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如山思前事 無非葉子與紅妝 上

小葉子的真名就叫小葉子，某江南大商賈人家的二小姐。不喜書畫，不喜繡花，只愛跟著家裡武師舞槍弄棒。奈何二小姐的武學天分實在有限，一套天罡拳被她打得堪比小學生第一套廣播體操。真真難為了一幫頭腦有限的精幹武師，每天為了如何「委婉地」輸給主子這事兒絞盡腦汁。奈何莽夫出身，智商有限，可耐不住他們，創意無限啊。

這不，眾武師集思廣益，當仁不讓，到最後竟演變成了一場私底下的頭腦競爭… 比如吃瀉藥啦，連續熬夜啦，斷臂啊，自斷經脈啦… 用力過猛的後果，自然就是死的死傷的傷，攪得江南城裡流言四起。人人都說江南某家的二小姐，武功蓋世，心狠手辣，素以摧殘自家武師為樂。

二小姐的名聲漸漸傳得遠了，家裡就招不到武師了。氣得老爺吹鬍子瞪眼不說，還得老實置辦一根檀木棒放在枕邊，夜裡時時冰冰涼地攥在手裡，以備不時之需。後堂的如花美眷反而慘遭閑置，只好多逛逛鋪子解悶兒。眼看白花花的銀子被一幫閑婆娘往外送，老爺手執帳薄，思前想後，只好咬著牙，一房一房地送回了娘家。真乃是：問世間金銀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不摟小妾摟大棒。

但令人奇怪的是，縱使小葉子家中無人值守，卻也沒有沽名釣譽的武林中人去找她家的麻煩。原來，在小葉子出生的朝代，江湖早已成了一個遙遠的名詞。朝廷清明，政通人和。當今聖上崇尚法家，於州郡縣各鎮遍設法官，護法衛隊，一心推行法治強國。子曰：「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儒不可廢，讓他們閉嘴就行。可俠就倒了霉。茫茫華夏大地，平素以遊俠自居者。要麼參軍入仕，提攜玉龍為君死。要麼封劍歸隱，飲茶種花。短短十年時間，俠士群體卻已然銷聲匿跡。

對民眾而言，茶餘飯後的談資自然是少了。可國是好國，君是好君。日子過得自在富足，不讓說的話就不說，凡夫俗子而已，何須為一時嘴快斷送性命呢？至於這遊俠呢，本身也是慣於自high的小眾群體，於大眾鮮有交集，更談不上裨益。那麼大家漸漸地也就懶得去管，權當執劍江湖只是寫在書里的故事。

練武者倒是並未滅絕，只是漸漸從實用，轉向了華麗惹眼的花架子。官府樂見其成，甚至還主動贊助了好幾場比試，鼓勵民眾習武與有氧並重，強身健體。

至於這小葉子的習武之路呢，走的也就是類似的路子。明眼人一看便知，何況官府。卻還是屢次三番地派幾個差人去看看小姐的功夫如何。來了也不多事兒，只是喚小姐前來歪歪扭扭地演示幾招，再笑著勉勵幾句。就轉身與一旁誠惶誠恐的老爺，入後堂賓主盡歡去了。

留下小葉子一個人，和她手中的靜靜泛著冷光的青虹劍，默默地走回房去。

入夜，老管家與幾個下人在院子的大樹下乘涼，啃著往井裡冰過了半晌的西瓜。下人壯著膽子問管家：「爺，你說這大人們明明知道咱小姐那三腳貓的功夫，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過來？莫不是閑的？」

老管家冷笑，悠然地咬下一口紅紅的瓜瓤，頓時只覺口中心裡一片清涼，心情也是大好。「官家的事兒，你這廝又懂了什麼？踏實做你的活計，其餘事只要少言多看，腦子漸漸也就靈光了。」

下人不死心地又湊近些，討好似地說：「小人哪兒比得上爺慧眼如炬，恐怕是盯得眼珠子掉下來，也看不透爺眼中的一分一厘哩！您可是打小就跟著老爺，這一家老小，外加生意場上的事兒，您哪樣不是收在眼裡。小人眼皮淺顯，只盼得你這貴口一開，小人便受用無窮了。，」

「人不機靈，嘴巴倒是靈得很！」老管家呸了一口，笑罵道，「豈不我不教你，倒是顯得我小氣不通情理了？」看那下人張口還要再奉承幾句，他擺擺手，雙眼微眯著道「也罷。你小子，可知官府和咱老爺之間的相處之道？」

「不外乎是想從老爺這兒多得好處，多要錢嘛！」下人直截了當地說，「當然也不能逼得太狠，否則這老爺不掙銀子了，他們上哪兒擼羊毛去！」

「對！」老管家吐出幾顆籽兒，將吃完的瓜皮擱在腳旁，眼神卻凌厲「那你說是這養羊，是任它散養飛跑容易呢，還是尋個由頭，放在視線里順心呢。」

聽到這兒下人自認早已心神領會，忍不住面露得意，「可這老羊狡猾，又怎麼會老老實實呆在羊圈裡呢。所以要將小羊抓在手裡，好讓他不敢造次不是？！」說著，他兇狠地抄起手上的瓜，猛得一把攥碎在手裡。青色的汁水不由得從他粗壯的指尖滴下來，再配上一臉「如狼似虎」的半吊子毒辣顏色...

老管家心道：實在是要多蠢有蠢，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可偏偏那邊還在滔滔不絕著，「...要我說這官府也是費力，不如直接安個「不誠實使用武術」的名頭，將小姐擄了去官家喝茶，老爺豈不是更加投鼠忌器。」

管家眉頭一皺，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搖搖頭，「小子自作聰明！」說著老管家便轉過身去，無論那下人再怎麼纏問，都再不肯吐露半字。

第二天雞鳴時分，那下人便揣了懷裡剛得的四吊銅錢，莫名其妙地被逐出府去了。

於是官府還是隔三差五的來，小葉子望著父親一日一日越發青白的臉，自知理虧。那日回到香閨，她在一排一排的雪亮的武器架站了許久，凝視著沒機會開鋒的十八般兵器。思前想後，小葉子還是決心打個包袱，連夜離家。

至於為什麼要連夜…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武俠小說上都是這麼寫的，應該是有道理的吧？當然，如果他們能順便寫一下：俠客們是如何躲避城裡查夜的禁軍的話，可能就更實用了。

坐視小姐自顧自翻箱倒櫃地收拾細軟，貼身丫鬟不由感覺自己出奇多餘。只好弱弱地說，小姐啊，你要不要給老爺留封書信什麼的？

小葉子正忙著搗騰她的瓷質分裝瓶：跌打酒，大還丹，白駝山壯骨粉… 叮鈴咣當裝了一大包，抄起來都能打死個人。

「小姐！」丫鬟氣得跺腳，忍不住催促起來，「你倒是理人啊。」

「哎呀… 留書留書留什麼書。」小葉子將重重的包袱往單薄的肩上一搭。這不放倒是好，放的猛了險些仰身摔倒。沒好氣地回道：「我爹本就生我氣，再看了我那一手字兒，還不更加氣出病來？」

「可你就這麼一走了之，老爺難道就不會氣出病了？」丫鬟表示自己思路正常，並跟不上她家小姐的邏輯。

小葉子撲哧一笑，一字一頓地對丫鬟說，「春兒，你不懂。我走了，官府那邊一下沒了由頭，爹也就有了轉還之地，這你懂嗎？」

隔日老管家聞訊匆匆趕來，聽丫鬟一字一句地將小姐的話講來。聽到最後，不由得長嘆一聲。他揮揮手讓丫鬟下去，由著自己在堂里站了片刻。

「老爺，」老管家望著自家的牌匾，心中道，「我陪著您大半輩子，自問對人對事兒從未看走眼。可唯獨您這個女兒，你我卻真是都看走了眼啊。」

就這樣，小葉子離開了家。走著走著，她遇見了本朝最後一位大俠。

大俠就是大俠，出場時自帶長劍和玉簫。開口文縐縐的，重音咬的都跟人不一樣。小葉子至今還記得她與大俠初次見面的場景：夕陽西下，松林當中。大俠長身玉立，從一頂蒼翠的樹冠上縱身一躍，救下了因為迷路而餓了足足三天三夜，已然形同孤魂的自己。

她甚至至今都清楚記得大俠對他說的第一句話：這位姑娘，在下看你腳步虛浮，面色蒼白… 莫不是因為餓了？

他的面孔是那麼白皙，像極了廚房裡一屜新鮮出爐的白饅頭。而她好像… 彷彿… 的確… 在神志不清時，一口咬了上去？

只是後來她就後頸一疼，徹底暈過去了。而大俠也始終不肯透露，她究竟被誰人所傷，只是耐心地對她說，「定是你當時太過飢餓，又被我的俊美所震撼，一時不察就暈過去了。」

小葉子不太信，但是她的確為大俠的男色所震撼。那麼後面的事兒就變得簡單了。少不了又是一整套的富家出走女，和武家逍遙生的路子。孤男寡女，江湖羈旅... 寂寞時的一管蕭，落拓時身後的一縷目光，半夜肚餓時的一隻遞到手邊的白饅頭，上元節燈會上的一個從無奈中遞來精巧的糖人兒... 有意無意的舉止，細小卻彷彿捏著心尖尖兒的相待。

等到大俠再度反應過來，小葉子已經大大方方地擠到他懷裡，坐在竹林里對著明月當空，聊熱騰騰的白饅頭和人生哲學了。

擬有後人摘錄的對話如下：

「大俠啊大俠，那我不在的時候。你都怎麼解決… 那個需求問題啊？」

聞言，大俠的白得勝雪的袖子狠狠地褶了一下。可他悠然道：「自行解決。」

小葉子作泫然欲泣狀，「沒想到大俠你如此潔身自好。我簡直快被你的高潔而折服了。我一直以為只有女人才會守身如玉，想不到大俠你也…」

大俠愛憐拍了拍她的腦袋，當然是出手自帶掌風的那種，幾下震得小葉子頭皮發麻。卻也沉浸在別樣的幸福當中，久久不能轉醒…

離家出走的凄慘路，有了大俠的悉心打點，自然是煩惱全無啦。加之國內治安很好，大俠系在腰間的軟劍，就盡忠職守地單純做著腰帶。加之大俠人生得俊朗，自帶一身洗不掉的書卷氣，兩人走在路上自然無人生疑。

要說她唯一的煩惱啊，就是自家大俠實在太瀟洒，簡簡單單的走在街上，爛桃花都能鋪成迎賓毯。偏偏大俠又自詡為儒俠，每當她想秀個恩愛彰顯所有權的時候，他都會不動聲色地運上半成內力彈開她，又或者大步流星地走到前面去。留小葉子一個人在後面老遠乾瞪眼。瞪完了還得往前追，然後就看到大俠正三分嫌棄七分無辜地站在一旁，略帶不耐煩地等著她。

這一天，再度牽手失敗的小葉子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卻發現大俠面前站了一名紅！衣！女！子！

那女子人生的嬌滴滴的，楚宮腰飛燕容，走起路來更是千嬌百媚。看得小葉子一愣一愣的。當然她當時的想法其實並不是：

完了 她是不是要來搶我家大俠。

而是：

天，她一晃一晃的腰是不怕斷掉嗎。

只見紅衣女子搖著水蛇腰，風情萬種道：「大俠，我不美嗎？」

「恕在下失禮，」大俠的口氣比江南冬日裡的雪還要淡，「紅顏白髮皆是表象。姑娘在在下眼中，實與白骨無異。」

一席話話聽的紅衣姑娘一臉懵圈，小葉子在邊上心想：完了完了，大俠又開始滿街弔書袋了。引經據典也就罷了，沒準兒哪個路邊說書的講過呢？可如今居然連比喻都用上了，人家姑娘保準兒聽不懂啊。於是她好心地解釋道：姑娘，我們大俠的意思就是，他看見你就跟看到街口路邊堆的骨頭沒兩樣。

紅衣姑娘一時羞極，再看了看大俠幾近事不關己的樣子，氣得甩手而去。小葉心想這姑娘真的莫名其妙，卻見她一晃神的功夫，大俠已經大步流星至她三步之內，半是寵溺半是感慨道「哎，我的小葉子，書是讀得越來越好了。」

小葉子吸了一口氣，哀怨道：「大俠，我為什麼有一種你是「吾家有女初長成...」她鼓起嘴，「完全沒有一點點... 對待心上人的感情色彩。」

「哦？」大俠語氣溫柔，眼底笑意不減，鄭重其事地揶揄道「這點還要你多多指點，畢竟...」

「畢..畢竟什麼？」小葉子有些氣息不穩。

「畢竟，」大俠慢悠悠道：「你在我心裡，跟街口路邊堆的骨頭不一樣。」

望著他點墨般的眼，小葉子心裡儘是患得患失的甜蜜。她難得收斂了神色，鼓起勇氣，認真地問大俠：「大俠，你為什麼喜歡我呢？」

大俠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凝神看定她，千頭萬緒從他眼中淺淺掠過。良久，他摸摸小葉子的頭，「小葉子，我喜歡你心無旁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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