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弘響亮的生命讚歌

能夠為廖慧蘭老師的展覽和藝術寫點什麼，於我實在是一件榮幸和愉快的事情。

廖慧蘭教授是深為我們學子愛戴的師長和優秀藝術家。就讀廣州美院附中時，我有幸跟隨老師學習過一段時間的素描和雕塑，印象深刻，而後不時有機會在不同場合見到她，每每被她富有感染力的談吐、豐富的閱歷和無微不至的關懷所打動，也逐漸認識到廖老師不平常的藝術積澱和獲得的成就，於是越來越喜歡這位處處關愛學生，為人開朗大度、豪爽直接，畫、塑俱佳的老師。我想我對廖老師的教學風采和藝術成就的理解，其他受教的學長和學弟妹們應該會有不少共鳴，一個有積極影響力和人格魅力的老師，理所當然會獲得眾多學子的一致肯定和高度評價。

廖老師實質是版畫家出身。她的版畫作品非常出色成熟，我所見的雖不多，但卻都十分喜歡，比如《凝》、《香蕉熟了》、《沙田情歌》、《水鄉婚嫁》、《甜蜜的季節》、《村姑》等套色木刻作品，從構思、立意、藝術表現和品位等方面，絲毫不遜色於之前和現在一流的版畫家的作品。現在回頭看去，她的這些作品不僅富有時代性，更有一種沁人心脾的質樸健康的美，女藝術家獨有的敏銳視角和溫情關懷賦予了作品中的女性一種超越時代的「共性」之美，達到一種很不簡單的高度。而她在就讀廣州美院版畫系時不僅學到出眾的版畫技藝，更習得十分紮實的素描造型能力(這當然也跟她美院附中的學習經歷有關)，她的素描作品一直被同行稱道。記得在廣美附中任教時，她在課堂上一直堅持與我們學生一起作畫，毫無架子，按她自己的的謙虛說法叫「共同學習，共同進步」，畫完她甚至把作品放下來和學生的一起評講優劣，「畫得好的地方可以給學生借鑒，畫的不好的地方告訴學生原因，給他們做經驗教訓」，真是具體而微的學高為師、身正為范。這種做法按廖老師自己說是向王肇民先生學習，老先生教學中也是這樣做的(王肇民先生的藝術和人格對她們這代藝術家老師有直接而深刻的影響，他所說的『藝術中真實則美，有力則美』無疑正是廖慧蘭老師的藝術人生所追求的)。這次有幸看到廖老師從學生時期到留校任教和後期創作中的大量素描作品，讓我驚喜讚歎，直呼過癮。廖老師的素描和速寫作品感受性極佳，形神兼得，又不善瑣碎，大膽痛快。她對各種工具的使用手到擒來，樣樣「就手」，材料的特色和美感發揮淋漓，相映成趣，無論鋼筆毛筆鉛筆，線條塊面明暗，無論是輕描淡寫、放筆直取或是濃墨重彩、虛實氤氳，都能有效地捕捉到景物和人物的動人之處。她對人物的骨形特徵的把握相當準確到位，對人物的神態刻畫更是生動有味，作品讓觀眾有一種面對對象般的強烈的現場感，無論對象是人體，頭像和胸像，男女或老少，她都能盡得其形態和性格之美，兼之以技藝的大方明快之美。沒有天賦、慧眼和技藝，沒有對人物的體貼和領會，畫家筆下將很難產生這樣的作品。在擱置了幾十年之後，重新展讀這些作品，我們不僅不會因其老舊而嫌棄，反而覺得作品封存了一個時代的人性之真，質樸之美，彌足珍貴。

素描技藝和版畫才能已經足夠可圈可點了，但這些卻都只是廖老師的「功底」和「過去式」。年近四十時，廖慧蘭老師毅然決然轉向，主攻美術中的「重工業」——雕塑藝術，選擇與泥巴塵灰、與青銅白石為伍(我想她自己會稱為「共舞」)，捶泥塑形，打石鑄銅，做城雕，塑人像。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客家人中走出的最早的著名女性雕塑家，但我知道，就是在中國現代百年雕塑中，女雕塑家也是風毛麟角，屈指可數的，更別說半路「殺」進來的。而至今年近八旬的她仍堅持高漲的創作熱情，不時產出作品，這更是少之又少了。單單這一點，就令我這同樣從事雕塑創作的學生欽佩不已了，客家人的勤苦耐勞、堅毅敢闖的精神在她身上得到十分生動的展現。廖老師腿腳不好，還有糖尿病，但每次在她工作室或鑄銅廠見到她，她都是精神十足，全身心投入，讓人忘了她的年齡和身體狀況，只有佩服的份。在這個幾乎清一色的男人行當中，她的雕塑傲然自立，巾幗更勝鬚眉，至今已完成的大型雕塑已經超過五十多座，其中包括不少他為家鄉梅州和客家地區創作的重要作品，還有一批精彩生動的人物頭像和胸像作品。其作品不僅體量大，數量多，更是富有丈夫氣概，大方偉岸，明快爽朗。她的大型城雕代表作《過去現在未來》藝術化地濃縮概括了客家人艱苦奮鬥、建立家園、繼往開來的壯麗生活篇章，是梅州一座重要的標誌性城市雕塑，也是中國現代城雕中的有分量之作，作品充分展現了她作為雕塑家和畫家的雙重才華，贏得同行藝術家的高度評價。她塑造的《黃遵憲》、《梁啟超》、《林風眠》等形象，都深得人物性格與神韻，硬朗堅毅，富有雕塑語言的魅力。她的頭像作品日本武術家《松山五郎》是她中年頭像作品中的上佳之作，塑中人的的坦蕩笑容極耐品味。《致公黨洪門創始人司徒美堂紀念像》則是她年僅七旬時的代表作，大氣豪邁，充分彰顯了司徒美堂先生的風采。而今年她為愛人尚濤老師塑的像也很是生動親切，大方有味，眼力和能力沒有稍減，令人敬佩。

在廖老師的所有作品中，我尤其鍾愛她塑造的女性形象。她的《在希望的田野上》中被頭巾包裹的女性臉龐如此自信健美，大方陽光;她的《鄉村放映員》塑造了那個質樸時代的文藝女青年，其裝束，其情態都十分充分到位，一下子把我們帶回那個艱辛但美好的年代，女放映員和觀者一起沉浸在電影的藝術世界中，對美和未來的嚮往透過一個健康美麗的女青年巧妙地釋放出來，如電影般令人回味;她創作的正在梳洗插花裝扮的《漁家姑娘》是南方雕塑中不可多得的佳作精品，在這件作品中，她吸取了中國傳統雕塑的凝練、概括和簡潔韻味，若藏若露、若有若無的衣紋包裹著現代的充滿勞動之美的女人體，一種生活中自然流露的健康和淳美的氣息深深打動了觀眾。漁家女的質樸端莊，雕塑語言的飽滿渾厚，加之構思上的四兩撥千斤，穩定形式中流露的動人情味，讓這件作品極為耐看，堪稱經典。回頭再看廖老師的素描和版畫作品，不難發現當中也塑造了很多精彩的女性形象，上面所提到的套色木刻作品，幾乎就是一首首女性讚歌，從形象到姿態，從場面到情調設計都令人回味，個中美感非文字所能描述。她的素描和速寫中捕捉到的眾多女子形象也是特別的美，從小孩到老人，從村姑到工人，從肖像到人體，皆是精彩動人。單單從女性題材的深入和表現上，就可以確立廖慧蘭老師不俗的學術地位。這是一種質樸真誠的女性自我意識在藝術中的升華(關注時代女性群體，而不是小我自我)，它不同於西方的女權主義，相比之下更具人情味和體貼之心，富有時代意義和美學內涵。我認為這個課題有很大空間值得評論家和美術史家們去發現和挖掘，當中既有當年文藝思想心系勞苦大眾的風氣影響，更是廖慧蘭老師積極自信的女性自我意識和人生態度使然，價值與意義非常不一般。

談及藝術，我們常說「真、善、美」，它們到底所指什麼，三者又是什麼關係, 古今美學家們論述不休，藝術家們也各有理解，我們姑且不作爭論，但作為一種普遍現象，現在的不少年輕從藝者在市場和時代潮流的裹挾下似乎很少提起這個，大家在藝術中重視的是「衝擊力」與「個性」，「自我宣傳」與「成功」，而「當代藝術家」們則更不屑於用這樣的老舊辭彙去描述他們的「前衛」和「實驗」了。什麼人最在乎?並且願意用生命態度和藝術創作去踐行這一價值觀和美學觀呢?我想我身邊的這些師長——廖慧蘭老師和她的同代藝術家們(包括我熟知的尚濤、湯小銘、梁明誠、吳海鷹等老師)正是這樣的一群人，他們都生於苦難的舊中國(上世紀30年代)，少年時欣逢新中國的誕生，在社會主義的欣欣向榮中求學成長，雖然窮困，但對新生活充滿嚮往，後雖經歷種種運動，但一是年輕，二是美術工作者終究離政治運動中心稍遠，受的影響雖大，也耽誤了很多時間，但不至於有生命之虞，終於在青中年時重獲機會，從事自己喜歡的藝術專業，成就頗豐;最後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仍滿腔熱情，努力發揮餘力和餘熱，再度夕陽紅。他們不僅口中常說真善美，在生活中藝術中也是這麼去做去追求的。為人真誠，不說假話套話，心地善良，與人為善，努力在藝術中展現人性之美、勞動之美和藝術之美，這就是她(他)們的藝術人生。所以說談論廖慧蘭老師這代藝術家，我們幾乎無法繞開這一中心價值觀和美學觀來展開，真善美對他們來說，是具體而內化的。

真善美之中，從藝術本位來說，美之左為真，美之右為善，美居中心。而對於女性藝術家來說，還要加上一條，那就是：美的核心是愛。我一直對女性藝術家不同於男性的不凡直覺、聰敏和走心的特質保持敬意，從廖慧蘭老師的所有作品中，我充分感受到與一般藝術家不同的是她對所面對和表現的對象有一種細膩深入的人性關愛，這種愛抽象難言，但我分明在作品人物的眉目神情之間時時覓得，在她為她們的淳樸之美立傳讚美的努力中明明領略。廖慧蘭老師的藝術人生，奏響的就是這樣一曲恢弘響亮的生命讚歌!

謝遠清 2016-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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