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高原的脊樑

你走了。

你依舊穿著那件破舊的皮袍，那件油漬的襯衫，沒有忘記帶上你的奶桶，帶上你的槤枷，帶上你的牛皮繩，帶上你的牧羊鞭……

你不會想到我來看你。你是否走得太匆忙太年輕了些？你家大門前迎風飄動的經幡還是嶄新的，老阿媽木然地搖動著手中的經輪，告訴我，你臨終時似乎在說：「我還年輕，我還有力氣。」

是的，你說過。你說你的身板像石崖一樣頑強，生命像雪蓮一樣堅韌。可是，你沒有想到你這座堅硬的石崖會突然崩塌，你這朵耐寒的雪蓮會過早地凋謝。你沒想過，你畢竟是血肉之軀啊！你也許沒有發覺，在你的牛羊一群一群地活泛起來的時候，你卻一層一層地枯萎下去；你的牛奶一桶一桶地溢滿的時候，你卻一圈一圈的消瘦下去；你的青稞一茬一茬地成熟的時候，你卻一截一截地矮小下去。你就像一頭負重的氂牛，只知道拚命地跋涉，不知道艱辛和疲勞，終於一頭倒在了茫茫的草地上，倒在了皚皚的雪原上。溫柔的草地上，你流下了一攤殷紅的鮮血，再也沒有起來。

你終於歇息了，長眠了。你的身軀像雪山一般肅穆，像草地一般平靜。

你時常穿一件破舊的皮袍，油漬的襯衫常常不是被樹枝劃破了，就是讓牛角羊角挑開了。你一邊縫補襯衫，一邊不無遺憾地說：「皮肉破了還會自己癒合，衣服破了再也不會天衣無縫。男人們多好呀，可以光著膀子幹活，免得磨損衣裳。」每逢寒冬臘月，春節來臨之際你也偷偷地想著奢侈一下，給自己縫一件水獺皮鑲邊的皮袍，買一串紅珊瑚，一對銀耳環，可是就這麼一點夢想還沒成真，你就去了。

那時我家剛遷徙到這個村寨，你家和我家是近鄰，我是一個剛滿十歲的頑童，不論你幹什麼活，我都好奇地跟著你觀看。你背著一個碩大的木桶到山下的泉眼裡去背水，我跟著你；你到田間地頭我跟著你；你到山裡去打柴或采蘑菇什麼的，我跟著你；你到很遠很遠的草山上去放牧，我也跟著你。我驚奇並且喜歡的是，你能講簡單的漢語，你說那是在前些年夜校掃盲班學的。而我最喜歡看的是你擠牛奶的姿勢，你一天至少要擠兩次奶，一次在天亮前黎明時分，就在牛棚裡面擠；二次在中午，到山裡的草地上去擠。你嘴裡哼著，叫著，哄著，慢慢靠近奶牛，然後彎下身子麻利地用拌繩套住奶牛的兩隻後蹄子，然後開始擠奶。我看著，你側著身子蹴在地上，頭微偏著貼近奶牛肚皮，隨著你雙手上下交替地擠扯著奶牛發脹的乳頭，潔白的奶汁一下一下射進奶桶，你的雙手那般靈活那般有力，那一刻，你那粗糙的雙手簡直是音樂家靈巧的手。在你兩手向下擠捏乳頭的那一瞬間，你的手腕靈敏而有力，手指頭卻用力適度，不輕不重，要不然手太輕則擠不出奶，下手太重又會弄疼了奶牛，它會踢翻奶桶的。同時，在你一下一下不斷地擠奶的時候，嘴裡還哼唱著一支擠奶歌，柔柔地唱著，款款地哄著，即使脾氣最壞的奶牛也變得馴順乖巧了，配合你順利地擠完奶。我從你擠奶的技巧和經驗發現，「對牛彈琴」這一辭彙有失偏頗，起碼對牛的靈性和心理是不大了解的。還有，你揮著汗水割青稞，或是打槤枷的時候，我分明是在觀摩一種舞蹈。而你的舞蹈節目中，最優美最精彩的莫過於你打酥油的動作。你的舞台上只有一口1米多高的木桶，桶內盛滿了奶汁，木桶蓋子中間有一眼小小的方洞，打酥油的槳棍從方洞內伸出來，棍子插進奶桶的末端頂頭鑲著與木棍垂直的一小方塊木板，你雙手握住槳棍上下輕輕搖動，牛奶在桶內嘩啦嘩啦響動，你一下一下有節奏地上下攪動著，不緊不慢，身子隨著手臂輕輕地搖動，搖動，間隔片刻時間又往奶桶內添一點涼水，如此一直持續很長時間，直到你的額頭、面頰滲出細密的汗珠。當你揭開桶蓋的時候，桶里已經漂浮著一層厚厚的金黃的酥油，你輕輕擦拭著額頭的汗珠，臉上露出收穫的微笑。

你還記得嗎，有一天我跟著你到山裡去割蘇魯枝兒？你有時割蘇魯枝兒，有時割槐麻枝兒。蘇魯枝兒和槐麻枝兒都一樣矮矮的，一叢叢一簇簇生長在草灘上，山坡上，只是蘇魯枝兒呈灰褐色，表面光潔無皮，花兒藍瑩瑩的；而槐麻樹枝為赭紅色，樹枝表面有一兩層薄薄的干樹皮，花兒黃燦燦的。這裡漫山遍野開滿了五色斑斕的山花。你一邊割著蘇魯枝兒，一邊輕輕地唱一支山歌。唱罷了，你對我說：「喂！中原娃，傻小子，告訴你，藏家人的歌有兩種：一是勒，二是拉伊。勒可以在村裡唱的，拉伊可不敢隨便亂唱啊！只有這深山老林里才能唱拉伊，知道嗎？回屋裡不敢傳揚啊！」我看到，那一刻，你的臉上飛起兩片紅暈，你的臉兒像一朵盛開的野牡丹。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得知你的名字叫納木措，你說「納木措」是天池的意思。

哦，真的，納木措——神秘而聖潔的天池。你就是一眼純凈的天池，一汪碧綠的湖泊，一泓深沉的海子。

每當天陰下雨的日子，你在屋檐下捻毛線，或織毯子。你用捻好的毛線織成又窄又長的毛紡單子，用毛線單子製作毛口袋、褡褳、帳篷、馬褡子、褐袍、毯子等等，漂亮又結實，樣樣都實用。在我家屋裡的紡織品中，有不少是你親手紡織和製作的。冬天下了大雪，你天亮前就起身開始掃雪，連同我家屋頂的雪都清除了。其實一年四季不論冰天雪地的隆冬，還是酷暑難耐的盛夏，你每天都是天沒亮就起床，一直忙碌到清晨太陽出來，然後才叫醒老人和孩子。你先是擠牛奶，然後撒牛羊，回來又撿牛糞，清掃屋裡屋外，到山下去背來又清又涼的山泉水，然後生火燒茶。常常是男人還沒起床，壺裡的奶茶已經沖著壺蓋沸騰了。屋裡的板壁越發光潔，銅壺和許多器皿分明是一面面照得見人影的鏡子，而你的皮膚卻日見黑紅和枯焦，三十多歲已經青春早逝，風華湮沒。

不過，你也有休閑的時候，那就是開批判會、學毛選的時間，是你最好的休息機會。你坐在女人堆里聽會，和女人們嘀嘀咕咕開小會、嗑家常，這是你最舒坦的時刻。除此即便逢年過節也好，還是頭痛感冒也罷，從來沒有卧床歇息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你懷著九月身孕，還去掙頭等工分。那天淫雨綿綿，生產隊歇工，你穿著一件雨衣，拿著一條牛毛繩子進山了。就在山林深處一棵蒼松下，你獨自一人分娩了，你是產婦，又是接生婆，你扯幾把青草和苔蘚，擦一下娃崽，用斧頭割斷臍帶，把那團肉蛋蛋揣進皮袍懷裡。可是你不是空著身子回來的，而是奇蹟般地把一大捆木柴背回屋裡。我們這些「中原人」的大人小孩都被你的這種匪夷所思的行為驚呆了，發出一聲聲難以置信的驚嘆，可村裡人卻對此習以為常，反倒認為我們這些來自城裡的中原人有點大驚小怪少見多怪。這還不夠，第二天一大早，你又從山下背來一大桶泉水，據說生養了孩子，腰身虛弱，得用水桶摁壓才能硬梆起來。沒過幾天，你又上工了，你怕耽誤了工分。

你得罪了生產隊會計，不！是會計心懷不良，他是一條大色狼，村裡的很多年輕女人都成了他捕食的獵物。而你是一朵聖潔的雪蓮，一隻高貴的天鵝，他摘不到手，噙不到口，於是就給你派最苦的差事，記最低的工分。你被連續兩年派到了遙遠的集體牧場，住在牧圈的窩棚里，整整一個夏季都不能回家。但是勞累和苦難壓不垮你，你和兩位同伴風雨同舟地拼搏，到頭牛沒丟一頭，羊沒死一隻，給國家交售的牛奶任務保質保量完成了，還超額完成了生產隊的酥油產量任務。我曾到牧場去看過你，你給我熬奶茶、喝酸奶、吃酥油糌粑，我臨走時你又偷偷給了我一小坨金黃的酥油。你囑咐我說：「好好念書，回來奪了會計的位子，他是壞人。」

「噢呀！」我點著頭，應答了，記住了，我暗自下決心：我以後回生產隊，一定要當一個廉潔的會計、公正的記工員。

數年後，我中學畢業回來了，你卻走了，就那麼默默地走了。……

村裡人說，有一次你去放牧的時候，在山裡割了一大捆青草，另一種說法是采了一大背簍藥草，背著往山下走，在一處陡峭的山坡上不慎跌倒後滾了下去，那條牛毛繩勒在脖子里，你再也沒有能夠站起來。

村裡男女老少，各個民族的鄉親們都無不悲慟和惋惜。你是村裡的大美人，是村花——相貌和心靈一般美，村裡人哪有不扼腕欷歔的呢？當然，最悲痛的莫過於你的男人。平日里你苦死累活，忙裡忙外，把男人伺候得細微周到，體體面面，如今這突如其來的不幸，他說什麼也承受不住這沉重的打擊，支撐不起這份繁重的家務活重擔。還有你純樸厚道的性格、不卑不亢的氣質，男人家再也尋不著這樣百里挑一的好媳婦。還有，男人遺憾和懊悔的是，他曾答應給你縫一件水獺皮鑲邊的新皮袍、買一串紅珊瑚、一對銀耳環，可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許諾終究未成現實。你走的時候，依舊穿著那件破舊的皮袍，補丁累補丁的襯衫……

你走了，一頭氂牛馱著你，徑直送到村後山堖凹地的天葬場。一想到有人在世上不勞而獲、無功受祿，臨走時還車水馬龍，轟轟烈烈；而你一生含辛茹苦、任勞任怨，走時送喪的卻只有一頭氂牛、兩位天葬師，我心中好酸啊！

可是，你來得純潔，去得清白，相對那些豬油蒙心、作威作福的人，你的靈魂會少一些拷問。

你走了，女兒成了你的接班人，她默默地背負起了你那幅沉重的擔子。她不足16歲的體格已經變形了，兩腿彎曲，臀部後突，十指粗糙如柴枝，脊背分明是平坦寬闊的草地。和你一樣，女兒每天天亮前就起床，擠過牛奶，撒過牛羊，回來又到山下去背水，集體生產勞動掙頭等工分。她起早探黑，整日出出進進，匆匆忙忙，一刻也沒有消閑，從她的背影，我分明看到的就是你，一個活生生的納木措！

哦，納木措，你去吧，放心地去吧。我雖然沒有當上生產隊會計，沒當上記工員，但你一生全勤的、超負荷的工分我給你記上了，後人給你記著。就記在我們的心壁上吧，那墨跡是永不褪色永不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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