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詩選｜高春林：你是你的詞根，事物因彼此照耀而明亮

若有詩詞藏於心，歲月從不敗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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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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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詩人：高春林

【簡介】高春林（1968—），1989年開始寫作。主要著作有詩集《夜的狐步舞》（2010年，河南文藝出版社）、《時間的外遇》（2013年，陽光出版社），《漫遊者》（2016年，長江文藝出版社）等，和隨筆集《此心安處》（2013年，長江文藝出版社）。部分詩歌譯介到國外。主編詩歌選本《21世紀中國詩歌檔案》。曾獲第三屆河南省文學獎等獎項。

不羈說

很久以前，在鳥獸的世界，

不羈是一個英雄，他的放浪

多於順從。這讓他在一個

怪戾的天空下輕易打敗獸性。

後來不羈不在了。後來，

僅剩下這個詞，被無端裝進

我們的銀器。順從自然，

不順從某個小的偶然衝動。

這等同於說，我在我的安靜里。

貌似我是這樣的人——

在昨夜的睡夢裡，我一直

想往鳥一樣不羈地飛翔，

衝撞，以閃電為翅膀。

醒來後，雨還零星下著，

我更像一個撐著小片天空的傘，

出現在我們的視線里。

是的。我們，是我的左右

——這讓我惱火！

那個叫不羈的靈魂哪裡去了。

在一個陰霾從高處壓下來的

世界，頹敗的城牆，嗜眠。

我忽然想起，你也是

從石頭蹦出，怎麼又藏的更深。

一個很不羈的人，哪兒去了？

麻醉劑

麻醉的醉指定不是你想要的那個

醉。你的個性到最後，指定

不個性——我說的就是麻醉劑。

你懂了吧，在色彩、沈小陽、

職場女出場的夜，丁采臣消失了。

黑暗給了我兩條路，一條

在深淵裡叨麻骨，一條是閉目

給世界養一絲光。你不清楚，

選擇後，我才屬於我的詞。

你還不清楚，村莊消失以後，

非人多了起來，有時我走在大街，

很悵惘，因為那些燈都有點假。

你沒有隱身術，卻有面具，

可是我什麼也沒有，我不被麻醉

還能是誰？說這些貌似病態

到非被麻醉不可救藥——人們

都醉了，你還採臣個鬼。

唯一依賴的是，我不說，我也在

我的光源上。紅白羅卜的早餐

省略了隔夜之旅，樓下

有一輛輕便自行車，你指不指望

它都不重要了。醒來。在窗外，

靜極了，光亮在敞開——

觀星潭

看到星星的那一刻，燈還沒有滅，

這讓我的眼睛多少有些遮擋。

我走到浮橋上，谷水，流奏的自然

音節，似乎是唯一對黑暗的挑釁，

山崖湮沒於近在眼前的憧憬。

酒沒有喝到迷濛，正適合於走走。

星星是這時候亮起來的，當我走在

向上的路上，走在黑龍潭水邊的

台階上的時候。山風貌似春風，

人少到小撮。星彼此挨著，或在夜的

高處彼此照耀著，那山澗的一兩戶

人家一定認定這就是他們的星空，

甚或一兩顆充當了石院子的燈。

我在我的眼睛裡反覆問，這就是繁星，

這明滅的閃爍和呼吸，就是星河了？

我沒有這樣的星空，抑或我的星空

一直被人世的浮躁蒙蔽著，

即便夜深時也只是沉靜在狹小的

燈光下。這讓我記起另外時間裡的

另外一些人，希望每個人都是一顆星，

至少飛到星雲上。我沒有更多的

奢想，我塵世的灰啊。我坐在潭水邊

仰望天空，事物因相互照耀而明亮。

街無盡

長街。或者短街也一樣，

沒有盡頭。到處的三輪車、店名。

我手裡拎著一沓書——

一沓恍若在沉睡的書。我瞥見，

有一個名字叫《天盡頭》。

天盡頭，有嗎？大概在神話里，

牛說：「人都昧了良心，我們獸類

不能再沒有良知了……」

這時我沒看見牛。很多的人，

行色像電影的快進鏡——

我也是鏡中人嗎？在那裡，自個

製造自個的陰影？我有點怵

——可能來自街夜的秋涼，

來自某一個偶然。不會有

太多的偶然，即便有又能怎樣呢，

在一個漸冷的嘴唇上，

它告訴你，物質下的荒涼

大於天盡頭枯死的草。

我不是預言什麼，街道很長，

兩個店員在相互指責，或爭吵，

街道這時暗了下來，僅有的聲音

有些沙啞，可我走的越遠，

越是聽得清楚。我又想起了

那個牛，有無那樣的神奇或奇蹟？

像不遠的轉彎處，橘色的光。

邀約詩

遊盪，就擱下念想甚至山色，

冬天又有什麼關係呢？

一座山正用緩慢度量你——

林間路上光亮正緩慢喚醒你的肉身。

不是說「野曠塵昏」嗎？

但再怎麼也不是擠城市地鐵。

你傾向於身體的空曠之野——

用於安歇，最重要小駐於脫韁之約。

能脫得了嗎？你像是孤絕的人，

不懼無助地，向世界要回你的詞——

你是你的詞根——如果你邀約了光芒。

山上到處見酸棗樹，樹刺即尖銳。

抵禦過怪異獸吧？這年頭

怪異事如大蟹橫行，

影影綽綽，真切於附上皮膚。

你一定見過四不像的人，或獸，

見慣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這基於無奈的一個借口，你遊盪。

你清楚你走到哪裡也得對得起你的詞，

你清楚，神聖和美還原出俄耳甫斯。

如果說具體點，你遊盪就是回到真身。

淇水灣的大海

淇水灣的黑岩礁——帕斯的太陽石。在晒黑的

現實上，「菲麗絲和我在一起」①，他看見

麻雀暢飲的光明。我被海風吹著，這時只想閑散

——也即逃出一節時間。任頭髮飄拂、凌亂。

他說，「鏡子已經認不出我？」我不在乎

鏡子、改革大街。海藍，我從魚的自由中尋找

我的鱗片。哪裡是「第一個夜晚，第一個白天」？

或許並不重要，相對於有一個自我的海岸線，

另一個我就是另一次復活。在金星與月亮誕生

的一個海，據說有四重維納斯，在白色沙灘

見一棵椰子樹倒在黑石上，又折而向上長出姿勢

——生命向上，「一切都是橋」。太陽石的

時間之愛，讓我的表述過去急切，我感到了渴，

後來我喝了他的椰子，我知道，我必將愛

在這裡，抑或成為他的替身。有著兩棵鳳凰樹、

眾多的大王椰、菠蘿蜜樹和文殊蘭、黃蟬花

的院子，是什麼樣的庭院？石徑的影子，

未來派的動力之美。我就是從這兒通往了大海。

註：「菲麗絲和我在一起」引句（下同）均出自帕斯《太陽石》。

上遠景樓

給明澈一個釋義，也就是樓記中——

「四月初吉，谷稚而草壯，耘者畢出。」

黃昏，我自遠景樓上下來，

街上車似是更多了。

時間點亮著青瓦的燈火。

從裴城路拐上東坡大道，還在想著

眉山東坡湖，和小峨眉的東坡湖，人必得

水一樣明凈地走完一輩子。迷路時，

正好一個駐拐杖老人在邊上，他指給我「江鄉」，

遠景必從近景看過去，越過廣告牌

和一些不必要的暗灰臉。真實的景象

被另一些映像抹去又誕生，很大程度上

因了詞性的翅膀。我在這條街上

走了近一個小時，遊盪也即時間外的悠巷，

我清楚我是一個異鄉人，還會把自個

走成異己，這像是一個殘忍，

路燈盯著我，要我在更黑的夜裡給出立場，

真的像是「記錄其行事以為口實」。

獨琴在

有些時候是難得的，真的是這樣——能在外。

要是女友在，她撿水中礫石，然後擲出波浪……

「千年寥落獨琴在」，一旦擁有你的

琴，寂寞會生根。一個寥落的人，辰星

懸到深處。年輕的蘇軾從這裡上船，去化他的雪。

我來找一個還在的此地。自各兒的飛魚。

這時的蜀天藍得幾乎不可能。河南在下雨。

青衣江邊垂釣者在割草人走了很久後仍是紋絲不動。

輪渡的「嘟——」鳴聲，

像提醒著時間。時間的坡度在招呼我們。

我們必須披上各自的鱗。鱗光對付漩渦的暗。

夜空曠

二月醉酒數次。這次在

父親的庭院——頭頂的星月

在我醒來時如此打眼，我怔怔仰

望，並指認渡星河的天狼。

有這樣的天狼嗎？紅石山下

風的唳響，給出夜乾淨。

指間煙，讓一張臉明滅閃動，

彷彿記憶的造型——多久

沒在這樣的院子靜靜呆一呆？

小城外還有城，沉於酒、事務，

風雲像暗店裡的狗臉，消耗著

一代人，「遊盪的只是跑出

我身體的幽靈」，在山澗故居，

有誰能想到意念中跳來——

遊盪，這個詞？遊盪即自由。

風聲模仿嘈雜人聲。眾多星夜，

還是該打開時間裡生鏽的鎖。

驚異的是鎖，在我走出山後

何曾鎖上過。我像一個夢遊症

患者，反覆在谷澗、街道上搓耳，

有時脆弱地驚醒於一兩聲狗叫。

我怵，黑暗是勢力的網。

我不得不找空曠之味。這星月

在峰之上，它不適宜城市之暗，

它一直在詞與物之間無忌地閃耀。

冶煉時間

我在白土鎮河邊，看公元1077年蘇軾

挖的煤坑。火苗透徹紅土。火苗

在一個人興奮里像是他的詞舞。

據說，利國鐵器新的冶煉術多了刀淬火。

這時淬於刀鋒的是什麼？

在一個少糧乏柴洪水過後當口，

生活的前奏是抵禦時間——時間裡的

寒冷與寒心，最大危險。

不遠處的梁山，揭竿的水滸，

像是另一個記憶，裂開時代一個豁口，

每個人都在豁口上，每個人都是證詞。

我必須給我一個暗處的光。

在一條河的流水上躲避它洶湧時的混沌，

那瞬即一現的黑暗——

我想像，它就摧毀我的想像力；

我渡河，它就是風浪的鼓噪手。

這時我像是一個旅人（有誰不是旅人？）

看高貴的流星划過星空——高貴

是我們眼睛裡的存在。當過去了很久，

天空懸在某一個點，明澈的依舊是時間。

我又想起蘇東坡，他徐州兩年，

在其它城市似乎也短暫，他寒多的夜，

總把明月懸在眼，彷彿月是他的詞源，

月在就是一個明凈的時間在，

月在就是他的夢境在。

我幾乎到了無夢的年齡，在白土鎮

還是說到這水火交融的激情。

每一個人冶煉他的旅程，類似於各自築夢，

或叫築時間。策蘭說，「時間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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