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願來生再結緣 了此浮生若干年

嘉慶癸亥四月初七。

你離開已經七天了。自你走，揚州的雨就未停。按吳下風俗，今天是回煞之期，房中擺設一如故時，你的衣物放於床上，舊鞋擺在床下，桌上擺上菜肴佳釀。

「衣服上還殘存著你的味道，你我情篤，你會回來與我見面的吧？」我喃喃的說。

陰陽之隔，我有些怕，我有些冷，我彷彿看見你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罷了，全是痴情，只嘆恩愛夫妻不到頭。

青梅嘆

和許多人令人艷羨的故事一樣，我們的故事開始於情竇初開的年紀。

乾隆乙未七月，我十三歲。隨母親回娘家省親，遇見了長我十餘月的你。當時舅舅已經去世多年，你和舅母和弟弟一起生活。大人們講著你幼時的故事，說你剛會說話時，就學會了背誦《琵琶行》，好厲害的小女子！可惜福淺，四歲時父親就去世了，又沒留下什麼財產，家裡的吃穿用度花費全靠你做女紅賺的錢，竟還供弟弟讀了私塾。大人們說的時候，你站在你母親身旁，抿著嘴，雙手局促地擺弄著手帕，可愛極了！

沒想到還有更厲害的，一日你偶得《琵琶行》，按照記憶里的文字一字一句念下來，便認了字。刺繡的閑暇，又學會了作詩，「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可是我聽過最好的句子，唐宋那些夫子都不及你。

誰會有福娶你為妻呢？我可有幸與你共結連理？當我知道你還未曾許人，高興的忘乎所以。心一動，就是你的了。我去找母親講，非你不娶。幸運的是母親也喜愛你的柔和，即與你家約定婚姻。

那一天，是乾隆年乙未七月十六。

竹馬搖

沒想到我們很快又見面了。

那年十月，我隨母親去參加你堂姐的婚禮。我恨路遙馬慢，又不知再見應如何稱呼你。思量再三，還是叫你「淑姊」好了，既符禮法，又顯親昵。

車子終於到了，我隨母親走入大堂，滿室的婷婷少女，偏偏是你讓我移不開眼。削肩長項，瘦不露肩，眉彎目秀，顧盼神飛。通體素淡，唯有一雙綉制精巧的新鞋惹人眼目，那是你自己做的。

眾人散去之後，我纏著你要看你的詩，你推辭再三，直言「皆不成句，還是不要看的好。」又耐不住我苦苦糾纏，只能拿與我看，娟秀的字伴著墨落在紙上，孤零零的句子，不成篇章。你有些害羞，只說「無師之作，希望有一知己可以成為我的老師，將這些句子連成篇章。」言罷，便紅了臉。我心中一動，微愣片刻，打趣說，「都是些錦囊佳句！」

那日送親回來都已經是三更了，我腹中饑饉。從婆子那兒得來的棗子又不合我的胃口，心想可能要挨餓至天明了。沒想到你悄悄牽著我的袖口，暗示我隨你走。到你房中，你拿出尚暖的粥和小菜與我，我吃得高興，卻聽見玉衡兄在屋外喚你，你有些著急，手足無措地去關門，輕聲言道「我已經累了，就要睡了。」你哪裡敵得過玉衡的力氣，他擠入房中，看到我在吃粥，一副瞭然的樣子，「嘿！方才我問妹妹要粥吃，妹妹可說沒有了，原來是給你夫婿留著的！」

我們都羞紅了臉，你咬著唇跑了出去。夜裡的事很快便傳遍家裡的每個角落。不過是一份玩笑，可是那時的我們卻那麼生氣，以至後來我去你家，你都不出來見我。

荒唐伴

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我們成親的日子。

你瘦怯依舊，喜燭之下，我們相視嫣然。忙了一天，我們都有些餓了，喚了丫頭端來酒菜，並肩而坐。我偷偷在案下籤了你的手，那時我心跳如雷，我知道，你也是。

你說你尚在齋期不能食肉，細一問你開始吃齋的時候正是我出水痘的時候。我說「你看我現在臉上也無痘疤，姐姐可以為此開齋嗎？」我的無賴行徑逗樂了你，你輕輕點頭，算是應允。

那日我去水仙廟遊玩回來，手舞足蹈地向你描述景之美至。你聽得高興，又頗為遺憾「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與你一同一覽美景。」我有些心疼，心生一計：「你穿我的衣服，戴我的帽子，將頭髮梳成辮子，稍露兩鬢也不礙事。」你又低頭皺眉看你那雙小腳，我告訴你，市上有賣蝴蝶履的，我去給你買雙大的穿便可。你抬頭看我，眼裡的欣喜與好奇充盈了整個山河。

晚飯過後，你裝扮完畢，我教你男子如何闊步向前，如何拱手行禮。你學的認真，卻忽然說不去了。問你緣由，你說一是怕人認出你是女子給我添麻煩，二是怕母親發現而責怪。我心下瞭然，慫恿你說「廟上的人哪個不認得我？母親又不在家，我們偷偷地去，偷偷地回。「看你猶豫的樣子，我便強拉著出了門。

水仙廟迴廊曲折，小有園亭，花光燈影，寶鼎香浮，或聞笙簫歌唱，或聽清談高論。我們玩的開心，有熟人打招呼，我只說你是我的表弟，沒人認出你是女子。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卻沒想到在最後一處出了岔子。你遠遠望見許久未見的老友，興奮地在人群中穿梭，人潮擁擠，你不自覺地按到一少婦的肩膀，少婦身旁的婆子大怒，我正想著如何辯解，沒想到你卻脫帽翹足，揚起笑臉「我也是女子的呀！」少婦與婆子先是錯愕不已，而後大笑。

來生願

可是，快活的日子很快便逝去。生計所迫，你我以賣畫為生；父母誤會，我們只得搬出大宅，寄宿揚州。

癸亥仲春，你病篤，而我手中再無錢財，不得已去靖江求友借金。再歸時，你病勢日增，回春無力。

你說，我們夫妻二十三年，知己如君，布衣暖，飯菜飽，一室雍雍，且遊歷多地，恰似神仙眷侶，此生無憾。人生百年，終有一死，中道相離，尚未睹子逢森娶親，心中耿耿。又勸我，在你死後，回家與父母和好，以盡孝心。另再娶新婦，撫遺子，奉雙親，你也瞑目。言至此，慘然大慟，痛腸欲裂。

我說，你中道相棄，我斷無再續之理。你執我手，只言「來世」，卻再也說不出再多的話語。喘漸微，淚漸干，棄我而長逝。

若來世有幸，你我再結姻緣，松花釀酒，耕茗相伴，惟願青山常長。此生我是沈復，你是陳芸。來世，如你所說，你為夫，我做妻。

文字：宥川

編輯：者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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