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道中落,女人過的是什麼日子?
原標題:親戚之間
作者:林元春(1937—),朝鮮族著名作家,吉林龍井人。1960年畢業於延邊大學語文系朝文專業。歷任延邊人民廣播電台文藝部主任,延邊作家協會副主席,專業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被踐踏的靈魂》,中篇小說集《浩瀚的森林》,短篇小說集《彩霞》、《親戚之間》(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獲獎作品)。,長篇報告文學《破滅的記錄》、《奮鬥者的足跡》等。
一
我直到戴花冠披禮紗跨進李家門檻的那一天,也沒見過那個女人。
也許因為婆家是個大家族的緣故吧,婚禮那天來了那麼多親戚。
可是在眾多的親戚中,我仍然沒有發現過她。
家族中遇上紅白喜事,或是其他大事,說好說壞,論長道短的都是親戚。別的客人頂多評論一番酒席辦得如何,可到了親戚那裡,就像話把粘在嘴皮上了,不管多遠的事,也會沒完沒了地嘮叨。
過門第二天讓新媳婦做早飯,露一露手藝,這是朝鮮族的慣例了。對從小干過家務活的我來說,做飯這玩藝兒,還算得了什麼呢?
可是今天不知怎的手不聽使喚了。這可不是做一兩個人的飯,而是做幾十口人的飯,怎樣才能做得不軟不硬、不串煙,也不夾生呢?我心裡一直像壓著塊石頭。從前人們不是都說新媳婦的第一頓飯,做軟了丈夫享不了妻子的福,做硬了妻子享不了丈夫的福,夾生了家變窮,燜糊了家道敗落嗎?現在的人們不信那一套,吃飯時都會說,飯焦了照樣享福,飯爛了也不礙生兒育女。可是裙子同樣價錢,還是粉色的好。這頓飯無論如何也要把水扣准了。大概就是這個原因,人們常說沒過「三日」(朝鮮族婚禮,新娘到男家後,第三天同新郎一起回娘家,拜見父母后再到男家,才算婚禮正式結束。)的新媳婦是幾分歡喜幾分憂慮吧。
「喲,新媳婦已經下灶台啦!」我正在鍋邊把水一會兒添進,一會兒舀出的時候,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高個兒女人開了外屋門,探頭往鍋里看了看,在我的耳邊悄悄地叮囑一句:「這是新米,和陳米不一樣,要少坐點兒水!」然後她就下了灶坑。
我又把水舀出一些,順便朝灶坑下瞅了她一眼。這是一張陌生的臉。訂婚兩年,丈夫領著我轉遍了所有的親戚家,在婆家的訂婚儀式上連八寸(八寸:表示親戚的行輩,寸數越大,關係越遠。)親戚都來了,但也沒見過這個女人。她往灶洞里添著柴,又不放心地站起來看了看鍋里的水,點了點頭,重新坐下。就在她站起來的那功夫,我一眼看出她衣著的不合體統。她穿的是條下擺磨破後又改短的半截破裙,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短得只能遮住膝蓋。我心想,她大概是為了干廚房的活,順手揀了一條破裙子套上的吧。
這時,婆婆從外頭回來,一看見這個女人,就滿臉喜色:「哎喲,來啦,侄兒媳婦。」
「侄兒媳婦?」我吃了一驚。婆婆的侄兒媳婦,跟我不就是妯娌關係嗎?可是為什麼我從來沒聽說過呢?
「給小叔子辦喜事,可不要把自己累倒嘍!」婆婆嘖嘖地咂著嘴說。
「嬸,看您說的,干這點兒活還能怎麼樣?」
「你的身子難道是鐵打的?」
「讓您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這才知道她原來是我的叔伯嫂子。初次見面連個招呼都沒有打,我羞愧得臉上發燙。
這位嫂子也紅了臉,只顧低頭撥拉灶洞里的火。我又把視線移到她的破裙子上。裙子短得剛過膝,曲腿一蹲連膝蓋也遮不住,露出裡面像是拆了舊手套、舊襪子織成的線褲。
我心裡想:「在這麼多賓客面前怎能穿出那麼破的裙子呢?」
這時,出於自愧的心情,還是因為我的注視,她急忙拉下那短短的裙擺遮住花花綠綠的線褲,可是那短短的裙子卻越拉越卷了上去。我也不好意思起來,便把視線轉向別處。
早飯後,我最擔心的家門宴席開始了。
所謂家門宴席,就是新媳婦把送給婆家各位親戚的禮緞(禮緞:新媳婦送給婆家各位親戚的見面禮。)陳列在桌子上,然後新郎斟酒,新娘敬酒,新郎、新娘再一起磕頭行禮。如此,我在儐相的指點下,從公公開始,敬酒、行禮,呈上禮緞。
這樣一個接一個,差不多都輪遍了,但還沒輪到穿破裙子的叔伯嫂子。她可是該堂堂正正地接受新媳婦禮緞的人呀,不論從禮節上講還是從輩份上講都是這樣。
可是沒有一個人去找她。
我心裡很奇怪,忍不住悄悄地問了身邊的婆婆:
「媽,叔伯嫂子呢?」
「喲,把她忘腦後了。」
婆婆這才轉向鍋台,一面用眼睛搜尋著,一面喊:
「哎,侄兒媳婦,哎——」
鍋台上空空的。
家門宴席開始前還圍著鍋台忙得滿頭大汗的叔伯嫂子不知上哪兒去了。
婆婆又轉臉朝外屋喊:「快去找銅佛寺家的來!」
同樣是叔伯妯娌的朝陽川嫂子卻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因為她是空手來的,可能是故意避開的吧?!」
不知怎的,她的話叫人聽了覺得酸溜溜的。
禮儀完畢,又該擺上酒席,斟的斟,敬的敬了。
親戚中盤著髻的媳婦、拖著長辮的姑娘不少,卻沒有一個人主動站起來忙鍋台活的。
儀式結束好大一會兒了,只聽見說笑聲,卻聽不見放碗筷的動靜,婆婆便對朝陽川家的說:
「侄兒媳婦,快放桌子吧!」
朝陽川家的不知什麼時候要來了一塊雞肉,一面遞給兒子,一面說:
「銅佛寺嫂子上哪兒去了?仁男,快去請你銅佛寺大媽來!」
穿得乾乾淨淨的朝陽川嫂子全然沒有一點要動手的樣子。
「大姑娘小媳婦坐滿一鋪炕,但沒有一個人下鍋台的,嘖嘖……」婆婆把侄女孫女們挨個兒掃視了一遍,顯然是動氣了。姑娘媳婦們這才慢慢騰騰地起身往鍋台蹭。
正在這時,廚房門「吱」地一聲,穿破裙子的叔伯嫂子進來了。一屋子的人這才像見了多年不遇的親戚,有說有笑地起身迎上去:
「您上哪兒去了?」
「新嬸子準備好禮緞不知等您多久啦!」
「嫂子不在,就像空著個席位…」
朝陽川家的像是比誰都等得心焦似的,她那又尖又細的女高音蓋過了其他聲音。
「肚子有點不舒服…」
銅佛寺嫂子和其他高聲大氣的嗓門自然形成對比的低音,聽起來悅耳、感人。不過和剛才提醒我新米不吃水時那柔和輕悄的低音又不同,似乎帶點愧疚和壓抑。她那爬著一絲絲細紋的臉上透著凄涼的微笑,不聲不響地挽起袖子又蹲在鍋台邊忙起活來。
我也是從小干慣臟活累活的人,所以她那乾淨利索的動作馬上抓住了我的心。這是那種言語不多隻知道幹活的農村婦女的典型。參加婚禮的客人們頭頂著裹著打糕、喜糖的包袱陸續回家了,銅佛寺嫂子卻守著鍋台把洗洗涮涮的收尾活兒都包下來了。
挨個兒給我介紹過的親戚,除了幾個近親,其他的我都記不清他們的輩份和稱呼了。
我對銅佛寺嫂子說:
「嫂子,都說李家門親戚多,果然不少呀!」
「說多也多,說少也少啊!」
「那麼多親戚還說少?」
「同是李家門下,有的家有親戚,有的家就沒有親戚。」
真叫人越聽越糊塗。
我不解地望著銅佛寺嫂子,可從她那滿是熱汗的臉上什麼答案也找不出來。
她把收尾活兒全乾完,準備坐晚車回家了。
婆婆把我送的禮緞和剩餘的打糕,以及一些舊衣物包成一大包遞給她說:
「都是些破爛,補補給孩子們穿吧。」
「嬸,我也會有被當作親戚看待的時候嗎?」
銅佛寺嫂子接過包袱,淚珠撲籟籟滾落下來。
我的心不由縮緊了。
「俗話不是說:孩子長成人,眨眼一瞬間嗎?等他們長大了,你也有出頭享福的日子的。」
婆婆邊說著邊從兜里掏出五塊錢塞進嫂子手裡:「太少了,拿去給孩子們買鉛筆啦本兒什麼的…」
「這個包袱我拿著,可錢不能收。空著兩手來的,已經夠沒臉的了…」
啊,現在我才知道銅佛寺嫂子為什麼要在分禮緞時避開,也明白了為什麼我訂婚後跟李家來往兩年多時間裡一直沒認識她。
我抑制不住翻騰的心情,緊緊抓住她的手說:
「嫂子,收下吧,哪怕買條裙子…」
「老讓你們這麼費心…」
二
大概因為公公是州教育處處長,丈夫是市工業局副局長,不然就是因為對親戚們向來手鬆吧,我雖不是李家門的長孫媳婦,但在哪家親戚面前都受到長孫媳婦的禮遇。
論輩份,李家門怕長孫媳是銅佛寺嫂子,李家真正的後裔是她那些吃飯跟牛吃草一樣不挑肥揀瘦,頓頓碗底朝天、個頭日日見高的孩子們。
可是每逢中秋、新春佳節,親戚們來來往往,宰雞殺豬的時候,總是看不到他們。
婚後頭一個春節,親戚們多得聚在朝陽川嫂子家過年。那天殺了口豬,做了灌腸。我環視著一屋子吃得津津有味的人問:
「銅佛寺嫂子怎麼沒來?」
「她被一個個小把戲們拖住了腿,還能走得開?」朝陽川嫂子不以為然地說。
「一個人又要忙家裡的,又要干高級社的,脫得開身嗎?」
聽著大家的話,我心裡有點悵然。吃吃喝喝的場合她總是避開,也沒人提起她,可是一到需要人手或碰到臟活累活的時候,她就被人們記起並且馬上被請出來。
嫁到李家的第二年,正逢公公花甲。
給公公辦花甲壽宴的前一天,朝陽川嫂子是坐早車來的,她頂著一大包擺桌(即壽桌。朝鮮族在花甲宴上,晚輩的每一家都準備一桌子各種食品,捧送給過花甲的老人,並磕頭祝壽。)用的糕點、糖塊、水果之類,一進門就唯恐別人聽不見似的咋呼起來:「哎喲,朝陽川沒有賣色果子(色果子:壽桌子上擺的,塗了各種顏色的餅乾之類。)的,我專門到龍井跑了一趟,所以來晚了。」
「擺不出壽桌就來不得啦?」
「叔叔過花甲,當侄兒的還能不敬上一個壽桌?」
她這一說,親戚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誇起她的為人來了。
我深知她的脾性,一句也沒去附和。
這時,婆婆在一旁催促:「哎,一大堆活兒忙不過來呢,你趕快換一件衣服下鍋台吧!」
「哎呀,銅佛寺嫂子怎麼沒來吶?」朝陽川嫂子從裡屋探出腦袋,東張西望著。
「四張嘴都指著她一雙手,能說來就能來嗎!」婆婆有點為難地替銅佛寺嫂子辯解。
朝陽川嫂子又說:「自己手頭再緊,叔叔的花甲還能不來?」
正在這時,門「吱」地一聲,只見銅佛寺嫂子跨進屋來。
她還是一年前的那身打扮,稍有不同的是上身加了一件學生裝。那件和她粗壯身板極不相稱的學生裝勉強扣住扣子,緊緊裹著她的胸脯。
我頓時歡天喜地地站起來喊道:
「銅佛寺嫂子,您來了!」
婆婆站起身來接過銅佛寺嫂子手裡的酒瓶說:「你呀,故意沒給你捎信兒,你從哪兒得到消息來的?」
「為了先把地割完,來晚了。」嫂子的女低音我已經好久沒聽到了。
剛才還不冷不熱說這道那的親戚們,一旦人在跟前,又紛紛稱讚起她的誠意來了。
朝陽川嫂子卻連屁股也沒抬,輕蔑地瞟一眼婆婆手裡的酒瓶,那眼光似乎在說:「哼,一斤酒算什麼,還不如空手來!」
銅佛寺嫂子對此似乎根本不介意,只是瞅了瞅婆婆的臉,再瞅著我,好像在說:「難道連你也責怪我只帶一瓶酒來嗎?」
這個眼色正如我結婚時給親戚們送禮緞那天,她避開人們出而復回時的那種眼色。
我深知銅佛寺嫂子準備一瓶酒,要比別的家準備一桌豐盛的菜肴還難,就用不滿的眼光瞟了一眼朝陽川嫂子。
銅佛寺嫂子到裡屋脫了外衣掛在牆上,只穿一件襯衣走出來,順手用一條布帶把腰一紮,然後就忙起活來。
這次公公的花甲,光是親戚們敬的壽桌就有二十四桌。
人們說,看桌數知道家門的興衰,看壽禮知道各家的家底。
裝點壽桌要數朝陽川嫂子好勝心最強了。
她盯著別人的桌面,發現了哪樣禮品是自己桌上沒有的,就撇著嘴指手劃腳說:「怎麼花甲桌上還放這種東西呢?」
人們忙著裝點壽桌的功夫,銅佛寺嫂子卻埋頭準備著招待客人的菜肴。
不過她不時拉一拉破裙蓋住膝蓋,忙活不停的雙手也似乎由於焦躁不安而略顯遲鈍。
看得出她情緒十分壓抑。
按順序給公公祝壽的儀式已進行大半,和我結婚那天一樣,還是沒輪到銅佛寺嫂子。這時,銅佛寺嫂埋頭干著活,一邊側耳聽著外面主持者的叫聲。但還不叫她的名字。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惆悵,這和外面歡歡喜喜的氣氛是多麼不協調呵!這時,從外面傳來了叫聲:
「還有沒有要祝壽的?」
我急忙看了銅佛寺嫂子一眼,而銅佛寺嫂子也正抬頭望著我。
她眼裡淚水汪汪,連嘴辱都在微微地顫動著。
銅佛寺嫂子本應和別人一樣高高興興地、堂堂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可如今卻受到人家如此冷待,看到這些,我心裡難過極了。
這時,她顧不上擦擦眼淚,就站起來匆匆地走進了裡屋。難道她又想像去年一樣避開這種場合嗎?沒過幾分鐘,我的揣測就被證實是錯了。只見她端端正正地穿上那件學生裝,手捧酒瓶從裡屋走了出來。
「嫂子,媽媽替您準備下壽桌了,快端著過去吧。」
「妹妹,幹嘛要裝門面呢,表心意有什麼拿什麼就行。」
銅佛寺嫂子拉平蹲出皺褶的破裙,穿上鼻鞋,往前屋走去。
「親戚里還有誰要敬酒拜壽的?」
主持壽宴的遠房大伯子環視著滿屋子的人問。他的話音剛落,銅佛寺嫂子捧著一瓶酒,而不是一桌豐盛的食品,從從容容地走到公公和婆婆面前,恭恭敬敬地斟了一杯酒,然後用雙手舉過頭,說:「叔叔,嬸嬸,敬祝你們福壽無疆!」說完,她又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頭。雖然裙子短得露出了她線褲的雜亂顏色和補丁,可是她那莊重篤誠、典雅可愛的動作,使人絲毫不感到破裙子減損了她美好的心地。
別人敬的酒,公公只抿一抿,銅佛寺嫂子敬的酒,他卻喝乾了。
朝陽川嫂子看到這個場面,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
這次銅佛寺嫂子也是在客人都離開後,收拾完廚房的活,才坐晚車走的。
臨走前我把事先準備好的一條黑裙子和一件栗色的上衣送給了她。我們的身高體形差不多,她穿我的衣服,不會顯得不合身的。
「老是讓你們費心……」上車前,她說的還是前次臨行時說的那句話。
三
人生之路充滿坎坷曲折,這話果然不錯。
公公過花甲那陣,精力、體力還遠遠勝過五十左右的人,誰想到不久就突然中風離開了人世。
家門的棟樑一倒,本來親近和睦的大家庭就日漸散了架。
公公去世還沒過幾個月,婆婆也因胃癌相隨公公去了。
就這樣,幾個月里,我接連失去了公婆二老。真是禍不單行啊。
第二年,在市工業局當副局長的丈夫因為所謂「民族主義分子」的罪名被撤了職,我們家從此一蹶不振,沒過多久,就敗落了。
公公婆婆去世後就逐漸來往稀少的親戚們,從丈夫戴上「民族主義分子」的帽子以後,就乾脆斷了走動。丈夫被勒令去玉泉洞勞動改造,我也跟著去了。
這時我們已經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我又懷了孕,不久就要成為三個孩子的媽媽。
丈夫停發工資,就該我去掙錢了。
我馬上就要坐月子了,鼓著大肚子怎麼幹活呀!全家的日子已經到了缸底朝天的境地。
真是錢能長利,窮能生窮。家裡越窮,孩子們反而越能吃,口糧和別人家同樣領,可我們家一直接不上頓。我只好到市裡親戚家去借包米子和包米面,說好到秋後還大米。冬天一打完場,我就趕緊碾了大米去還債。
這樣,一年口糧扣去還債的幾百斤大米,剩下的又難以維持到第二年春天了。
明天是八月十五了。丈夫去給父母的墳地割草培土,家裡只剩下我和孩子們。
別人家早就開始熱熱鬧鬧地打打糕、釀「馬格利」(馬格利:朝鮮族家釀的米灑。),我們家卻像出喪戶一樣悲慘凄涼。要是往年,親戚們早該接連上門,宰雞殺豬,鬧騰一番了。可現在家裡卻冷冷清清。
「同是李家門下,有的家有親戚,有的家就沒有親戚。」
當初銅佛寺嫂子說的那句話,我現在才悟出了它的含意。
現在我們家是冷落了,親戚們不知聚在哪一家做糕、釀酒、杯來盞去、談笑風生的正熱鬧呢。
我又想他們,又恨他們,好歹不是外人,難道親戚之間就這樣無情嗎?
「哎,這屋裡怎麼到現在還不點燈呢?」
我一聽這聲音,就知道銅佛寺嫂子來了。沒等我起來開門,「吱」地一聲門響,她頂著一個大柳條筐,一貓腰跨進了門檻。
「嫂子!」一見到她,我就像見了親娘一樣,長期壓在心底的悲苦猛地湧上心頭。
我伏在她懷裡放聲哭了起來。
「怎麼,家裡出什麼事了?」她急忙問。
我還是不顧一切地傾瀉著悲傷。
我只想這麼哭個夠。
「中秋佳節,哭什麼喲?」
突然一滴冰涼的水珠掉在了我的腦門上。「是冷汗!」我這才從嫂子懷裡抬起頭來,只見汗珠沁滿了嫂子額頭,筐子依然頂在她頭上。
「呵,我真…」我來不及抹去淚水,急忙幫她放下東西,然後點上油燈。
「眼淚一旦讓它淌下來,就得天天用桶接啦,特別是我們女人家。」她邊說邊用毛巾給我擦著淚。銅佛寺嫂子溫暖的安撫使我的眼淚更像流不斷的泉水般湧出來。
「我來了,你該高興才是,怎麼一個勁兒哭呢…」
我準備下灶坑燒火,嫂子一把拉住我,一面自己跳下灶坑,一面說:「我來燒。你這個身子爬上跳下的多吃力啊!」
嫂子的到來好像給我們家帶來了節日的氣氛。
我淘完米坐下鍋,便往下打量著嫂子。
灶洞里透出的火光映照著嫂子的臉龐,這張臉上已經全然看不見前幾年漬著汗跡和髒水的窘況痕迹了。她穿的是一套新做的灰色混紡料的小襖長裙。、人們都說擺脫貧困是最大的解脫,雖然還不能說她完全擺脫了貧困,可是她熬到了大兒子學校畢業掙工資,真也像脫了層皮似的輕快多了。
「嫂子,您現在算熬出頭了。」
「妹妹,你的出頭日子也不會遠啦!等他叔叔的問題一解決,孩子也長大了,你比我還要有福享呢。歲月如流水,說長就長,說短也真是一眨眼功夫喲!」
見鍋開了,嫂子又添了幾根木拌,起身上了炕。
她挨個兒仔細端詳著睡熟的孩子們,然後揭開柳條筐蓋。
「中秋先打了點粘稻子,這是用新下的粘米打的打糕。」
嫂子說著拿出一包又大又沉的打糕。
「這是新米,這是牛肉,這……」嫂子邊說邊抖開一塊用尼龍紗巾包著的衣料:
「這是給你扯的,不知合不合你意吶?」
這是一塊白色尼龍襯衣料和一塊栗色裙料。
「現在我還有福氣挑這揀那呀?嫂子,你就給我侄兒們添補點好了,幹嘛為我花這麼多錢呀?」
出嫁時的嫁妝都穿光用盡,連婆家給我做的也都穿沒了。
現在我只剩下身上穿的這套打了補丁的衣裙了。
「一旦手裡空了,就好像哪兒都是無底洞。旁人接濟還能頂多少事?要翻身還得靠自己,別人頂多救你一時,再說,還得老聽人家說你吃接濟…」
「吃的、穿的、用的,怎麼說斷就像刀斬似的那麼齊刷,一下子什麼都斷了呢!」
「所以說,漏底的缸好補,窮困的洞難堵嘛。」
吃過晚飯後我們上炕躺下了。
不知是路上累了,還是心裡沒了心事,銅佛寺嫂很快就入睡了。
可是我思緒萬千,久久不能入睡。
四
如果不是看丈夫的面子,我可能早就和親戚們斷絕來往了。
當然,不得不走動的另一個原因,也是為了救燃眉之急。
夏天借米,秋天還米。
蹭爛了裙擺,磨穿了鞋底,應該說都是我主動上門的。
一次,朝陽川嫂子派兒子來,請我去參加她大女兒的婚禮。
自從丈夫下去勞動改造以來,已經十幾年不通音信的朝陽川嫂子,突然派人來請我們,我不能不大吃一驚。
往日她那些一時近乎得能踏破你門檻,一時又翻臉不認人的為人舉止,雖然想起來就叫人心裡冒煙,但我看在侄女的份上還是去了。
我一進屋,朝陽川嫂子就以從來沒有過的熱情迎了上來:「哎喲,妹妹,我自己眼前也顧不過來,天天掙扎著過日子,所以一次也沒去看你……你是怎麼遭的罪呀?他叔叔還好嗎?孩子們長得怎麼樣?」
十幾年的歲月在她臉上添了好多道細細的皺紋,可是出眾的姿色依然不減當年。
「要說遭罪,大家還是一樣嘛!」
「我們總算比你們過得好一些。哎喲,那麼漂亮的臉蛋,怎麼變成這樣啦?」
我環視著一位客人也沒有的靜悄悄的屋子問:「哎,說要辦喜事,怎麼這麼冷冷清清的?」
「結婚的日子還有十天吶。」
「怎麼?」
「大概因為當媽的沒手藝,姑娘也跟著一門不門。眼看喜日子就要到了,坐墊、枕套都沒綉上花,想來想去只好把妹妹請來了。」
我有一手媽媽傳授的手藝——刺繡。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就坐在縫紉機前,坐墊、枕套,一件一件綉開了。都說看嫁妝上的刺繡,就能掂量新婚婦的手藝,我就代替侄女,把自己所有本事都拿出來了。裊裊低垂的柳枝上燕子展翅高飛;百花盛開的草叢中蝴蝶輕盈起舞;青松底下,白鶴兀立,小溪繚繞;皎月光里,巨岩嶙峋,猛虎長嘯……反正只要是我見過的覺得好看的圖案,我都綉上了。
我整整綉了八天,從縫紉機旁脫開身子的那天,銅佛寺嫂子也領著孩子來了,她一見我就說:「喲,妹妹先來一步啦!」
「嫂子!」我高興得抓住她的手,久久不願放開。
「大小子在大學挺好的?」
「他挺好。嫂子您也不寬裕,又往學校寄錢。前幾天孩子從學校來信我們才知道。」
「現在這年頭,像我們這樣的人也能過上舒心的日子了,我是叫他趁著好時光安心多學點啊!」
望著銅佛寺嫂子,我又想起她穿著破短裙在鍋台邊忙活的情景。我再看看那兩個侄兒侄女,一身上下也都是嗶嘰或呢絨。當初我每次頂著米,帶著些舊衣物到銅佛寺去時,那兩個小傢伙淌著鼻涕,狼吞虎咽地吃得盆底朝天……想不到今天,他們都長成這樣一表人材的大姑娘小夥子了。
不知啥時候銅佛寺嫂子換上了幹活穿的衣服,又像以前那樣蹲在鍋台邊忙活起來。我坐在炕坑燒火,看見她端起淘米盆往下望著我,就像我第一次往灶坑下望著她穿的破短裙那樣。我慌忙用裙擺遮住腳脖子,免得露出我那條用一切能拆成線的東西織成的線褲。
「咯咯咯……」從裡屋發出一陣笑聲,朝陽川嫂子的聲音特別的響亮。
「銅佛寺嫂子,大家都要看新娘子準備的禮緞,把箱子打開了,你也來看呀!」
可是沒有人叫我也去看。
「這是他叔家送的呢大衣,這是他大伯家送的嗶嘰上裝,這是……」朝陽川嫂子興緻勃勃地炫耀著。我感到抬不起頭來,每個親戚都有拿得出手的禮物,我卻什麼也沒有帶來。
「哎喲,瞧這花繡得多好,誰繡的呀?」
嘈雜聲中不知誰這麼讚歎了一句。我心裡想這下可要提到我的名字了。不知怎的,我緊張起來。
「這花是……」
是朝陽川嫂子的聲音,但口氣已經不像剛才那樣理直氣壯了,嗓門也不如剛才那樣高了。
「那還能是誰,新媳婦的手藝唄!」不知誰插了一句。
「手藝真不一般,新郎真有福氣!」
「嗬,樣樣都綉活了,一番心血都綉在上頭啦。」
屋子裡贊聲不絕。
「這孩子的本事就這一樣……」朝陽川嫂子說著,馬上瞥我一眼,又說:「這孩子,繡花什麼的她還是可以的。」
我再也忍不下這口氣了,正式舉行婚禮的那天早晨,趁賓客出出進進的混亂當兒,我悄悄離開了朝陽川。
回家後,我暗暗發誓,以後親戚家再有這類事,我是堅決不去了。可是今天又收到了銅佛寺嫂子的信,讓我去參加她大兒子的婚禮。別人家可以不去,銅佛寺嫂子家不能不去。我正在焦愁的時候,銅佛寺嫂子捎來一塊做裙子的布料,說是準備做了在婚禮上自己穿的,因為抽不出空,所以讓我什麼也不要準備,幫她把裙子做出來帶去就行。做她的衣裙,不用另量尺寸。我用寄來的深藍色滌綸布料做了一套小襖長裙,帶著它到了銅佛寺。
從喜日子的前三天起,親戚們陸續到了銅佛寺。新蓋的幾間瓦房裡擠得滿滿的,頗有前些年我們家遇到喜慶日子時的氣氛。
在親戚中享有「家門的女豪傑」、「李家的榮耀」美名的朝陽川嫂子,現在又以新郎的嬸母身份在粗聲粗氣地四處指派活計。我蹲在鍋台邊,不聲不響地埋頭干著活。
家門宴席一開始,我心裡總覺得朝陽川嫂子的視線盯在我身上,好像在說:「你還不趕快出去!」送禮緞的時候,我就放下活兒悄悄地出去了,打算到後面鄰居家去坐一會兒再回來,可是剛剛拐過院牆,就被誰一把抓住了。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銅佛寺嫂子。她問:
「你想上哪兒?」
「我…」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想躲開?」
「…」
「難道請你來是讓你看別人的眼色,使你抬不起頭嗎?妹妹…」銅佛寺嫂子含著淚望著我。
我不知怎麼說才好,只搓揉著衣襟,流下了激動的熱淚。
銅佛寺嫂子用雙手托著我的臉,像慈祥的母親看著自己的親生兒女一樣,說:
「傻妹子,你是要在我心上扎一錐子嗎?」
在她的面前,我彷彿犯了錯誤似的,扭過頭尷尬地說了一句:「嫂子,是我不對!」
「這才像樣…」
銅佛寺嫂子拈起衣襟替我擦去兩腮上的淚痕,然後領著我回了家。
輪到我接受禮緞了。我看看自己又臟又破的打扮,真不想走到新娘子面前。不知誰在後面捅我一下,我才難為情地挪到新娘面前坐下。新娘拿出一套藍色滌綸衣裙雙手捧著放到我面前的圓桌上,我驀地一驚,別人得到的禮緞都是枕巾、襪子之類,難道給我這個?
嫂子臉上漾著寬慰的微笑:「多少年來,玉泉洞妹妹對親戚們的幫助比誰都大,所以我替大家用咱李家門的名義送她這份禮緞!」
銅佛寺嫂子的這番話,得到了大家的鼓掌贊同。頓時,我熱淚盈眶,一陣麻酥酥的感覺傳遍全身。我不好意思再抬臉對著大家,就在低下頭去的當兒,突然發現圓桌上的那身衣裙就是我親手縫製的那套——是銅佛寺嫂子說自己要在婚禮上穿的那套衣裙!
「嫂子,這……」我抬起頭望著嫂子。
「這是兒媳婦送給你的。」
嫂子的臉上又漾起了滿懷喜悅的笑紋。
我心頭一熱,接過新娘遞過的酒杯一飲而盡。
正在這時,「媽媽——」我讀高中的女兒推開房門蹦了進來。
「喲,這是誰呀,怎麼現在才來?」
「媽,爸爸讓您快回去!」
「怎麼,出什麼事了?」
我緊張得心直哆嗦。
來時說好等新娘過完「三日」再回去的,怎麼突然又派女兒來催?按丈夫的脾性,一般小事他是不會這樣的。
「媽,爸爸的問題平反了。」
「什麼?孩子,你再說一遍!」
「昨天市委組織部派來了兩個人,說爸爸的冤案已經查清了,給平反了,讓他重新當市工業局副局長了。後天就來車拉行李,爸爸讓您快回去收拾東西吶!」
「天!這是夢,還是…」
我忘了眼前的家門宴席,一頭撲進銅佛寺嫂子的懷裡放聲哭起來。
「妹子,這些年來嫂子一分錢也沒幫過你…」朝陽川嫂子走過來,一面給我擦眼淚,一面向我檢討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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