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永遠不該去演說教的角色!
周思聰(左)與馬文蔚在畫室,1987年
與友人書
周思聰
周思聰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她是在中年(卻不幸成為她的晚年)結交了馬文蔚(時任北京人民廣播電台記者)這個從未向她索過畫的朋友,也許因為是同齡人,更多的是心有靈犀的同氣相求,成為無話不談的知音,同住京門,但見面不易,她們便在信箋上互相傾訴和傾聽。
馬文蔚珍存的周思聰來信,在1980年代前期最為集中,1983年有31封,1982年竟有40封,那時周思聰雖也疲勞苦惱,有一次快一個月了,無法動筆,還要面對牆上一大堆索畫的條子,而「無數件瑣事像許多磚塊,團團圍住。有老人、孩子和病號拖住,不忍逃走」,但她自己還沒被病魔纏住。後來類風濕鬧得手指僵直,渾身疼痛,雪上加霜,她就不止於精神的掙扎了。
然而,周思聰正像我們在她的畫作中體會到的,她執著地熱愛生活。患病後有一年2月,她在信上寫:「春天又悄悄向我們走近了,這回能留駐幾天嗎?或許。」接著她寫:「有人說,人生就是匆匆忙忙向墓地奔去。我不想這樣生活。」
1981.
一、
文蔚:
……
一九八一年第一期《美術》上有一篇李永存的文章值得一讀。作者是星星美展成員,筆名:薄雲。本來許多常識的問題,多年來卻攪得稀里胡塗,還要攪下去。你們記者的日子更不好過了,我也為你擔憂。我算不算「持不同政見者」,我不知道。我似乎沒有什麼政見,只有擔憂,為我的祖國擔憂。地球仍在旋轉,世界仍在進步。我們都嚮往進步,非常嚮往。
沒有時間來,通通信也好,對吧?
祝好。
思聰1.21
附:
李永存《幾點藝術淺見》
二、
文蔚:
……
馮國東的文章我讀後也很感動,我原以為他那些難以理解的作品,是故弄玄虛,是無病呻吟。讀了他的文章以後,我第一個感想是:我自己太順利了。
我仍然不能喜歡他的畫,他明顯的是受了西方現代派的影響。我這方面的知識太貧乏。另一個原因我以為是性格方面的,媚俗無疑是不好的,我希望我的作品人們能理解它,從而喚起人們的感情共鳴。相比之下,我當然喜歡羅中立的《父親》勝於馮國東的。藝術作品當然要抒「我」之情,但不能以「我」為中心。我這說法是否不公正?不知道。馮國東有他不少的觀眾,也就是「讀者群」,有人喜歡他的旋律和節奏。
……
3月15日思聰
附:
馮國東《一個掃地工的夢——》
馮國東作品《自在者》
三、
文蔚:
你的詩我喜歡。它沒有耀眼的詞藻,像一條漫流的小溪。不華麗、不造作,是那樣自然地流過來的。我覺得詩、書、畫都應當是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它應當是沒有一條預定的路線,而恰恰又是按照必然的路線流過去。正像溪流一樣,而非人工的水渠。我常喜歡拜讀孩子的畫,他們沒有要討人喜歡或怕人恥笑的種種顧慮,一心一意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它真摯,就必然可愛,儘管拖鼻涕、開襠褲也可愛,而我自己的畫上則各種雕琢的痕迹太多,條條框框太多,使我不能自由地抒發。
最近《礦工圖》的第六幅——《遺孤》,剛剛完成。我每畫完一幅畫,都像打了一次敗仗,我沒有別人所體驗過的那種「勝利的歡樂」。多麼想體驗一次呵。
煩躁,想發火的時候,我也常有,那常是在失去了目標的時候。
……
今天是青年節,它已不屬於我們了。
思聰5.4
四、
文蔚:
《傅雷家書》從《文匯》月刊9期上翻到了。這位清醒的父輩,「中國儒家的門徒」,他所談及的許多問題,使我感到,「人」的質量高低差異之大。這些都寫於1954年,如果從那時起,人們都能如此正常地看問題,將是怎樣的可喜?現實是,愚昧是那樣容易地蔓延著。
真正的藝術家都應具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同時也需有外科醫生的「冷酷」,這冷酷正是由於愛得深切。而這深切的愛卻不能被接受,甚而將其誤解,這是藝術家的悲哀,更是患者的悲哀。這種情形之下,許多所謂的藝術家就幹些修眉毛,塗唇膏的行當,只需把握一種雕蟲小技,吃遍天下了。這也是他們的悲哀。
……
《文匯》9期封面的大美人兒是崑劇演員梁谷音。梁谷音是好演員,可這個封面怎麼樣?他們編輯大人們想把我也照此辦理,我當然要和他們作對。難道我在中國婦女英文版封面上當了一次賣牙膏廣告還嫌不夠嗎?
……
再談。
思聰10.9
《文匯》月刊,1981年第9期
1982.
五、
「
對一個作曲家說來,最大的危險莫過於失去信心。音樂,以及整個藝術,不能是冷酷的嘲諷。音樂可以是辛酸的,失望的,但不能是冷酷的嘲諷。在這個國家,人們喜歡把嘲諷和失望混為一談,假若音樂是悲劇性的,他們會說它是嘲諷。我不止一次遭到指責,說我是在冷酷地嘲諷,而且,順便說一句不止是政府官僚這樣譴責我。失望和嘲諷是不同的,正如厭倦不同於嘲諷一樣。一個人感到失望,那意味著他仍然對某種事物懷著信念。
在年輕的時候,我們迫不及待,認為一切都在前面。我們急匆匆地看見什麼便抓住什麼。我們的心靈里塞滿了我們所遇到的一切。但是,三十歲後,我們的心靈里又塞滿了灰色的無聊的東西。
要在我們骯髒的時候愛我們,因為當我們一身乾淨的時候,誰都會愛我們的。
公民們,別相信人道主義者,別相信先知,別相信名人——他們會為了一分錢而愚弄你。自己干自己的事,不要傷害人,要努力幫助人。不要想一舉拯救全人類,要從救一個人開始。
當你和孩子說話的時候,語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語言後面的東西:情緒和音樂。
無論英雄還是惡棍,都是極少數。絕大多數是普通人,不黑也不白,是灰色的,模模糊糊的灰色。我們時代的基本衝突就發生在這模糊的灰色中間地帶。
」
文蔚:
上面是我抄錄的打算寄給你。接到電話後,我改主意了,把書帶給你。這本書,你會比我體會深切得多。
「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小學生時背過的課文,只這一段,我總也忘不了。那時當然是不懂的。中年了,才似乎懂了一點兒。只是一點兒。一個人如此,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也如此。人們埋怨著、希望著,又失望著,但還有路可尋。如果大多數人麻木了、厭倦了,就無望了。
你抄錄的梅蘭芳的一段,於我很有針對性。卅年來,誰也不敢說「為自己欣賞的」,他敢。這也需要勇氣,更重要的是他對自己的藝術有信心。「自己」能代表真正喜愛他的藝術的人。
……
思聰2.5
《肖斯塔科維奇回憶錄》
所羅門·伏爾科夫記錄並整理
1981年
六、
文蔚:
我的信意外地保住了你書包,而且是無錫的信。這麼說,這些信還在經受你翻來覆去的推敲,這使我很難為情。
書,兒時看過的不算數,是指對作品本身的理解,我同意。但我覺得,那時讀的書,固然不甚解,但對於我的性情是有較深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你信不?特別是對於人格的高尚與卑賤,書里能告訴我許多。當然不是指一般市俗的標準。
謝冰心的文筆我也喜歡。對魯迅我與你看法有些不同。我以為他的作品藝術感染力極強,他恰恰不能做政治家。他偏激,他搞不得政治。他又太仁慈,搞政治准倒霉。他說是橫眉冷對,其實他最不善冷眼。因為他筆下的人物攝人魂魄。他的文筆平中見奇,最具中國民族的風度。我以為近幾十年中,由於政治需要才把他的政治傾向極力誇大,這很遺憾。
《簡·愛》小說,我還沒讀。一定找來讀。我也要體會一下,你的感受為什麼這麼強烈,「文蔚為什麼這麼喜歡它」?
音樂,我當然喜歡。如果真有下一輩子,我將選擇小提琴。音樂需要天才,我沒有。今生不會有了。但是「喜歡」,並不需要天才。高爾基的《母親》中有一句話我總記得:「女人都懂得音樂」。肖的書中也斷言:不喜歡音樂的人不是善良之輩。孔子聽了音樂「三月不知肉味」。一切藝術都趨向於音樂。中國的繪畫最講「氣韻」,就是指給欣賞者以音樂感。「撫琴操動,欲令眾山皆響。」「歌」是「言」,但不是普通的言,而是一種「長言」。古人說「聲中無字,字中有聲」,聲中無字,是說要把「字」取消,所謂取消,就是融化,把字化為旋律。字被取消了,但字的內容在音樂中得到更充分的表達、升華了。
我同意你的想法,聽音樂,要聽真正的音樂。粗俗的也不見得準是「黃色的」,許多貌似革命的,其實真粗俗。
真遺憾,我每天只能聽噪音。我們的新居,盧沉命名它為「噪音樓」,我覺得這名字太白了,我稱它「碎夢軒」,連一個完整的夢都做不成。買錄音機的念頭早已打消。我現在不敢侈想音樂,只力求能使自己適應當前的噪音樓,控制自己頭腦不發脹就不錯了。
「志在高山,志在流水」並非是要作曲家模仿流水的聲音和高山的形狀,而是創造旋律以表達高山流水所喚起的情操,使人靈魂受到凈化。我不求凈化,卻只求適應污染。看我說的多可憐,可這是事實。在噪音之中,花都不願開,更何況人?
……
再談。
思聰3.3
七、
文蔚:
為什麼喜歡?當然不是因為它的文字技巧,或情節,你說了,它沒有華麗的詞藻,故事也是早就熟知的。為什麼呢?因為心靈的共鳴。對,就是這個。我想你也是一樣。一個近二百年前的信奉上帝的歐洲女子,同我們的感情共鳴,奇怪嗎?一點也不。
第一遍我不得不吞讀,做不到細細品嘗。但是並沒漏掉一個字。許多心靈的對話,不必品味,憑直覺就已經理解了。我流了好多次淚。有些小說、電影、詩或音樂、畫,都能讓我流淚,甚至看見大自然的風光變幻也如此。我心裡似乎深藏著一根十分孤獨的弦,我說孤獨,你一定能理解,它平時很難被撥動,一旦被觸動我就激動不已。我不會多愁善感,也不善表達,可是容易被感動。有時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
簡的堅強的理智引導她的感情穩妥地向著高尚發展,感情十分聽從理智,絲毫也不越過理智一步。我的感情並不比她貧瘠,但它不馴,或者說是我的理智過於脆弱,它常被感情所壓垮。當我的理智逐漸掙脫出來時,錯誤已經鑄成。我絲毫也不懷疑自己感情的真實,我是不善駕馭它。
由於我是這樣的人,所以也害怕別人的冷漠,特別是我所愛的人的冷漠,使我痛苦。
簡是個十分自信的人。本來我也是自信心很強的,後來……我失去了自信,許多人輕蔑的眼光,曾使我戰慄。你信嗎?但這些畢竟不是我最在乎的,我怕的不是這個。有些人第一次接觸我就對我有好感,而且都是些好人。我也願意同他們或她們交談。但同時,幾乎就是同時,我立即害怕起來。我意識到很快就將失去他們的友愛。當他們或她們聽到某些風聲以後,就會立即遠離我,比那些人更加蔑視我。這倒不如他們根本就別走近我好。
同你開始接觸時,由於是培蒂的朋友,我知道,你不僅僅是「記者」,恐怕更屬於那些想接近我的人。而且,憑直覺我知道你又是屬於我所願結交的那一種人。那我只有一種選擇:……讓你抉擇,接近我還是遠離我。你沒遠離我,當然是沒有。我的那根孤獨的弦被重重地拉了一下。為這個我流過淚。連他都覺出我有些不對勁,「怎麼了,你?」他問。那次看電影,有他在,你我兩人似乎有些拘束,你覺得嗎?我常這樣,有別人在時,我對他,就像女學生在老師面前,不太自由。他不大關心我的感情,很少過問我想什麼。以前他不這樣。我是說那陰雲籠罩之前。我想,他是怕我多想,怕我會有任何受管束的感覺。他從來避免觸動我的傷痛,這點他十分小心,可這樣又恰恰使我覺得冷漠。有時我們一天也說不上十句話,有時突然談得很多,那準是學術問題的討論。我怕他會認為我太凡俗,所以也很少主動開口。
怎麼會扯到這些上去了?你煩了吧?《簡·愛》我再留些天,這回是品味。
你說該忙一陣了,不打擾了。
思聰4.4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著,祝慶英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1980年
八、
文蔚:
那本書中的畫家,是以十九世紀法國印象派畫家高庚為模特的。美術館正展出的韓默藏畫中有他幾幅畫。其中一幅題為《您早,高庚先生》給我印象極深。
書中對他的描寫,難免不帶聳人聽聞的色彩,即便如此,我倒也不認為他是因為自私自利,才那樣不通人情的。他的思想境界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與他周圍那些人(以他的夫人為首,也包括那位荷蘭畫家)格格不入。他是赤裸裸的,而且他也能看穿別人赤裸裸的樣子,所以在人世間那些仁義道德的偽裝前面,他決不會自覺形穢,而別人看他就是「恬不知恥」的模樣了。這也是為什麼他找到最後歸宿時在那孤島上與土著人同居,感到如魚得水的原因。那些土著人,他們也沒有學會上流社會那些偽善,他們的心靈是自由純凈的,藝術最需要的就是這個。藝術永遠不該去演說教的角色(而當今就是要求她作這個角色,因此就不會真誠),我倒覺得,他這樣氣質的人,在他棄家出走之前,竟能不動聲色,顯然不可理解。我不認為他脫離生活,他只是脫離他所厭惡的生活,而熱情地追求著他嚮往的生活。對於後者他是感受極深的,這我是能理解的,只是我對我所感受到的,愛的不深,不能像他那樣不顧一切。他其實並非自私,他為人類的藝術增添色彩,付出了極大的犧牲。從高處著眼,他傷害了(也許並非傷害)周圍幾個人又有什麼呢?如果他順從了這幾個人,也就沒有了這個藝術家,而同他們一樣成了庸人。這一點,那位善良的荷蘭農民畫家在內心中是悟到了。因此他才那樣忍氣吞聲的愛著他,他直覺到,他必將是偉大的藝術家。
我是不會到孤島上去的。我們的時代不同,經歷不同,想法不同。儘管生活中有許多事使我恨,但更多的人使我愛,即便陌路人。你信中談到當今的青年人,我也有同感。在大城市,特別是在繁華地區,這種感覺最明顯。在那些青年的臉上,本來是應該最富正義、熱情和朝氣的臉上,常常見到的是冷漠、無知、愚昧,甚至野蠻。那些臉也許生得端正,或許還漂亮,但一點也不生動。我相信,他們不會引起藝術家的表現慾望,原因很簡單:不美。
……
我每到偏遠地區、深山農舍,見到那些極少文化的庄稼人,便激動不已。
……
得收住了。你不要太累自己。你的那種病很令人擔心,只有自己知道如何控制。
思聰5.3
《月亮和六便士》
薩默塞特.毛姆 著,傅惟慈 譯
外國文學出版社
1981年
九、
文蔚:
……
告訴你,會議期間我聽到一些對我的最近的作品的反映。有些人勸我修改畫中的形象,認為太丑了。持這些看法的多是五十年代的大師兄、師姐。而六十年代的就不同了。他們說:不要聽他們(指上面意見)的,就像現在這麼畫下去。韓美林(知道這人嗎?)就是這麼說的。我自己同意後一種,美術作品不一定都是通過直觀美感收到效果。巴黎聖母院的敲鐘人是能入畫的,而且更能發人深思。
這次會上不少擔任地方領導職務的理事發言中多指責《父親》一畫是「醜化了社會主義農民」。「手上黑黢黢,這種愁苦的形象,還拿到巴黎展出,給中國農民抹黑」。他們覺得《父親》給他們丟了面子。真是地位不同,感受就不同。
我看了《父親》以後,發現感動我的,正是那些「抹黑」的描寫。飽經辛酸的皺紋,含愁的善良的眼睛,污穢的手,那代表貧困的粗磁碗……這一切使我想到我的祖國,災難深重,至今她仍然貧窮落後,但她畢竟是我的祖國,我的父親,我不會因為他手黑而感到羞恥,因為我知道,那是因為他剛剛還在泥土中滾爬,為子孫操勞。這樣的父親為什麼就沒有資格到巴黎?他們的父親有汽車、別墅,我的父親沒有,但他給我們留下的是更有價值的:那些口口聲聲不忘本的人,因為要那可憐的面子,可以捨棄藝術的真實。這就是「為政治服務」吧,可憐的政治。
……
思聰7.8
1981年第一期《美術》封面刊發羅中立油畫《父親》
十、
文蔚:
書是今天(31日)收到的,兩小時之內我已看完一遍。
幹校生活,我們都經歷過,所以極能理解她的每個細節描寫,最經磨的還是人的血肉之軀。人是那麼懦弱,又是那麼堅強。那麼容易被殘殺,又是那麼難以被壓垮。盧沉從幹校回來時,曾說起過他去拉煤的情形,他被當作當然的壯勞力,時常被派出去為連隊拉煤。那麼沉重的煤車,泥濘的陡坡,漫長的路;若在平時真是難以想像他能對付得了。每當他精疲力竭倒在路邊時,第一個感想就是:一個人,一個有知識的人,像螞蟻一樣沒有價值、渺小。他的一個學生,肺結核已是兩肺空洞,還須去鍛煉。第一天就經不住旅途勞累,當晚死在他身邊(他與他同睡一個炕)。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為他著想嗎?包括他的雙親在內?而想又能怎樣?只會使那揪緊的心更加疼痛而已。
我去幹校時正懷孕,可以說兒子未出世,他已在幹校畢業了。當時留守的人都是出身好或本人是工人的。我們那個單位所謂工人階級,就只有傳達室的和司機了。好心人都勸我爭取留守,無奈不夠條件,況且又有「五一六」之嫌。不過我畢竟是幸運的,大家都暗中照顧我,特別是老大姐們,時不時地囑咐我。儘管如此,我終於還是出了問題。一個大雨滂沱的下午,我不小心用力不當,破水早產。當地連個衛生站都沒有,軍宣隊也著了急,打了許多電話,從人藝要了車,趕到幹校,拉到城裡六院。孩子只有七個多月,生不下來,醫生氣呼呼地說:羊水都流光了,怎麼生?這時我才意識到危險是存在的,但人到了這種時候並不怕了,聽天由命而已。
陪同我來的女同志與醫生商量「剖腹」,而醫生卻不同意,畢竟她是有經驗的。痛苦了三天之後,競生了下來,只有四斤多重,就是現在同我差不多高個子的兒子。當時,他爸也在幹校,並不准回京探視。指導員說,生孩子沒什麼稀罕,不必請假。的確,沒什麼稀奇,所有的婦女都會生孩子。一個同事的父親去世了,包括路途只允了三天假。返回幹校晚了兩小時,作檢討,何況生孩子呢?盧家父子相見時,孩子已經一周歲了。
周思聰愛子盧悅幼時塗鴉照
產假倒是沒有剋扣,五十天一滿,立即返回幹校。餵奶?不行。軍宣隊說了,不吃人奶的孩子一樣胖。早產的孩子又吃不到母乳,做老人的能不揪心?婆母當時七十八歲,真正的一老一小。夏天,牛奶很容易變質。不能冷又不能熱,孩子體質又弱,把老人折騰苦了。我在幹校也難熬,想到孩子奶水就像要脹破一樣。每天用杯子擠出來倒掉。幸虧周圍都是過來人,傳授經驗,沒有憋出奶瘡。好不容易盼一次休假,看到孩子弱小的身軀,我難過、我恨,卻不知該恨誰。
後來聽到許多人談到他們各自的幹校生活,相比之下,我們的幹校還是天堂呢。
……
思聰7.31
楊絳《幹校六記》
三聯書店
1981年
十一、
文蔚:
……
《美術》第7期見到了嗎?上面有一頁整版介紹了我們的畫冊,並且故意登出了「有問題」的畫。這期的主編栗憲庭膽子不小,是年輕人。不知你注意過沒有,《美術》是輪班主編的,總是一期有勁,一期沒勁,十分分明。有馮國東等文章的那期也是栗憲庭主編的。當然也招致不少指責甚至痛斥。不過美術界群眾特別是中青年是支持他的,這樣就有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評語,有說《美術》辦得糟的,有說辦得好的。
7期上還有一篇郎紹君的文章,談兩條借鑒之路,他的觀點我很同意。
……
關心《礦工圖》的人忽然說起來了。
思聰8.4
1982年第7期《美術》
十二、
文蔚:
看來,我要是不寫,你決心不寫給我了。這是我今天早上睜開眼睛突然明白的。
這些天,我的魂依然在涼山飄蕩,就在那低低的雲層和黑色的山巒之間。白天想著他們,夢裡也想著。我必須試著畫了。當我靜下來回味的時候,似乎才開始有些理解他們了。理解那死去的阿芝,理解那孩子的痛苦的眼睛,理解那天地之間陰鬱的色彩。他們都是天生的詩人,他們愚昧、迷信,有時樣子還使人害怕,他們過著和畜牲一般無二的日子。但他們是詩人。他們日復一日平淡無奇的生活,他們的目光,他們踏在山路上的足跡,都是詩,質樸無華的詩。文蔚,你相信嗎?詩不會在那漂亮的衛生問里,也不在那照相機前的扭捏作態里,那裡是一片空虛啊!
歡樂很容易被遺忘,而痛苦就必然會划下一個痕迹,永遠留下了。在我還是「單純得透明」的年紀時,有人曾批判我「有陰暗的心理」,當時我嚇壞了。難道我是怪物?可是這「陰暗的心理」總使我看到那些不該看的陰暗面,我天生就喜歡悲劇勝於喜劇。越是看到我的國家的苦難,我越是愛她,離不開她。
你願意看我的速寫,以後給你看。我不想讓你的同行看,他們只會覺得丑。
來信!
思聰11.19
1983.
十三、
文蔚:
……
《徐悲鴻一生》,我略翻了翻就失去了看它的勇氣。我不大喜歡這樣去寫一個人的傳記,許多情節過於具體,自然令人懷疑其真實程度。
你看過司徒喬夫人寫的《未完成的畫》及吉鴻昌夫人寫的《吉鴻昌就義前後》了嗎?覺得比《徐》高得多。廖靜文不是作家,這本來正是個有利條件,而她卻太想模仿作家了。據說要拍電視劇了,不知會怎麼樣。但願不落俗套。
……
思聰1.12
廖靜文 《徐悲鴻一生》
中國青年出版社
1982年
十四、
文蔚:
……
「奇文共欣賞」
你若有閑空,請看一眼《四川文學》八三年第一期,有一篇題為《朝辭白帝彩雲間》的,作者就是我曾跟你提過的在四川遇到的寫《達吉和她的父親》的那位名作家,此文使我驚嘆不已。嘆的是名作家也竟如此之淺薄,還用自己的淺薄,任意造出許多令人作嘔的形象。(我因此懷疑我們畫家們是否也在做此勾當。)
我當然不必理會,因為他寫的不是我。但畢竟不舒服,因為知道他是想寫我。大概上帝在安排我的命運時,有這麼一個部分,總是讓我倒霉。總是這類事,去他的!
……
思聰1,21
高纓 著《早辭白帝彩雲間》
十五、
文蔚:
……
畢加索看了嗎?不能理解,我也一樣。從純形式感要求,有些色彩也並不美。聽聽別人講,油畫家們似乎也說不出所以然。
我喜歡展覽前言旁邊那張照片。具體說是照片中那些掛滿牆壁、擺滿地上的各種彩陶,那是非洲黑人的藝術,很美,畢氏在相當程度上得益於黑人藝術。他如果生前到過中國,也一定會將中國藝術融入其中。此人特長就是極善吸收、善變化,從不重複昨天的足跡。這大概就是這位藝術大師的偉大處了。
……
思聰5.11
1983年第6期《美術》對畢加索原作展的報道
1991.
十六、
文蔚:
……
因為眼睛的問題,書讀得極慢。這樣倒也好,慢慢咀嚼個中味。錢老先生實在淵博,他引的許多典故,我都沒有讀過,體味就差了許多。
九一年第一期《江蘇畫刊》你能看到嗎?裡面有對我的評論(他們還沒有寄給我,但文章我早看過了),你看後告訴我感想如何。還有一個訪談錄,我好像什麼也沒說清楚。《江蘇畫刊》是自去年以後保留下來的極少的美術刊物之一,一向比較活潑,曾登過李小山的文章,現在處境也很微妙,但仍頑強的存在著。
春天又悄悄向我們走近了,這回能留駐幾天嗎?或許。戲談:有人說,人生就是匆匆忙忙向墓地奔去。我不想這樣生活。
思聰91,2,5
周思聰|1939年1月11日(農曆戊寅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出生於河北省寧河縣蘆台鎮。幼時受外祖父李紹余(號野雲、蘆隱)影響,對繪畫產生興趣。初中時偶然見到刊物上德國畫家凱綏·珂勒惠支的畫作,深受震撼,珂勒惠支成為她第一個最崇拜的畫家。17歲進入中央美術學院附中學習。20歲進入中央美術學院國畫系學習,師從李可染、蔣兆和、葉淺予、劉凌滄諸教授。25歲於中央美術學院畢業,分配到北京中國畫院(今北京畫院),從事專業創作。後兼任中央美術學院國畫系副教授。作品有《礦工圖》、《賣酒器的女人》、《收割》、《裱畫車間》、《索橋》、《柔道》等。出版有《盧沉周思聰作品》、《遺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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