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映紅：自殺是一個哲學問題，不能只怪抑鬱症

天下 07-23

文| 唐映紅

自殺是一個嚴肅的哲學問題，而不僅僅是抑鬱症

我高中畢業考入重慶大學。當時的重慶大學是一所純粹的工科學校，但卻有一個在全國高校頗有盛名的藍語詩社。作為一名業餘詩歌愛好者，常常參加詩社的一些活動，記得當時有一名自殺的詩人儼然成為詩社膜拜的「神」，海子。

海子原名查海生，1979年15歲時從安徽省懷寧縣農村考入北京大學，1982年開始寫詩。大學畢業後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教哲學，六年後的3月26日在山海關卧軌自殺。

海子的自殺被神話，還與當時劉小楓的一本書有關。劉小楓在一年後出版了《拯救與逍遙》，緒論的題目是《詩人自殺的意義》，其中開篇第一句話是：「法國作家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中一開首就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自殺。」

後來，我既沒有成為詩人，也沒有成為工程師，成了一名心理學者。從心理學的觀點來看，海子的自殺首先就與抑鬱症有關。他自殺前寫的最後幾首詩之一，《春天，十個海子》里寫道：

在春天，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就剩下這一個，最後一個

這是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

很明顯的抑鬱症徵兆，用詩的語言來包裹的自殺意念。

抑鬱症幾乎可以解釋每一起詩人或藝術家的自殺事件，無論古今中外，那些自殺的詩人或藝術家，都可以有理有據地找出他們罹患抑鬱症的徵象來。確實，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的大量研究也支持，抑鬱症是人類個體主要，也是最重要的自殺原因。

像最近自殺的查斯特·貝南頓（Chester Bennington），著名搖滾樂隊林肯公園（Linkin』Park）的主唱。他7月20日在加州寓所自縊身亡，終年41歲。直觀上，他的自殺是為了紀念好友，聲音花園（Sound Garden）樂隊的主唱克里斯·康乃爾（Chris Cornell），兩個月前在底特律酒店房間自殺，7月20日正好是其生日。

查斯特·貝南頓

貝南頓和康乃爾生前都飽受抑鬱症的折磨，通過沉溺酗酒和嗑藥來維繫須臾的平靜。任何人罹患了抑鬱症，都可能會蹈入自殺，避無所避，無論他是一名詩人、歌手、明星、工程師或者企業家。抑鬱症作為一種精神障礙，它使人無法擺脫越來越消極和沮喪的心態，對生活喪失意義和意向，無法自拔。

因此，臨床心理醫師可以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地在病歷上做出最後的鑒定，「死因：抑鬱症」。康乃爾、貝南頓，以及海子的自殺；還有其他更多自殺的歌手，自殺的詩人，自殺的藝術家，都可以簡單粗暴地納入同樣的範疇：抑鬱症。

可是，「抑鬱症」又如何可以概括一名歌手，一名詩人，或者一名藝術家的自殺？

從精神病學的概念里，「抑鬱症」就從來不是一種單純的心理疾病，而是由不同原因導致有著相同癥狀反應的精神障礙。一個人既可能因為挫折性的生活事件而鬱鬱寡歡；也可能因為特異性的人格特質與環境的適應出現難以消弭的衝突而陷入低迷；還可能就是簡單的生理因素，如內分泌的失調或者其他一些器質性疾病所致；更簡單的誘因甚至跟日照有關，冬天是抑鬱症的高發季節，比夏天發病率要高出翻番。

無論是什麼原因導致的抑鬱症，大腦分泌的多巴胺和內啡肽都會受到抑制，而這兩種神經激素是人們感受和體驗到快樂不可或缺的成分。無論是心理治療方法，還是抗抑鬱葯，都沒有辦法對所有的患者普遍地有效。有些抑鬱症患者，僅僅依靠心理治療就能取得驚人的治療效果；但對另一些抑鬱症患者，心理治療就幾乎毫無用處。抗抑鬱葯也是一樣，對有些病人的治療效果立竿見影，對另一些病人的效果微乎其微。

因此，可以這麼說，抑鬱症在某種程度上只是一種生活方式或者生活選擇的結果，而未必是原因。

對於詩人、歌手或者藝術家來說，抑鬱完全可能是他們自己選擇的結果。現代生活使大多數人變得平庸而快樂，享受同樣的大片，同樣的美食，同樣的時尚，簡單而快樂。但是詩人、歌手和藝術家不同，他們只要一旦變得平庸而快樂，他們的藝術生涯也就告結束了。

要拒絕簡單而平庸在很多時候就意味著放棄快樂，乃至追求痛苦；同時也意味著擁抱抑鬱。當一個人不能從簡單的生活中感受到快樂，當然就意味著多巴胺和內啡肽的分泌受到抑制，從行為層面就表現出類似抑鬱症的反應來。

酗酒、嗑藥，甚至童年遭遇過的性侵經歷，都只不過是影響抑鬱反應的因素之種種而已。普通人，一名工程師，銀行職員或者企業家出現了抑鬱反應，罹患抑鬱症，帶來的幾乎都是負面的消極的結果，喪失鬥志，損害重要的人生髮展，無意義而痛苦。但是，對詩人、歌手以及藝術家來說，至少對一部分詩人、歌手，以及藝術家來說，抑鬱症所帶來的未必全是負面和消極的結果，有時候甚至就是靈感的源泉，創作的濫觴。

儘管我沒有查到可靠的數據來比較詩人、歌手、藝術家的抑鬱症患病率是不是就要高於其他的人群，也沒有查到可靠的數據來比較詩人、歌手、藝術家的自殺率是不是就要高於其他的人群。可是，每個人的抑鬱症都可能與別人的抑鬱症不同；每個人罹患上抑鬱症的原因也可能與別人罹患上抑鬱症的原因差之甚遠，大相徑庭。

至少貝南頓的自殺不能簡單、粗暴地歸因於抑鬱症而止。他的經歷，他的事業，他的生涯使得自殺更像是求仁得仁的結果。試想一下，他童年遭遇過長期性侵的經歷，如果得到有效的心理輔導以消除痛苦；如果他不必依賴酒精和毒品來維繫須臾的平靜，那麼貝南頓將不會是這樣的一名扎心的歌手。

對於貝南頓的自殺，有評論者認為：苦難若不能成為力量，就只能化為劇毒。我認為未必然，有些苦難的力量就是劇毒。正如世人追捧梵高的畫，殊不知正是梵高的痛苦才造就了如此詭譎的想像力，同時，造就他如此璀璨藝術成就的力量也摧毀了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