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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山洞裡的父親

Photo@Joshua

二十年前的一個冬天,一個普通農家的場院里,我和我媽站在門口,仰望前面覆滿白雪的大山,心裡沒有半點閑情欣賞,而是湧起一股無奈和焦慮:坐了一天的車準備去山上找我爸,誰知半夜下起了大雪呢?

我的爸爸隱居在山頂上,這是我們分開後的第一個寒假,三天以後就是春節。那年我已經重返校園,在老家的學校成了一名初一學生。農家嬸嬸走到院子里喊我們進去烤火,勸我們等天晴再上山。我媽看了看雲里的山頂,又看了看11歲的我,毅然把褲腳再緊了一緊,拉著我上山了。

當時年紀小,關於這次「尋父(夫)之旅」多麼艱難,我的印象不是很深刻,後來多是聽我媽反覆談起,如何用棍子敲一段,走一段,再敲一段,再走一段。路滑,雪深,一個女人一個小孩,沿著摸索出來的一截截小路,手腳並用地爬行前進,到的時候,衣服和鞋子都已濕透,混著汗水和雪水。

爸爸出現在路途盡頭,長髮結成一團,裹著破棉襖,臉被煙灰熏得漆黑,因為激動說不出話來。

我懷疑我媽也是因為後悔而加大了那次上山之路的難捱程度,就像去年冬天,她想起那次趕路,眼瞼垂下來,用悔不當初的語氣說:「那年真不該去」。

1993年對我家是不尋常的一年,不過我家每年都不太尋常,因為幾乎每年都在搬家。

「生活在別處」 是詩人蘭波在19世紀提出的一句話,如今多半被用作旅行和房地產的廣告詞,而出生於1950年代的我爸則用一生堅定地實踐著它。從我3歲起,我們就告別了故鄉,在一個個小鎮間輾轉,搬家搬得海拔越來越高。

就在我們已經在一個房子里住了一年以上,我以為要安定下來時,執著於尋找一個理想居住地的我爸又開始嚮往別處了。

他滿懷激情地把目標選在了從我房間的窗口望去的一座大山上,那座山形似飛鷹展翅。每逢陰天,他會指著這座山吟詠道,有雨山戴帽,無雨山纏腰。

不知道是不是這座山毛茸茸的樣子給了我爸浪漫的想像。後來他就帶著我對這座山及其附近的山脈進行了實地考察,我漸漸得知關於這座山的更多細節。它海拔1100多米,山頂上有一座廢棄多年的小廟,只剩幾堵殘壁,除此之外渺無人煙。山的一面是刀削斧鑿的絕壁,天氣晴好的時候可以從山頂看到我們住的小鎮,雨天則是大片翻湧奔流的雲海。

我家有張老照片是在雨中的山頂拍下的。那是第一次上山,照片上,我爸舉著一瓶酒和一塊淋濕的麵包,臉上的表情毅然決絕又慷慨激昂。旁邊的我頂著一頭雨水,眼裡除了茫然還是茫然。我記得麵包不好吃,而我的衣服和鞋子全濕了,我爸並不在意,他沉浸在昂揚的情緒裡面,像高更找到了他的塔希提島,顧城找到了他的激流島,他偉大的藝術人生從此拉開帷幕。

從山上下來的他即刻著手準備,迅速收了一個徒弟,盤出當時經營的工藝美術店,用前些年攢下來的所有積蓄購置家當、囤積糧草。

作為一個全無用處的文藝青年,我爸一直靠自創的家居裝飾手藝謀生。在那些逐山而居的日子裡,我們生活的大部分內容就是舉家生產一種可以用來掛在客廳的工藝品。不過這種帶有微弱社會屬性的生活方式也將結束了,接下來,我爸將徹底切斷他與社會的聯繫,建立一種理想中的耕讀、修行、零社交的生活。

臨上山的幾個月,我們買了鋤頭、鐵鍬、扁擔,請鐵匠鋪打了一對油燈。這對鐵匠經驗之外的油燈,拼接了大家的想像,最終成品像一隻微型的洒水壺。我們還買了足夠三年用的鹽、紙,以及所預想到的一切,準備很充足,像一個末日生存狂,計劃未來很多年與有毒的外界隔絕。

與此同時,我爸還抽空上山,僱傭山下的村民,一起把山頂上那個殘破小廟重新修葺,加上屋頂,苫蓋茅草,平整地面,加固院子,讓它像一個能夠住人的地方。

上山的那天天氣不錯。我爸花光最後一點現金,雇了幾十個附近的村民,把家當一點點地用背簍搬上山去,還包括他轉為新居做的一塊玻璃匾,上面有三個大字:向陽居。這自斷後路的架勢一再出現在他的餘生中,讓他顯得悲壯狼狽。我僅有的一個布娃娃也許就在那次搬家中失落了,一些書本散露出來,年輕的村民邊走邊調笑。我趕著兩隻小山羊,跟它們互相生著氣,牽牽絆絆地往山頂上爬。

有必要描述一下我的新家,從山腳下走盤曲的小路上去,即使最矯健的山民也需要整整半天。臨近山頂,有一些古老的石階,一個亂石堆砌的寨門對我宣告著「到家了」。後來我正是從這裡跌了下去,並成為我媽鼓起勇氣帶我下山的導火索。

山的最頂端,那個荒蕪小廟所在的地方,成了我們的小院與卧室。三間房,屋內空空如也,牆角的泥地上還有青草探出頭來,茅草苫蓋的屋頂並不十分擋雨,後來在雨天我們經常睡在濡濕的被窩裡。

我30歲時,我的心理諮詢師得知這段經歷後,反覆詢問我關於這個「家」的細節,什麼朝向,窗子開在哪裡,我的床在哪裡,我從窗子看過去,外面是什麼……然後她一再問到:你害怕嗎?

一個9歲的小姑娘,在遠離人群的山頂,漆黑的夜裡,耳邊只有老鼠與潮蟲的窸窣聲,泥地發出幽冷的潮氣,她的心裡在想什麼呢?

奇怪的是我當時感到最多的不是害怕,也許是濃重的孤獨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實際上僅僅呆了幾個月,我媽就獨自下山去鋪墊重回人間的途徑了,並不浪漫的現實促使她自己拿主意,一點點變得剛強起來。後來我翻閱詩人顧城的傳記,看到他的妻子謝燁說,在現代社會裡要過原始生活是很奢侈的,要付出很大的代價。目光滑到她死去的時間,竟然也是1993年。

我媽走後,山上僅剩的一對父女並不因此變得親密。有很多事情填充著我爸的一天,鋤地、擔水、修圍牆、練字、吟詩、做難以下咽的飯菜。我大多數時間都尋覓著著羊的足跡,看它們又找到了哪一處背風的山崖,它們倒比我更快適應這裡,很快羊丁興旺起來。日子像那一泓山泉里滲出來的涓滴清水,讓人著急,又無可奈何。

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橫亘在眼前,比如,山頂上的土壤極其貧瘠,除了枯寂的野樹,無法長出任何糧食。撒下的玉米只開花,不結穗。蔬菜也長得像野菜,山鼠倒是大得像貓一樣,用嚙齒對新搬來的我們表達了瘋狂的歡迎。這些,都不在我爸當初描繪的浪漫藍圖之內。

圖 | 我爸曾經隱居的山洞

我爸為那些日子寫下很多詩,我一直沒敢去細讀。我也不敢想,如果一直遵循他對我人生的設計,我如今會是什麼樣子。

年輕時的他就狷介乖張,古怪,叛逆,不近人情。聽說他曾是個極富才氣的青年,肩負著他所在高中考大學的唯一希望。他通曉琴棋書畫,記憶力驚人,幾乎可以背下一本《新華字典》。只是17歲那年因為「寫反詩」,經歷了一場粗暴的羈押,從此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分子,他對抗一切,對抗主流認知,對抗世俗工作,對抗一般人置業、養家、教育孩子的路徑,對抗的主要手段是不停往高海拔的地方搬家。到最後,他成了對抗本身。

在閱讀顧城的生平時,我越來越驚異於我爸和他,這兩個只相差幾個月出生的人的極度相似性。他們都不屑於以工作來謀生,都有著孩子的純凈和殘忍,都拒絕現代文明,都極度依賴愛人······

我爸在山頂居住的時間達兩年之久,而我是在大半年之後跟我媽下的山。如今我已徹底忘記走出寨門那一天的情形,只記得後來我滿臉通紅地被班主任介紹給新同學。從6歲時被我爸退學,時隔5年再次站在了一間教室里,一個山野里來的孩子,要花去很多努力來學習人情世故的潛規則。

讓我爸上山的是他的理想主義,最終讓他下來的,還是他的理想主義。山頂種不出糧食,用水困難,身體炎症,這些都是現實的困難,在附近村民的想像里,這個浪漫主義者還可能是一個超生游擊隊,一個秘密特務,一個精神病。

有一天我爸接到了村委會開出的一紙通知,讓他即日到山下接受問訊。這一紙通知帶著農村生活特有的質樸荒謬,精準地擊垮了我爸脆弱的自尊心。這是我無意中聽到我媽跟人閑聊說起的,後來我爸一直把下山的理由說成是對我們的思念,並試圖讓我們再次接受跟他隱居的計劃。

我爸第一次試探性地下山是在我初二那年。一個中午,我回家吃飯,意外見到一個鬍子拉碴、面容枯槁的男人坐在小小的飯桌旁。重逢帶給我更多的是驚嚇,我沒吃飯,轉身跑到教室,眼睛都快哭腫了。

這次形式上的探親後,我爸的第一次隱居行動宣告失敗。

時間不滿兩年,他和一車羊以及當初辛苦搬上山的一堆舊家當一起,重新找了一座山棲身。在山上,唯一過得好的是羊,連我爸稍微好一點的衣物,都被偶爾來訪的村民順走了。

在我們後來住的廢棄紅磚房裡,我媽翻撿著一堆破爛衣物,氣不打一處來。在我跟我媽歷經萬難爬上山找他團聚的那年,看著冷天只能裹幾件舊棉襖的他,我媽才知道家徒四壁,而柴門的門口還掛著一張文言文寫成的《告諸君》,勸慰上山來的君子們不要拿東西。

下山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我爸都無奈地接受著我媽對生活的安排,開店,賣東西,日復一日。雖然他常常因為找錯錢一類的小事被我媽數落,但這至少是一種看起來正常的生活——別人不都這麼過的嗎?

直到我接近中年,才慢慢去體會他的痛苦不堪。他把抑鬱之氣化整為零,化作跟我、我媽的頑強對抗,在一切可能的機會裡說服我放棄學業,重回他純凈的「烏托邦」。

我背過身只是哭,像一隻驚惶的老鼠。一旦家裡剩下我和他,我就立刻沿著牆根溜出去,不給和他獨處的機會。

我高二那年,他終於醞釀了一次大的反抗,讓我媽給他一筆錢,作為這些年給家裡「打工」的報酬。他拿著錢離開,宣布與我們斷絕關係。

我對這件事的反應是歡呼雀躍。他一走,似乎常年縈繞在我家的低氣壓雲團就此散去,我和我媽把家裡改頭換面,收拾了一通,頗有點迎來新生的意思。一個月過完,他又病懨懨地背著離開時的包,出現在我們面前。

這段生活最終以我媽同意搬家為妥協,他們又搬回了我爸曾做出隱居決定的那個山區小鎮上,留下我寄住在親戚家裡繼續念完高中。

許多年後,我學了一些心理學知識,斷定我媽是一個具有極度情感依賴特性的女人。儘管她從婚姻關係里得到的只有傷害,她還是需要一個依賴對象,並試圖把依賴對象按照她希望的樣子改造,而依賴對象所反饋給她的,是一次次的反唇相譏和傷害,這些傷害,又證明我爸作為一個被依賴著的人,是活生生的存在。

困惑越積越多,我給家裡寫了一封長信,傾訴了一些四處亂竄的情緒,我爸回了信,肯定了我主動向他靠攏的行為,把這視為我即將同意他的安排加以鼓勵。

我只好向唯一還信得過的高一班主任求助,其實她並不能幫到我什麼,只是青春的岔路一不小心就會走到別的地方。結果這個求助行為讓我在學校有了點小名氣,班主任把我爸的回信在班上念了一遍,學生中很快傳起,我有一個「會寫文言文的爸爸」。

紛亂的青春期最終完結,人生所有的重大分岔,似乎都集中在二十五歲之前,到如今,人已經在長時間的生存訓練中獲得一整套應對世事的規律,中庸也好,偏激也好,最終,草蛇灰線,電光石火,所有的選擇都會匯成相同的結局。我上大學,工作,結婚,像所有的正常人一樣生活,內心逐一體會著我爸所經歷的幻滅和無奈,不由得去反覆揣測,在哪些岔口上,他選擇了往更窄、更幽暗的地方走去,直至空無一人,不見天日。

經歷過動蕩年代的人那麼多,為什麼他沒能像絕大多數人一樣回到正常軌跡?這個問題我始終沒有問出口。

後來,爸爸仍小規模地嘗試隱居了兩次。大一寒假回家,我按照鄰居的描述來到鎮外的一個山洞裡,這裡有一個人生活過的痕迹:用纖維板隔的一扇簡陋的門,一個火坑,一張床架,洞里潮氣漫天,被煙熏黑的洞壁上,有隨手寫下的詩,還有過來探險的孩子們加上去的侮辱性的句子。

山風湧來,蝙蝠在洞的深處發出微小的鳴叫。我站了一會兒,撿起一塊石頭,一點點擦去牆上的句子,心裡涌動著一種破碎感:選擇「做自己」的一生,竟是這樣艱難。

作者胡不歸,現為自由職業者

原題為《把家搬到山頂的文藝男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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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稿

編輯 | 李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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