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百草枯萎一個好人的噩夢丨《中國好詩》第41期精選（附目錄）

內容選自《中國好詩》欄目第41期，欲閱讀完整刊物，請點擊文末「閱讀原文」。

作者：連晗生

冬日陽台

（犬儒學派宣言）

時代的喧囂聲，盛宴，

回憶與慾望升起：

啊，山河！——

現在我滿足於舔著陳年未褪的傷痕，

對風光的喟嘆，

——而忘了去努力地征服。

2009.1

關於樹影的雄心

今天我在城市漫遊——

經過公園，經過天橋。

看到遍布的樹葉

在陽光里抖動；啞口無言——如同許多次

在夏天樹陰下跟朋友

聊天一樣，我就像一個

不會說話的白痴——

細心傾聽，又

抬頭瞻望：前方只有無邊

空曠的蔚藍——偶爾靈光一閃——

有朝一日，我能

理解樹葉這些

清晰的移動的印影。

2008.8

間接的力量

繞過地鐵口的摩托車手，

從地下的菜攤

疾步而過，不用思索；

也嗅到冒著

熱氣的紅薯的香味；近似於沉默——

走上河湧上的鐵板，陽光

一閃而過，瞬間在心中

有了體會。感受到

兩邊的商店、以及

人臉上

早晨的朝氣。然而還有，還有

在頭頂的召喚

若隱若現；有人在茅屋外

無形地踱步，而

此時你在山峰間

看著雲霧，烏賊的墨汁般

吐吐吞吞？重大的事

還未決定。

正在建的樓房，在他們看來

一目了然，他們的小孩

跳躍著，明朗無比，

鄉村財務支出已經公示於眾；

……但也可以囁嚅，

就像借錢，就像禮貌；還有

黃昏時未明的心境。

甚至是

脫口而出的粗話，也可以斟酌再三：

猶疑，迂迴，

亟待說出，又暫緩表達。

在路口等車，盼望車的眼神，

望著那邊幾個人，

稀稀落落，也有魅力；

以及對

身邊那個女孩的好感——

一切都在隱含中，

毋需說出，

甚至

這一天怎樣渡過，甚至汽車

怎樣攀上斜坡，

甚至樹木，影子……

2010

短歌——氤氳中

星期天的安靜——氤氳中，我的手上

交疊著閑暇

和沒有你的貧困（整夜的悲痛）；

以及由於過於疼痛而本能產生的

（近乎快樂的）

想像恍惚

——氤氳中……我似被什麼搖動，

被陽光盈滿，我

不能動彈，像第一次見到你時的

幸福和無助；聽不見

沾濕草汁又

充滿房間的鳥鳴，保留著由它而起的

像杯中的水那樣的身軀微微的震顫；氤氳中

……其實，

所有問題早已在

淚珠的遠方得以解決——一切如其所然，適得其所——

像個騎馬人，恍惚中我跨身

應念而現的馬背

要往煙靄的前方……

我知道

街上的行人，瞬息的呼吸——

……其實，

我可以採用更積極的方式。

2011.10.17-19

孫磊點評：

《關於樹影的雄心（外三首）》充滿格局感，意境開闊，情緒飽滿，用類似浪漫主義的修辭方式來描述極為現實的充滿當下感的事實，使得詩歌僅在語言的及物性上就顯得似乎有些奇異，而正是這種奇異催生了某種命運的臨界狀態。因此，詩歌有一種微微的願望，我也有幸獲得過這樣的照徹，所以，作者是有福的。

《冬日陽台》簡短有力，「時代、山河、風光、征服」這些詞語仍煥發著激越的感情，這正是浪漫主義詩歌的超驗感受，但作者卻把它們置於一個有關「犬儒主義」的現實處境中，一下子我們被這種卑微存在與宏大理想之間的反差撕裂，張力的網讓我們既溢滿激情又不得不去反思。

《關於樹影的雄心》並不提示，而是直接進入現實，進入「城市、公園」，看見「樹葉抖動」，「啞口無言」的抖動，「聊天」的意象也就順勢推出，卻再一次標識出「我像一個不會說話的白痴」，「啞口無言」的「白痴」，努力思忖著，如何成為「樹葉」的一員，並理解它們神秘的「移動的印影」，實際上就是理解這個世界的秘密。這當然是一種「雄心」，也是詩歌所引申的力量。

《間接的力量》在現實與我的遊走之間設置了一個有效的間距，在這種距離下看所有正在發生並引發幻覺的一切生活，就彷彿在另一個境界或界面中，如此具體的情節被看到，說出，思考，也就意味著它們被「你」觸及並生成新的更高的渴望。因此，「一切都在隱含中」，一切都在可見的實事中。

《短歌——氤氳中》是一首神性之愛與現實之愛交織的詩歌，全詩除了「星期天」是具體的之外，幾乎在沒有一種確定的事實指向，因此，這是一首以「虛」寫「虛」的作品，很有難度，而作者似乎深諳事實的本質，將一種情感描繪得極為生動，以至於那些「虛」的語言所激發出的卻是極為「真」的情感，一個隱含在神性之愛中的現實的具體的感受性的求愛情境，被喚醒了：我可以採取更積極的方式。

由此，作者可以說是一個充滿幻覺的抒情詩人，只是這種幻覺從來都不是無根的、憑空的，而是與他的細微生活緊緊相扣的。

作者：馮朝軍

群山如潮。風搖動著山頭，從沒有

搖動過山腳。車站，列車準點到達、出發

車輪與鐵軌咬合的聲音

像滾動的石頭

小城溫暖，有過早的秋意、方言

有蘑菇、人蔘、山野菜，有刷著黃漆的旅館

商業街，有賣舊書的老者，一個馬扎

一隻水杯，一副霧色的眼鏡

沒有封皮的歷史，有兒女情長，英雄江山

開出租的師傅說沒零錢找不開

算了。我要下他的電話，以便難時相聯

有人建議去看看原始森林

可惜時間太緊

我非旅遊，疲於奔命。傍晚，半醉於小酒館

把圍繞的山巒，誤認為

是歸圈的馬，它們從野性的山林回來，打著響鼻

視我為可靠的親人

張定浩點評：

在這次提交的十首備選詩歌中，這首《在伊春》給我印象最深，因為它的準確和節制，如詩中所言，詞句之間有一種「車輪與鐵軌咬合的聲音」。藉助簡單的網路搜索，我在中國詩歌網上找到這位詩人馮朝軍的其他作品，坦率說來，讓我略微失望，因為這首《在伊春》竟是其中最好的一首。一種過於直白的抒情意圖，籠罩了作者的大部分詩作，但在這首《在伊春》中，或許是因為題材的關係，北方小城的寒冷、遙遠和陌生，和作者原本習慣的熾熱溫情相結合，反倒催生出一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風搖動著山頭，從沒有 / 搖動過山腳」，這可以視作全詩的警句，而接下來談論的，幾乎都是山腳的事。而這也構成了這首詩的動人之處，作者放棄了去做搖動山頭的風，相反，他把自己拋擲於此地，疲於奔命，半醉於山腳，在這種無所欲求的誠實境遇下，山巒反倒是向他湧來。

作者：更杳

顧盼時，往年只余面生的紋路。

廣告曲泡泡前撲後漾，泛濫的

小歡樂，折了你的神索，

像百草枯萎一個好人的噩夢。

年澡攆去愁汗，吹乾後新發

更蓬。催婚不怕，你有鸚喉

特別會說話。小口出產可口，

親戚包覺滿意，膽敢下鄉走親

朽磚壘著你的土名，牆縫中

偏鑽出牙語。故紙面黃肌瘦，

柔邁的老時鐘穩穩滴淚

砭塌爹爹的皮膚。唯有

夜來小火車無恙，嗥叫

莽原上執勤的錚心。

涉山涉水，能尋壯麗即景？

你是抱憾而來的單身，扎滿

帶刺的問候，是親？與岸不親。

年關恰是戒嚴時刻，不可哆嗦。

你封鎖一年的抗命，直到斷錨撇波孑去。

蔣浩點評：

我喜歡這首詩的節奏，是那種很不流暢，有些彆扭甚至生澀的頓挫感，也許與詩人喜歡古典語文帶來的某種雅韻調諧和修辭壓縮整飭有關？詩人比較注重長短句的搭配，三字四字的間隔，又給文本在磕磕碰碰的不適感中植入了某種從容的節奏。在遣詞造句上，詩人顯然是別有用心，不僅僅追求日常語言轉化為詩所必要的陌生化，更是刻意在消弭漢語中雅語與俗語、外來語與方言之間的時空感。語言即思想。這樣的關於詩歌的嘗試值得繼續做。當然，一種詩歌「世界語」的共同體的建構如何在一首新詩中流轉自如，而又能很有效果地傳達出詩人在純文本的知行方面的完美努力，這確實需要大技巧大挫折。詩歌是生活的現實，也是語言的現實。我讚賞這首詩給我調整閱讀習慣的糾偏。

其他篇目：

《青馬》……左遠紅

《一隻鷹》……盛華厚

《在大運河邊》……沈厚明

《喝葡萄酒的不同方式》……莫雅平

《土地（外一首）》……辛夷

《夜讀曼德爾施塔姆（外二首）》……江榕

《唐山的詩篇（組詩）》……東籬

《懷古十二章（組詩）》……離開

《我的體內藏著一隻麻雀（外一首）》……王祥康

《田野里一隻廢棄的陶瓷罐》……孤山雲

《春之聲圓舞曲》……崔曉鍾

《夏至》……林溪

《遇見》……風子

《燈塔》……才鳳山

《窗（或在窗前數星星）》……戈北

《 死訊》……豐月

《每一條河流都有孤獨的靈魂》……夏卿

《香楠園（組詩）》……文峰

《符號 》……木依岸

《感覺家鄉又矮了一截》……羅福基

《陣雨》……魯緒剛

《星湖路（外一首）》……陸源

《魔鬼與女巫》……紆洛

《黃河壺口》……冬青

《我們以安靜的姿態存在》……黃三郎

《聆聽麥子拔節的聲音》……天下白

《小老鼠》……張口

《初夏的雨》……亦功

《早雨詩》……小刀

《鐵匠鋪里的舊時光》……秋石

《仿聲：寫給文東的四章》……luweny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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