「手教領悉。區區何足以言著作,亦非以此邀名。實因康有為逆書傳到上海,各報館議論風生,或以為豪傑之才,或以為忠義之士,一唱百和,誠恐內生離間,外啟釁端,亟著此論登之報章,欲以破其奸而解其惑。論末未注姓名,不料蔡道竟行揭出,亦祇蘇報館,余則未也。此等文字,似未足以附《翼教叢編》,致為方家所笑。」

「為方家所笑」,顯然是劉坤一的自謙之辭。其實,對於自己的大作,劉本人還是很看重的,九月二十九日,他曾致函總署,推薦該文,說:「查閱上海《新聞報》於九月初五日所載康有為逆書,情詞極為狂悖。當飭上海道照會英領事,嚴飭該館更正,以後不許妄登,英領事等均以為然。第前報已傳播中外,幸廣東人梁鼎芬著論痛駁,大快人心。茲有江南人著《息邪說論》一篇,尤為真切,登之各報館,即外洋人亦以為語有本原,可申公憤。謹檢兩處報紙,寄呈鈞覽。」劉坤一雖肯定了梁鼎芬的駁論「大快人心」,但卻認為自己的駁文「尤為真切」。

儘管後來《新聞報》館並沒有同意劉坤一等人提出的更正認錯,卻作出了很大的讓步,此一交涉甚至一度影響了該報後來的報道策略。

九月十八日,該報刊登《讀〈勸善歌〉書後》,頌揚太后聖德;九月二十四日,該報又刊發劉坤一的《息邪說論》,末附「本館附志」,指出,本月初五日所登康有為一函,「系自香港寄來,不易一字,其間忠奸之別自在人心。本報並未贅議。茲所登《息邪說論》一篇,其文為華人寄來,尊崇國家及皇太后處,語語倶有本原,故亦不易一字,照錄如右,以見中外一家,本報亦深願為太后頌揚厚澤也」。此後,《新聞報》呼籲新政的立場雖未改變,但其對清廷的批評已大為遜色。

對於劉坤一寫作此文的因由,皮錫瑞曾評論說:「見報,刻峴帥《息邪說論》,打官話,固應如此,似亦不無恩怨之私。且見右帥罷官,自危,不得不如此也。」

皮錫瑞從三個角度分析了劉坤一《息邪說論》的由來:「官腔」「私怨」與「自危」。

作為兩江總督,劉坤一面對自己轄區內發生如此事件,出面干涉、抵制,自有私心在內,但其與陳寶箴似不可同日而語。百日維新中,陳寶箴曾積極倡導變法,且與康黨多所往還,而劉坤一卻是百日維新中被光緒帝點名批評不熱心變法的督撫之一,因此政變後,劉坤一根本無需「自危」。而且,劉坤一也與康黨沒有交集,更談不上「恩怨」。

在我看來,劉坤一作此一文,除了考慮到該報在自己的轄區內不得不管外,最主要還是擔憂光緒帝的處境。

事實上,此前此後,康黨詆毀慈禧太后的宣傳不一而足,劉坤一都保持沉默,唯獨對其公布密諭大加抵制,正是因為康黨公布密諭之舉「冀欲離間我兩宮」,對本已處境不利的光緒帝,無異於落井下石、火上澆油。因此,劉坤一挺身而出,親自撰文,抵制康黨的極端宣傳,其保護光緒帝的用意赫然可見。

綜上所述可見,政變後,劉坤一深以光緒帝的安危為慮,多次維持正論,為公而非為私。對於清廷擴大株連,劉坤一表示了極大的不滿,不僅在私下議論中表達了此種不滿,而且公然上奏清廷,主張「曲赦餘黨」,這在政變後朝廷重臣噤若寒蟬的朝局中,劉坤一的正論無疑令人肅然起敬。

在他的諫阻下,慈禧太后的廢立圖謀得以中止,這對維繫清朝的統治具有深遠意義。也正因此,政變後的劉坤一成為時論中的君子,而與張之洞顯成對照。

文廷式在《芸閣偶記》中記曰:「戊戌八月,劉坤一電致榮仲華云:『君臣之義至重,中外之口難防。坤一所以報國者在此,坤(一)之所以報公者亦在此。』先是,都中有一電,不列人名,專致劉坤一、張之洞。劉複電如此;約之洞同列銜,之洞不敢。」

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當劉坤一七十一歲壽辰之際,《中外日報》刊出《兩江總督劉制軍賜壽記》,也對戊戌年八月劉諫阻廢立之事稱頌不已:「去秋八月時,聞制軍曾電致政府,力持大義,尤為眾所稱道。雖事秘莫能詳,而中外流傳,凡有血氣者,上自士大夫,下至兒童走卒,莫不譽制軍,頌制軍,蓋儼然有倚若長城之概也。」而制軍之「嶽嶽不可奪之節」足以「弭隱患而系人心」,「曾子曰君子人歟?君子人也,殆可謂制軍誦也」。

從上述各人的記述與稱頌中,可見時人對劉坤一諫阻廢立的敬意。而劉坤一因此贏得的君子口碑確也名副其實。

未完待續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原文載《史學月刊》第6期,注釋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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