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漂泊在中國城市裡的特殊職業女性

2013年，在北京市中心的胡同深處。

離我家不遠處的一個小胡同里有個神秘的門面，門和窗都有著大大的落地玻璃，夜裡，從半開半掩的紗質窗帘里透出粉紅色的光，幾個穿短裙和黑絲襪的姑娘對門而坐。有人經過時，她們迅速瞟一眼，然後目光又落回手機。門在上午都是鎖著的，主人中午開始慵懶地拉開窗帘，開始一天的生活。房子外面沒有任何標識，但是街坊鄰居都知道這些姑娘的職業。講究情面的北京大媽不會大聲地說出」雞」這個字，彷佛傷了風化，但是會在她們背後用手捂住嘴小聲嘀咕。這個神秘小屋和它的幾個主人讓我有了閱讀張麗佳的英文小說《蓮》(Lotus)的想法。我知道儘管她們，像小說主人公蓮一樣的工作者們，一直都生活在我身邊，她們對於我來說更像是影子，看得見，摸不著。

胡同里的門面

《蓮》的時代設定是新千年初期。蓮是一位20出頭的按摩店特殊工作者。她家庭貧困，母親早逝，父親酗酒。最初和同鄉好朋友華從四川農村老家來到深圳的時候，蓮想著要在大城市為一個更好的生活打拚。但是在工廠打工的她發現大城市對於一個沒有高學歷和任何技術的農村女孩是殘酷的。在工廠的生活中，蓮看不到任何未來。在金錢面前，她選擇了出賣年輕的肉體，在洗頭房按摩店做小姐。在工作中，一個姓胡的攝影師走進了她的生活。胡在拍攝一組反映特殊工作者生活的作品。在拍攝的過程中，胡和蓮產生了感情。蓮決定放棄按摩店的工作，和胡住到了一起，規劃未來。因為照片獲獎而小有名氣的胡得到了在北京發展的機會。兩人的知識、背景、前程、生活越來越展現出不可彌合的距離。

《蓮》是張麗佳的小說處女作，從開始創作到發表歷時12年，這部小說於今年在美國出版。2009年張麗佳的自傳體作品《Socialism Is Great》（社會主義好）發表，為她贏得了許多讚譽。《Socialism Is Great》講述作者80年代在南京的一個工廠做工人，並逐漸在政治上和特殊上覺醒的經歷。張麗佳90年代到2000年初從事媒體工作。在一次去深圳出差採訪中，張麗佳去一個城中村的理髮店剪頭髮，但是理髮店的女工說她們其實不會理髮。交談中張麗佳發現理髮店只是一個幌子，她們實際從事特殊服務。受這些姑娘啟發，張決定寫一部關於她們的小說。這次挑戰小說寫作，張麗佳的創作是建立在大量的研究和採訪基礎上的，她讀相關的學術作品，和深圳、東莞、北京的特殊工作者建立聯繫，做性病干預預防的NGO志願者，從而更好地了解這些女性的生活。

張麗佳筆下的主人公形象鮮明。蓮的內心始終是矛盾的，她是一個思想保守的女孩子，原本在學校成績很好，但是因為家庭條件不好，被迫輟學，這也成了她心裡始終的陰影。為了填補沒能上大學的遺憾，蓮發誓供弟弟上大學，為了給弟弟寄學費，她強迫自己做自己唾棄的事情。蓮每天拜觀音菩薩，祈求自己的罪過被原諒。她想不到一個更好的前程，對她而言最好的計劃就是找到一個好主顧，然後抽身離開去給他做情婦，靠包養費支撐自己和家人的生活。但是胡的出現讓她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另外一種可能性。攝影師胡是一個文藝青年，但是在」六四」運動中理想破滅，結婚生子，開辦公司，卻一直不能真正地投入到妻子想讓他過的生活中。離婚後，胡鼓起勇氣再一次拿起了相機，給自己一個追夢的機會。在和蓮的接觸中，胡漸漸被蓮」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打動了，決定娶她。但是在自己的前程和擁有蓮之間他更傾向於前者。兩個人在現實面前都開始動搖了。有官辦的雜誌向胡拋來橄欖枝時候，胡接受了這個機會。胡追求的不僅僅是一個純粹的文藝夢想，他暗暗將昔日清華同窗和他自己相比較，希望拿到更多資源，讓前妻瞧得起他，也要給女兒賺取去美國留學的學費。

《蓮》的封面

在作者筆下，愛情不僅僅是愛慕和欣賞，還有各自的背景、前途、社會和家庭給其帶來的影響。一個人的過去重不重要？一位特殊服務者，當她想要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時，牽絆是什麼？胡不能夠完全忘記蓮的過去。

「他足夠愛她以至於想娶她么？胡跟她說要帶她去醫院做性病檢查的時候蓮嚇了一跳。檢查結果要在一周後出來。在等待的那個星期，蓮像一個犯人等待審判的到來……蓮開始有疑問，胡對她的愛到底是不是無條件的？」

看著胡和他的朋友高談闊論文學和社會問題，蓮」感到她永遠都不可能真正融入他的生活」。

而胡也開始懷疑並計算得失。」她是不是習慣了招蜂引蝶？她能不能真正地對他忠誠？不過不論如何，目前為止，她在他的事業中是起到了正面作用的，在他接下來的寫書計劃中，她還將對他有所幫助。」

改革開放後的中國農村婦女勞動力流向城市，處於社會的最底層。今天，她們中的一些人在東莞、深圳、北京的一家家按摩店、足療室、洗頭房從事色情服務業。但是城市中的她們又好像是隱形人，只有在官方的一次次」掃黃打非」中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但是大眾對她們的關注不是健康的，而是充滿了獵奇和窺視的心理。她們在媒體上呈現的形象是一具具移動的肉體，沒有思想，沒有靈魂。

也許會有人批判作者在選題上試圖迎合西方讀者對當代中國的窺探慾望。而張麗佳並不滿足於寫一部關於妓女的獵奇愛情。這部小說中沒有道德說教，它給予了特殊工作者足夠的空間展示她們的人格和想法，以及她們的過去和可能的未來。同在一個按摩店工作的蓮的姐妹，每個人出賣身體都是出於無奈：小玉被賣到色情場所；霞需要錢給兒子治病；咪咪少年時代因為家庭破碎離家出走，過早地獨自混社會。作者的描述讓人對這個群體充滿同情。同時，小說觸及了一些深刻的社會問題。比如農民工子女的教育缺失、貧富差距和由此帶來的階級固化、官場的腐敗、城市化帶來的迷茫、中國迅速變化的金錢觀和性觀念、女性權利的被忽視等等。

蓮的童年朋友華將她帶到城裡。走在深圳繁華的城市中心，華跟她說，」錢，想要在大城市好好生活是需要錢的。」城市青年瀟洒的生活，城市裡的燈紅酒綠顯然和蓮最初在工廠中的生活相差甚遠。」蓮越發覺得工廠的生活像一潭死水」，毫無活力，在那裡也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在蓮決定接受第一單皮肉生意時，華反覆問她是不是想好了，會不會後悔，蓮堅持要做。在看不到未來的日子裡，又何談考慮走錯眼前的一步是否會給未來的生活埋下隱患？

一個小說的細節令人印象深刻，當帶著胡回四川時，蓮老家牆上還貼著毛澤東的畫像。蓮的父親說，」毛澤東是中國最好的皇帝。」蓮說，」都什麼時代了，你怎麼還貼著這個畫像？」像農村的很多人一樣，蓮父不懂外面的生活，還沉浸在對過去的緬懷當中。但蓮不再相信毛澤東，因為村子外面的世界是一個遠離共產主義的社會。蓮改信了觀音，今生看不到的希望也許來世能得到。胡對蓮的父親說，毛澤東是給中國帶來了很多變化，但鄧小平實行的改革開放改變了千萬人民的生活水平。蓮的父親反駁說，」經濟改革？不就是讓窮人更窮，富人更富么？」

張麗佳

小說直白地描繪了特殊工作者的惡劣生存環境。她們的威脅不僅來自於暴力的客戶，更多是來自於警察。」老闆娘月亮最特別的顧客之一是一個外表堂堂的警察，經常穿便衣出現在按摩店，但是他拒絕為服務付費。」蓮和姐妹們被抓，在看守所警察們對她們逼供、虐待，認為她們不配享受到人的尊重；很多警察自己就是嫖客，而且不付費用。當然也有警察和妓女建立一種默契的關係，警察享受特殊服務，同時提供給特殊工作者官方打擊賣淫業的信息。

張麗佳沒有將蓮和姐妹們的形象刻畫到如古代頗有文化內涵的妓女杜十娘或者李香君一樣悲情萬分，被迫流落青樓卻志向高遠，深明大義，想要擺脫妓女的生活。蓮和她的姐妹們是更加普通的女人。蓮賣淫並非被人脅迫，而是看到了用身體換取城市裡更好生活的可能性，從而主動選擇出賣身體。但是面對愛的人的時候，蓮編造出自己是因為被強姦而賣淫。她們也有愛情，也要處理和父母親人的關係，也會像同齡的女孩子一樣期待更好的生活。她們知道自己當然可以不辭辛苦地用雙手去工地上搬磚，但那是一種更加絕望的生活。

蓮選擇離開這個行業，但現實讓她為過去的選擇付出了代價，但是這種代價不會讓她們走投無路以至於像杜十娘一樣投河自盡。她們被允許在社會的一個角落裡繼續著不幸或者麻木自己。小說中的女性會用「破罐破摔」這個詞來安慰自己繼續下去。無論是按摩店裡的女人，還是出入俱樂部的高級妓女，亦或是情人二奶，她們的生活都反映了我們這個時代的一些無能為力。女性的發展空間已經有限，女性特殊工作者更加沒有回頭路可走。按摩店老闆娘告訴蓮，」在風月場所遇見的男人會永遠把你當作雞」。老闆娘也想過離開這個行業，但是能做什麼呢？年紀越老回頭的成本越大。

小說的結尾還是給了人一些希望的。蓮覺得和胡沒有未來，下定決心和他做了了斷，然後在深圳的城鄉結合部開了一間面向打工子弟的學校，希望用教育改變孩子們的未來。

現實生活中的蓮們的未來在哪裡呢？在最近幾個月，北京打擊「開牆打洞」的運動中，我家附近那個神秘小屋裡的主人不見了。房子落地窗的一半被磚和水泥封堵住了。當賣菜的大娘和開酒吧的小夥子站在街上抱怨城市規劃者的粗暴決策時，這幾個姑娘從沒有參與任何試圖維權的活動，就那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我每次經過這個被遺棄的小屋子時，都禁不止在想她們又漂到了哪兒。

轉載至《紐約時報》 2017年7月19日報道。

國際文藝范兒塵雪（Wenyifanerchenx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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