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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唯謹慎的司馬懿

電視劇《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最近熱播,因「狼顧之相」而留名於史的軍政大佬司馬懿又重新進入了人們的視野。這個在外人眼中怕老婆的「耙耳朵」,半輩子經歷著如履薄冰的蟄伏生活,最後卻轟轟烈烈地成為曹魏政權的掘墓人,為後代結束三國鼎立奠定了基礎。李慶西《司馬一生唯謹慎》一文,從司馬懿誅曹爽一事說起,條分縷析,繪出這位大軍師隱忍壓抑的一生,最終點出其內在原因是「不能自安」,可謂對其一生奔碌的最好註解。

司馬一生唯謹慎

文 | 李慶西

曹魏嘉平元年(二四九),司馬懿誅曹爽一事,可謂充滿喜劇色彩的闕下政變。《三國演義》第一百零六回寫曹爽派李勝往司馬府上探聽虛實,年屆七旬的司馬懿佯作病入膏肓,聲嘶氣喘,且言語錯亂。聽了李勝如此彙報,曹爽完全打消了僅存的一絲疑慮。接下來第一百零七回,曹爽陪同魏主曹芳出城謁陵和畋獵,司馬懿即以 「姦邪亂國 」之名,迫使太后敕令表奏天子,廢黜大將軍曹爽及其兄弟。這邊飛鷹走犬之際,城內已被戒嚴部隊接管,司馬懿引兵把住入城的洛水浮橋。

這些並非小說家虛構。司馬懿裝病一事,原始材料見諸《三國志·魏書 ·曹爽傳》裴注引《魏末傳》,其中敘述甚詳,如司馬懿 「持杯飲粥,粥皆流出沾胸 」這樣的細節都有,《曹爽傳》和《晉書 ·宣帝紀》所述皆出於此。晉人史筆往往有如小說家言,由細枝末節給出身臨其境的真實感,至於假作真時的真實含義,讀者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三國志》 清光緒十三年(1887)江南書局刊本

《三國志》乃晉人陳壽所撰,《晉書》所據原始史籍亦多出於晉人手筆,實際上也是王夫之所謂 「司馬氏之書 」。晉代史家對司馬氏篡魏一事都含糊其辭,顯然本朝的來歷不能寫成齷齪故事。按史家記述,對曹爽下手,至少也是走了程序 —有太后首肯,然後表奏天子。這是說,司馬懿的政變不是要改朝換代,是在體制內摧陷廓清。司馬懿表文痛陳先帝顧命之念,「萬一有不如意,臣當以死奉明詔 」數語,直是忠心可鑒。又謂曹爽 「敗亂國典,內則僭擬,外專威權 」,控以 「有無君之心 」,陰謀政變的屎盆子這就扣到對手頭上了。當然,這是司馬懿的表述,曹爽成了被司馬懿表述的對象。《曹爽傳》不嫌其煩引述司馬氏表文,卻未舉出傳主謀反的實際舉動,至於黃門張當供稱 「爽與晏等陰謀反逆 」,很明顯是刑訊逼供的結果。這裡留了一大塊空白。撰史者固有不敢輕易著墨之處,但有時不著文字或是有意為之。此般敘述猶如中國畫之 「留白 」,筆墨之外給人留下想像與思索的空間。

天子在外,太后敕令大臣上表罷黜大將軍,這程序是否合法,其實大可究詰。唐太宗李世民審視這段歷史,自然就提出這樣的問題:「天子在外,內起甲兵,陵土未乾,遽相誅戮,貞臣之體,寧若此乎!」又進而質問:「輔佐之心,何前忠而後亂?」(《宣帝紀》制曰)文帝曹丕之後,司馬懿兩度作為顧命大臣。前次與曹爽的老爸曹真共輔明帝曹叡,其間斬叛將孟達,拒諸葛亮北征,討遼東公孫淵,可謂劬勞顧復,是李世民所謂 「前忠 」之故事。這回的 「後亂 」出手之狠,恨不得絕了曹氏的根脈,在後人眼裡顯然就是篡魏勾當。

《三國演義》描述這一事件並未以 「後亂 」之見詆諆和譴責司馬懿,倒是全然采入史書記載。也許,出於 「尊劉抑曹 」的敘述立場,司馬氏和曹氏之間的死掐只是反派角色狗咬狗,小說家的情感傾向在這裡不由得變得模糊了。當然,事情的結果就是 「魏主政歸司馬氏」,小說和史書同樣道出了這個事實。從根子上說,這是 「三國歸晉」的第一步。身為宗室的曹爽手裡握有兵權,是司馬懿的主要障礙,這塊絆腳石總歸要搬開。

司馬懿於朝堂之上(《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劇照)

本來,明帝曹叡死後,曹爽與司馬懿同為輔政大臣,曹爽對司馬懿還算尊重。然而,他身邊何晏、鄧颺、丁謐、桓范一班智囊人物亟欲擁主擅國,用加封太傅一招將司馬懿擠出權力中樞。司馬懿本是握有兵權的太尉,加為太傅,等於退居二線。年屆七旬的司馬懿乾脆稱病不出,盡量躲著曹爽,自是韜晦之計。大權獨攬的曹爽這便有些忘乎所以,所以就胡作非為,本傳列述其 「驕淫盈溢 」、「作威如此 」的一大堆事兒,《宣帝紀》又稱曹爽與宮內宦官密謀 「圖危社稷 」。史書所述曹爽種種負面材料,自是司馬懿出手的合法性所在。有意思的是,曹爽的花天酒地被史家含含糊糊地描述成覬覦天下的政治野心。本傳稱:「爽飲食車服,擬於乘輿,尚方珍玩,充牣其家,妻妾盈後庭,又私取先帝才人七八人,及將吏、師工、鼓吹、良家子女三十三人,皆以為伎樂 ……」這般吃喝玩樂搞腐敗,一不小心搞成了 「僭越 」,這麻煩就大了。當然,問題不在於這裡有多少虛構成分,只是一說到僭越,在當日語境中自然就上綱上線了。

翦除曹爽之後,魏主曹芳只得討好司馬懿,詔封丞相,加九錫。小說里寫司馬懿 「固辭不肯受 」,頗讓人納悶。本來一步到位就完整複製了曹操篡漢的故事,裝什麼孫子呢?可史籍記載,司馬懿上書辭讓竟有十餘次之多。事情都做到了這一步,還在繼續表忠心。事實上,司馬懿的辭讓還不止這一次。《晉書 ·宣帝紀》有謂,嘉平三年,太尉王凌謀反,欲廢天子立楚王彪,被司馬懿一舉粉碎。這時魏主曹芳又要給他一個相國頭銜,並加封安平郡公,司馬懿卻 「固讓相國,郡公不受 」。本紀又謂,「帝(按,指司馬懿)勛德日盛,而謙恭愈甚 」。

司馬懿草書

司馬懿的謹慎自有原因。他不像曹操、呂布、袁紹、袁術、劉表、張魯那些牛人,一開始他沒有自己的隊伍。他雖然出身世族,卻並非地方豪強,而是以掾佐起家。本紀謂,「漢建安六年,郡舉上計掾 」。那年司馬懿才二十二歲,想來是有一番抱負。可是,漢室已攥在曹操手裡,曹操滅了呂布、袁術,很快又在官渡擊潰袁紹,差不多快要統一北方了。群雄競起的年代已經過去,似乎天下大勢已定,只能按部就班在官場里混事。

在《三國演義》里,司馬懿是後半截出現的人物,小說第三十九回第一次出現他的名字——「卻說曹操罷三公之職,自以丞相兼之。以毛玠為東曹掾,崔琰為西曹掾,司馬懿為文學掾。」這是哪一年?按《三國志 ·魏書 ·武帝紀》記事,應是建安十三年(二〇八)。 「十三年 ……漢罷三公官,置丞相、御史大夫。夏六月,以公為丞相。」是年秋,曹操率八十三萬大軍南下,因有赤壁之敗。此後一連串征戰,沒有司馬懿的事兒。「上計掾 」和「文學掾 」都是衙署佐官,這一段沒有什麼故事,本紀中也是空白。司馬懿似乎庸庸碌碌度過了青年時代,而比他小兩歲的諸葛亮已在赤壁之戰中大顯神通。然而,司馬懿畢竟熬過了生命中的嚴冬,同為相府掾佐的崔琰、毛玠就沒有他這麼幸運了,因為得罪了曹操,一個被賜死,一個被黜免。

直至第六十七回,司馬懿好不容易逮著露臉的機會。這時曹操剛滅了張魯,司馬懿作為軍中主簿建言火速進兵西川,趁劉備立足未穩,一舉拿下益州。曹操不聽,竟挖苦說:「人苦不知足,既得隴復望蜀耶?」小說這個細節亦取自《宣帝紀》。但此節原是劉曄的事兒,《三國志》說是劉曄建議曹操趁勢取蜀,而劉曄正是主簿,故進曰:「今破漢中,蜀人震恐,其勢自傾。以公之神明,因其傾而壓之,無不克也 ……今不取,必為後憂。」(《魏書 ·劉曄傳》)《宣帝紀》將此移花接木扯到司馬懿頭上,差不多也是這套說辭——「今若曜威漢中,益州震動,進兵臨之,勢必瓦解 ……」曄傳只說 「太祖不從 」,並未出言譏嘲,事情擱到司馬懿這兒就不一樣了。曹操征張魯在建安二十年,其舊日的智囊團已經凋零(郭嘉、荀彧、荀攸均已故去),司馬懿此際預聞軍機,倒也正是時候。如果真是讓曹操這樣當場開涮,他不能不心生怵惕。

說來,司馬懿跟曹操的關係很微妙。按本紀說法,司馬懿入仕之初就引起曹操注意,「魏武帝為司空,聞而辟之。帝知漢運方微,不欲屈節曹氏,辭以風痹,不能起居。魏武使人夜往密刺之,帝堅卧不動 」。那時候他就玩裝病這一手,可惜曹爽不知道這段故事。本紀又謂:「及魏武為丞相,又闢為文學掾。敕行者曰:『若復盤桓,便收之。』帝懼而就職。」司馬懿迫於壓力而入彀,這職場生涯一開始就布滿荊棘。但《三國志》沒有提及此事,司馬氏與曹氏的恩怨完全不在陳壽的審視之中,《魏書 ·武帝紀》居然沒有出現司馬懿的名字。《文帝紀》也只是最後遺詔輔佐嗣主時提到他,看來他是在曹丕執政後期才進入權力中樞的。

司馬懿獲得曹操的信任很不容易。《晉書 ·宣帝紀》有這樣一段話:

帝內忌外寬,猜忌多權變。魏武察帝有雄豪志,聞有狼顧相,欲驗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顧,面正向後而身不動。又嘗夢三馬同食一槽,甚惡焉。因謂太子曰:「司馬懿非人臣也,必預汝家事。」太子素與帝善,每相全佑,故免。帝於是勤於吏職,夜以忘寢,至於芻牧之間,悉皆臨履,由是魏武意遂安。

這「狼顧相 」的說法頗有意思。瞻前顧後,夾起尾巴做人,內中卻是餓狼般的饑渴。司馬懿一直依附於曹魏集團,官場里摸爬滾打,小心行事是做人根本。本紀記載,司馬懿經常這樣訓誡子弟:「盛滿者道家之所忌,四時猶有推移,吾何德以堪之。損之又損之,庶可以免乎!」這般謹小慎微,似乎不像是關鍵時刻能夠下狠手的角色,其實謹慎的背後是隱忍。

司馬懿的「狼顧之相」 ,《大軍師司馬懿》劇照

《三國演義》的司馬懿敘事直接從軍旅開始,最初幾次露面都顯示出其出色的廟算謀略。第七十五回,關羽水淹七軍後氣勢如虹,兵圍樊城,直指許昌。曹操慌亂之中打算遷都。這時是司馬懿出來諫阻。

司馬懿諫曰:「不可!于禁等被水所淹,非戰之故,於國家之計,本無所損。今孫、劉失好,雲長得志,孫權必不喜。大王可遣使去東吳陳說利害,令孫權暗暗起兵躡雲長之後,許事平之後,割江南之地以封孫權,則樊城之圍自解矣。」主簿蔣濟曰:「仲達之言是也。今可即發使往東吳,不必遷都動眾。」操依允,遂不遷都。

以東吳掎止關羽,這步棋是扭轉大局的關鍵,魏、蜀、吳初成鼎足之勢,司馬懿就抓住了一個戰略契機。這塊材料直接采自本紀。但是,這回的諫言和前次進兵西川的建議,在小說中只是插入性交代,缺乏情境描述,未能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作為文學典型的司馬懿,還須藉助權略實施的情節刻畫,這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是扼制蜀漢北征,通過雙方軍事對峙和一系列拉鋸戰,塑造其擅於機變的謀略家形象;二是與曹魏宗室相周旋,逐步翦除其勢力,這中間顯示一種隱忍、權詐且深不可測的陰鷙性格。

一手攘外,一手安內,靠的都是槍杆子。在《三國演義》中,司馬懿是以軍政大佬身份進入讀者視線的,早年的掾佐生涯默默無聞,作為曹操帳下的謀士他不像荀彧、荀攸、賈詡、程昱、郭嘉那麼受重用。生命的蟄伏是一個漫長過程,他是在曹操晉封魏王之後開始出入軍界的。然而直到第九十一回,曹丕死後,司馬懿才算真正抓到了軍權。「時雍、涼二州缺人守把,司馬懿上表乞守西涼等處。曹叡從之,遂封懿提督雍、涼等處兵馬,領詔去訖。」司馬懿抓到了雍、涼二州,這下心裡才算踏實,從此便將經略西北作為自己的要務。

諸葛亮三分天下的預判固然是一種超前意識,但自劉備入川之後,司馬懿腦子裡亦已形成同樣的戰略圖景。避免與蜀、吳兩面作戰,一向是司馬懿的謀略長項,而如何在隴蜀、兩淮之間構築有效的防禦體系,則是他長期處心積慮的禦敵方略。本紀謂,劉備取漢中後,司馬懿便向曹操提出屯田之策,以致 「務農積穀,國用豐贍 」。可司馬懿考慮的不僅是經濟效益,諸葛亮六出祁山未能踏入關中,很大程度上是礙於遠途補給困難,而曹魏的軍屯幾乎推至交戰前沿。所以,這項屯田政策一直推行到曹叡、曹芳時期。據《晉書 ·食貨志》:太和四年(二三〇),「宣帝表徙冀州農夫五千人佃上邽,興京兆、天水、南安鹽池,以益軍實 」。青龍元年(二三三),「開成國渠自陳倉至槐里,築臨晉陂,引汧洛溉舄鹵之地三千餘頃,國以充實焉 」。正始四年(二四三),又命鄧艾在淮南淮北修渠屯田 ……藉由 「且佃且守 」做軍事部署,乃將戰略緩衝區域變成給養充足的前沿陣地。

司馬懿提出的屯田之策,一直推行到曹叡、曹芳時期

司馬懿與曹爽的過節,不只是官場權力鬥爭。對蜀征戰的思路上,二人有著嚴重分歧。《曹爽傳》謂:「(鄧)颺等欲令爽立威名於天下,勸使伐蜀,爽從其言,宣王止之不能禁。正始五年,爽乃西至長安,大發卒六七萬人,從駱谷入 ……」由於貿然深入,補給線太長,而蜀兵據險為固,曹爽差點折了進去。司馬懿怕是任由這般折騰下去,早晚讓諸葛亮撕開秦隴防線。其實,司馬懿一直堅持以逸待勞的防禦思路,不想輕易對蜀動兵。雖說最初是他建議曹操攻蜀,但那是一個稍縱即逝的戰機,當時劉備在川中立足未穩。當司馬懿可以影響大局的時候,他很清楚解決蜀漢的時機未到。

《三國演義》寫司馬懿對蜀作戰,筆墨頗有抵牾之處。第八十五回,劉備死後,曹丕想趁機伐蜀,賈詡認為不可倉促出兵,司馬懿卻說:「不乘此時進兵,更待何時?」於是徵調鮮卑、南蠻、孫吳、上庸孟達以及國中曹真等五路大軍,以圖形成合圍。這事純屬小說虛構,好讓諸葛亮藉此上演安居平五路的好戲。毛宗崗夾批中說:「司馬懿慣與蜀兵對頭,卻與此處早伏一筆。」其實,也是不想讓司馬懿出場太晚,故意在此加點戲碼。但這樣一來,接下去還得讓司馬懿保持這種好戰姿態。第九十五回,諸葛亮一出祁山無功而返,司馬懿趁機收復隴西諸郡。曹叡誇他幾句,這老頭竟來勁了,要求率兵剿滅漢中蜀兵 「以報陛下 」。這當兒尚書孫資出言諫阻,認為不必大舉進討,派兵據守斜谷險要即可,「不過數年,中國日盛,吳蜀二國必自相殘害,那時圖之,豈非勝算?」曹叡問司馬懿 「此論若何 」,司馬懿說 「孫尚書所言極當 」,竟不再堅持進討的主張。從這兒開始,司馬懿又回到了自己的立場。《魏書 ·孫資傳》裴注引《孫資別傳》云:「諸葛亮出在南鄭,時議者以為可因大發兵,就討之,帝意亦然。以問資。」小說將 「時議者 」換成了司馬懿,再讓司馬懿陡然轉換立場,手法也算巧妙。

往後,司馬懿的調子就完全轉過來了。第九十六回,聞悉諸葛亮準備再出祁山,曹叡召大臣商議對策,司馬懿強調 「蜀未可攻也 」。因料定諸葛亮會用韓信暗度陳倉之計,司馬懿命人在陳倉道口築城守御。果然諸葛亮二出祁山就在陳倉被阻,蜀軍用雲梯、衝車、掘地道各種戰術都無濟於事,直到守城主將郝昭病危才被攻破。其實,最後讓諸葛亮佔了便宜,也是魏方主帥曹真貿然出擊所致。司馬懿說過 「我軍只宜久守 」,這話曹真根本聽不進去。後來,司馬懿接替曹真總攝隴西諸路軍馬,在前沿陣地主要就採取 「堅守不出 」的方針。甚至第一百零三回,諸葛亮以巾幗女衣相羞辱,司馬懿仍受之不戰,不為所動。

第九十九回,毛宗崗夾評中譏嘲:「堅守不出,是他看家拳。」將司馬懿比作只會躲著對手的拳師,絕非公允之論。諸葛亮六出祁山,實際上寸土未得,這場戰爭最終勝出的不是蜀方。作為講史小說,《三國演義》不可能改寫魏蜀間的戰爭結局,然而在整個六出祁山過程中,小說以虛構手法描述若干局部戰役,如以姜維詐降將曹真引入斜穀道,又在木門道誘殺張郃,上方谷圍住司馬懿 ……敘事焦點多在諸葛亮的妙計實施,這就給人蜀軍勝多負少的印象。雖然出師未捷,卻讓人從諸葛亮的悲劇命運中感受到一種精神勝利,這是小說家的妙著。其實,僅就軍事觀點而論,司馬懿的防禦戰略未有不當。蜀軍遠道而來,補給困難,以防禦消耗敵人自是聰明手段。但看司馬懿之謹慎,曹真之躁進,幾次戰役中都分明形成勝敗反差。

司馬懿後發制人的防禦心態並不完全出於軍事謀略,也是從曹魏集團內鬥中養成的政治經驗。小說敘事亦著意強化其官場挫折。前述第九十一回中,司馬懿既督雍、涼二州,孰料馬上就起了風波。諸葛亮用馬謖反間計冒其名義發布反曹叡告示,華歆便趁機進讒,「司馬懿鷹視狼顧,不可付以兵權,久必為國家大禍 」。曹真不以為是,卻讓曹叡效仿劉邦偽游雲夢之計,駕幸安邑,待司馬懿迎駕時加以辨察,或「觀其動靜,就車前擒之 」。

……叡從之,遂命曹真監國,親自領御林軍十萬,徑到安邑。司馬懿不知其故,欲令天子知其威嚴,乃整兵馬,率甲士數萬來迎。近臣奏曰:「司馬懿果率兵十餘萬,前來抗拒,實有反心矣。」(毛批曰:「仲達雖乖,此時卻著了道兒。」)

司馬懿縱使姦猾,也沒想到竟是劉邦擒韓信的招兒。不管他如何剖肝瀝膽表白忠心,曹叡還是疑慮萬分,最終按華歆的意思將他削職歸鄉。這段故事雖是虛構,卻真實反映了司馬懿的官場處境。在曹叡時期,司馬懿出力最多,但曹叡臨終確定顧命人選先就沒有他,起初圈定的幾乎都是宗室子弟(見《三國志 ·魏書 ·劉放傳》)。

《三國演義》中的司馬懿

司馬懿在家賦閑大概不過一年光景。諸葛亮一出祁山之前,已拿下隴西三郡,大破夏侯楙、曹真。情勢危急之下,曹叡才聽鍾繇之言,重新起用被罷黜的司馬懿。但曹叡依然不放心將事情都交給司馬懿,偏是讓他和曹真同領大軍,這種互相牽制的平行指揮體系顯然有悖軍事原則。至第九十八回,蜀、吳擬聯手入犯中原,而曹真抱病在家,曹叡才讓司馬懿總攝隴西諸路軍馬。曹叡要派人取曹真的總兵將印,司馬懿卻說他自己去取——

……遂辭帝出朝,徑到曹真府下,先令人入府報知,懿方進見。問病畢,懿曰:「東吳、西蜀會合,興兵入寇,今孔明又出祁山下寨,明公知之乎?」真驚訝曰:「吾家人知我病重,不令我知。似此國家危急,何不拜仲達為都督,以退蜀兵耶?」懿曰:「某才薄智淺,不稱其職。」真曰:「取印與仲達。」懿曰: 「都督少慮,某願助一臂之力,」「如只不敢受此印也。 真躍起曰:仲達不領此任,中國必危矣!」吾當抱病見帝以保之。」懿曰:「天子已有恩命,但懿不敢受耳。」真大喜曰:「仲達今領此任,可退蜀兵。」懿見真再三讓印,遂受之。

司馬懿的言辭委婉有致,小說這一段寫得很妙。他不是奉詔取印,是要讓人家主動讓印。他在姓曹的主子和將軍們之間只能如此周旋,避免給人留下絲毫的偷薄之感。

謹慎有餘的司馬懿也有果斷出手的時候,不說誅曹爽,克日擒孟達亦是一例。新城太守孟達暗中投蜀,欲為諸葛亮出祁山做內應,這直接威脅長安乃至洛陽。其時在家賦閑的司馬懿剛接到起複的委任詔令,獲知情報便調集宛城軍馬火速開拔,結果八日之內趕到新城,解決了孟達。按說此事先要奏報魏主,但等到聖旨下來怕是蜀軍早已長驅直入。司馬懿此番先斬後奏意義重大,兵貴神速,利弊不遑細斟,歸根結底也是一種算度。

司馬懿最窩囊的事兒就是被諸葛亮空城計涮了一把。由於孟達被擒,馬謖又失了街亭,諸葛亮萬般無奈之下,只能用這一招迷惑司馬懿。此事不見於《三國志》,卻非小說虛構,本自裴注引《蜀記》郭沖五事中第三事。當然,郭沖五事亦是晉人小說,故裴松之不信實有其事。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三國敘事中最出色的計謀之一,完全就是一場心理戰。司馬懿見諸葛亮在城頭焚香操琴,心裡大犯嘀咕:「亮平生謹慎,不曾弄險。今城門大開,必有埋伏。」他想,以諸葛亮之謹慎不可能如此弄險。但反過來看,諸葛亮又何嘗不是這樣揣度他——之所以料定魏兵不敢進城,正是押中了司馬懿平生最為小心謹慎。

年畫《空城計》,蘇州桃花塢

前人所謂 「諸葛一生唯謹慎 」,其實未必說對了。就「謹慎 」二字而言,諸葛亮實遠不及司馬懿。諸葛亮屢有用人不當的失著,如將荊州託付關羽,街亭交給馬謖,糧草委以李嚴,都是很要命的紕漏。

此公還有恃才傲物的疏狂,這都不去說了,而司馬懿做事從來都是兢兢業業如履薄冰。諸葛亮還有君臣相得之便,不必跟先主、後主玩心計,而司馬懿對姓曹和姓夏侯的永遠要留一份心眼,而且還不能讓人家覺出他有異心。

除掉曹爽兩年後,司馬懿死了,享年七十三,時在嘉平三年秋八月。《三國演義》第一百零八回,司馬懿臨終前將師、昭二子喚至榻前,叮囑曰:「吾事魏歷年,官授太傅,人臣之位極矣。人皆疑吾有異志,吾常懷恐懼。吾死之後,汝二人善理國政。慎之!慎之!」早已大權在握的司馬懿依然心懷恐懼,作為曹魏政權的掘墓人,此際還惦著一生忠誠的清譽。

司馬懿生平最後一樁大事小說里沒有提到,就是辭世半年前,翦除了企圖迎立楚王彪的王凌。倘若讓他們另立朝廷,這天下最後是否能到司馬氏子孫手裡還難說。司馬懿逮著機會自然痛下殺手,不但滅了楚王彪數者,而且 「諸相連者悉夷三族 」(《魏書 ·王凌傳》), 「悉錄魏諸王公置於鄴,命有司監察,不得交關 」(《晉書 ·宣帝紀》)。忍了一輩子,這回終於讓曹氏宗室徹底出局。

王凌的兒子王廣曾攔阻父親起兵,因有 「懿情雖難量,事未有逆 」之語(凌傳裴注引習鑿齒《漢晉春秋》)。司馬懿的 「篡逆 」之所以被認為 「事未有逆 」,乃相對曹魏而言,只能說是刻薄寡恩的曹氏做得太過分,曹操、曹丕、曹叡,哪一個也不是善茬,三代相沿以申韓之法鉗網天下,在士族縉紳中間已失去執政基礎,如王夫之所說 「士困於廷,而衣冠不能自安 」(《讀通鑒論》卷十)。司馬懿一生謹慎,亦是因為 「不能自安 」。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老讀三國》李慶西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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