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隨筆 I 再見,小姨
再見,小姨
眉 心
雙胞胎迎出門外,咕咚一聲跪在我們閆眼前,帶著哭腔喊道,表姐啊,我們沒有媽了啊! 頓時,我和大姐兩人立刻手足無措的陪著她們哭起來。
沒有媽了。
是這世界上最凄慘的事。無論對誰。這四個字在那一倏而過的幾秒鐘里竟讓人感到萬箭穿心,然後我又很自然的湧出一個自私的念頭:還好,我還有媽。儘管她現離的我好遠好遠,甚至 她不見得,想我惦記她這般惦記我。
靈堂里,小姨的靈位兩邊,跪著小姨的子孫們。女眷們在在堂屋默默流淚,裡屋坐著小姨夫。 我們姐倆被迎進屋內,陪小姨夫說話。
今年年初六,我的父親母親移民去了美國。次月,母親的弟弟,小她十歲的我的舅舅過世。半年不到,母親的妹妹,小她五歲的我的小姨,昨天過世,今天出殯。而最年長的他們的大姐,我的母親,在耄耋之年遠走他鄉,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過的如魚得水,逍遙自在。
如今,母親那一支同父同母的五個親兄弟姊妹,就只剩她這個長女了。
我屋裡屋外找了一圈,沒見到小姨。靈堂里沒有見到小姨的遺容,只有一張從她中年時參加婦代會的合影里翻拍出來的黑白照片放大了掛在靈堂,那是一張標緻俊俏的臉。我童年時的女神,一個像極里渡江偵察記里那個女英雄的小姨。
小姨呢?
看著癟憋的靈床,我將信將疑的問。那結結實實蒙住兩頭的被子下面,不像是有誰還在裡頭藏的住。
昨天下午接著就火化了,天熱。
雙胞胎表妹回答我。像是怕我不甘心,又補充了一句:一點沒受罪,睡著就去了。走的時候身上臉上都胖胖的,很有肉!
我猛的站起來,在這座老屋裡來回逡巡幾圈。那些擺設,傢具,角落裡的雜物,甚至還有牆上掛的相框,四十多年幾乎沒有什麼變化。這是穿越回了四十幾年前?亦或是,時光就根本凝固在四十幾年前,沒再前行?
小姨夫鎮定寡言的坐著。今天這個場合,無論他心裡有多少悲與哀,作為一家之主的他不能現淚光。
你小姨病糊塗了躺倒的這些年,儘管沒有了語言與眼神的交流,可每天遛彎回來,至少家裡,還有個伴兒。每天餵飽了她,我就出去溜達溜達,累了就回了和她說說話……
小姨夫坐在我對面的馬紮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他們吳家的閨女,脾氣都大。你小姨,厲害著呢,我們吵吵了一輩子……
小姨夫說著說著,又陷入沉默,臉色黯然了許多。小姨夫的背後,是老屋的窗戶。
老屋的窗戶不大。
穿過這個我童年時無數次攀爬過的窗檯,看的見窗外的院子,看見我四十多年前的童年。
在那棵樹下的早晨,蟬無力的哼唧著,小姨把給我單獨準備的早餐從灶間一樣樣拿出來,擺在一把椅子上,一個白面饅頭,一碗玉米麵糊糊,一個剝了殼的熱雞蛋。小姨繼續忙家務,我坐下來,看晨曦灑在天井裡變成斑駁的樹蔭。雞蛋還沒吃,大表哥睡眼朦朧的醒來,看看我小飯桌,再看看全家的飯桌,盯著我手中的雞蛋開始發怒。
兩個與我同齡的雙胞胎表妹也起來了,她們倆對於我吃特供,似乎是已經習慣,並沒什麼反應。小姨教訓大表哥:城裡小孩願意來咱家吃住就已經不錯了,和咱們吃的一樣,她不習慣啊……
回憶到這裡,心裡一紮,眼淚又下來。
小姨,小姨……
十五年前,寫過一篇長長的散文。詳細記述自己童年時代如何厭倦城市,如何醞釀各種逃離。其中一段,記錄了自己小學期間,怎樣投奔鄉下的小姨和在小姨身邊的快樂而悠長的假期
--------暑假,是我最愛的時節。終於的可以名正言順地逃離城市,去住在鄉下的小姨家。小姨年輕時很漂亮,象極了渡江偵察記里的張金玲。她嫁到三台山下的一個小村子,有一條河從村邊流過,而這條河是我敢於懷揣2、3塊錢,倒三次車獨自旅行的動力。每當小姨挎著柳條筐去河邊洗衣服,我則裝模做樣地拎一空籃子跟在後邊。跟著她去河邊,是我每天盼望的事。
我不知道河的名字,也不知道它從哪裡來,到那裡去。只有這一小段,它是屬於我的,它是我的天堂。水象液態的水晶,纖塵不染,在白楊樹林中舒緩地流過。水草被水溫柔地托起,輕輕搖擺。
日光穿過茂密的白楊的枝葉班駁地撒在水面上,水聲有時清清凌凌,有時柔柔漫漫。小河不深。小姨和她的女伴們在河邊 ,在橋下,找一塊平攤的石頭當搓板,捶打揉搓衣服,我喜歡找一處平坦有西沙的河床躺下,水剛剛沒過我尚未發育的身體。耳朵貼近水面時,忽然聽到融化在河水裡的時間,正在唱著歌奔向遠方。
躺在這樣的河裡,我聞到類似母體的馨香。小姨洗完帶來的衣物,會把我身上濕漉漉的衣服剝下來,洗凈了攤在大石頭上曬著。我則以生命的起始狀態,赤條條地在河裡追趕那些躲藏在石頭下的螃蟹和隱蔽在沙子里的泥鰍。
日沉暮薄之前衣服就幹了,我將陽光的溫暖穿在身上,衣服的纖維里有淡淡的水腥氣。黃昏時分,女人們的嬉鬧聲,隨著河流與晚霞,傳出去很遠很遠。
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有一段或幾段閃亮的日子。這段童年時光,是我那些閃亮的日子中,最金貴的部分。
鄉下的夏季,比城市裡清涼一點,也安靜很多。但我的睡眠依然少的可憐。大人一有動靜,我就一骨碌爬起來。
小姨是每天家裡起的最早的人,她剛一翻身,我就醒。然後她去哪我就跟到哪兒。灶間的爐火,豬圈裡的豬仔兒,坡里的山路上突然站立起來盯著我看的野兔……都是跟在勞作的小姨身後,映在我記憶力的鏡像。
早飯過後,我又死纏爛打的,要求跟著小姨夫去他的工廠上班。一整天賴在車間里,看工人操作車床。看 累了,趴在小姨夫的辦公桌前,完成暑假作業里的日記,寫一些諸如工人叔叔辛勤的勞動之類的學生專用語句。寫累了,兩把椅子一對,趟在上面打盹,屋頂的燕子飛進飛出,忙忙碌碌。
黃昏時分,坐在小姨夫自行車后座上回家。路兩旁的高大楊樹輕描淡寫的搖晃,一點點被丟棄在起伏綿延的田野上。
深更半夜,小姨悄悄起床出門,偶爾有未睡的狗輕吠一兩聲。整個村子萬籟俱寂。我又一骨碌爬起來,抓著小姨的袖子跟出門去。暗夜裡,一大一小的身影,星光相伴,小聲說笑著,走出村子,來到山腳下水庫邊,生產隊的豆腐坊。豆腐坊里有專職師傅,小姨過去打下手幫忙。我找個角落坐下,安靜的像我根本不存在於那個勞作的現場。像看電影一樣,眼睛不眨,自始至終,旁觀一方豆腐的前生今世。
每一道工序結束,小姨都要讓我分享勞動果實。磨出的豆漿剛滾開,第一瓢舀了遞給我,彷彿之前的勞作,最辛苦的是我。我咕咚咕咚的喝,喝到那個比我腦袋還大的水瓢完全扣到臉上。豆漿剛一降溫,表面皺起豆皮,小姨吹了吹,用一根筷子挑起來遞給我。點上滷水,豆花就出來了。他們一勺一勺,把帶水的豆花倒進豆腐成形的模具中。豆花留在模具里,漿水透過籠屜布滲漏到大鍋里。一碗帶著湯水的豆花又放在我手中,我摸摸被豆漿撐圓的肚皮,並不推辭。接過瓷碗,認真賣力的吃。吃的越認真,越是對小姨的尊重。我很嚴肅的這樣想。
等濾去漿水的豆花壓成豆腐,晨曦也降臨了。
豆腐坊的水渠旁有剛開的萱草花,沿著水渠我們往村裡走。越來越近的村子,人聲,雞鳴聲,狗吠聲,漸漸多了。炊煙在人家的屋頂上,零星的縹緲起來。
院子里一陣嘈雜忙亂。白事大總管洪亮粗狂的聲音在院子里吆喝著。起靈了起靈了!
一瞬間,我被從四十幾年前村頭的路上拉回今天的老屋裡。進來幾個壯漢,抬起本該停放小姨遺體的靈床,走向出殯隊伍的最前方。此時的小姨,已化作一縷青煙一搓灰,在村外田野里孫家的林地剛挖好的墓穴邊,等待族親前來相送告別。
披麻戴孝的隊伍很長,伴著標準的鄉村出殯哭腔緩緩的穿過村中的小巷,拐了個彎,就出了村。我跟在隊伍末尾,看著浩浩蕩蕩白色的隊伍,走向村外的田野,我不由自主停住了腳步。
就是是在這裡,就是這裡!有一點點上坡的這條土路上,小姨臂彎挎著一個打豬草的筐,筐里放著兩把鐮刀。她走的那麼快,走那麼急。我撒腿追了一會,看著她距離我越來越遠,我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以往只要我耍賴不走,小姨總會回來背我一段路的。
一隻與大地田野顏色幾乎相同的兔子,跑跑停停的,來到這條路的中央,就在我前方十幾米的地方站住,它突然立起來,伸直脖子四下觀望。它,看到了我。四目相對的一剎那,我的心臟一陣狂跳,兔子!一隻野兔!童話里見過的那種兔子! 我也學著兔子的樣子四周觀望,從村裡來的方向沒有人。天剛蒙蒙亮,沒有誰會這麼早出門。往小姨走遠的方向看,她並沒有回過頭來尋我,已經在山坡處揮舞起了鐮刀。白蒿被利刃割斷的聲音似有似無的傳來。
幾秒鐘的對峙後,野兔重新四肢著地,用之前一樣的速度,繼續前行,
小姨!兔子! 兔子!小姨!
回過神來以後,我拚命喊著,往小姨打豬草的那個坡奔去……
出殯的隊伍走遠,隊伍中最後一個人也已經走過四十幾年前那隻與我四目相對過的兔子站立的地方。 我依然停在之前的位置。
隊伍已經越走越遠,,我轉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編輯 ▏逃之妖妖
文字 ▏眉心
圖片 ▏ 荊棘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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