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個時代配不上你，你該怎麼辦？

他是15世紀的精神先鋒。

他的使命是滌盪整個世界的污濁。

他貴為皇子卻從不與世俗同流合污。

他身為一代高僧卻喝酒吃肉寫盡艷情詩。

他被同儕記恨，卻無視流言蜚語，瀟瀟洒灑活到了八十八歲。

他死後的第487年，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在領獎台上說：

他超越了禪宗的清規戒律，把自己從禁錮中解放出來，以反抗當時宗教的束縛。

立志要在那因戰亂而崩潰了的世道人心中，恢復和確立人的本能和生命的本性。

他，就是一休。

我們今天故事的主角。

01

動畫片《聰明的一休》

「一休，一休！」

「嗨，不要著急，不要著急，休息，休息一下。」

「別休息了，足利義滿將軍要見你！」新佑衛門著急地對一休說。

這不是動畫片里的一幕，而是歷史上真實發生的故事。

那時候，一休還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在國安寺修行。

說是修行，其實是避難。

一休一生都不曾談及自己的身世，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來歷不凡。

「傳說是天皇的孩子呢！」

「對呀，要不然為什麼足利大將軍要專門派新佑衛門來監視他？」

當時正值日本南北朝時期，傳言一休是南朝天皇的子嗣，因為政治原因送到寺廟避難，且「以免有後」。

作為北朝的實際掌權者，足利義滿則要時刻提防著他，以免他還俗起義。

而當朝的達官顯貴們，卻以為一休和將軍關係不凡，總是時不時地逢迎拍馬，這讓一休感到厭惡。

一休動畫片中，僅有少數故事在歷史上有記載，這個屏風裡的老虎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

動畫片《一休的故事》當中，一休捉虎的故事就是根據歷史真實事件改編的。被派來監視他的新佑衛門後來因仰慕一休的才華，成為了一休的學生，後來變得相當文藝，被稱為室町文化第一人。

02

十六歲之前，一休先後跟隨幾百名成年僧人一起學習《維摩經》，寫出了名震京城的《長門春草》，還成為了西金寺謙翁大師的唯一弟子，賜名「宗純」。

當時臨濟宗在幕府的庇佑下正興盛，許多武士和貴族子弟，無心向佛，卻紛紛到此出家，攀附權貴。寺廟中竟一時風行鬥富、比出身、比門第。

一休對此極為不屑。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一休一面洞察人性的虛偽，一面努力在佛法中尋求著解脫的答案。

求解的過程艱難而又痛苦，伴隨著各種得與失。

謙翁大師圓寂後，一休一度曾想過自殺。

然而母親的一封來信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信中，母親說，不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做傻事，毀身而失孝，悟道還有得是時間。

這裡不得不提一下，一休和母親之間深深的感情，正是他開悟的緣起。

在《聰明的一休》片尾，那首歌就是一休寫給母親的兩封信，信中是這樣寫的：

母親大人：

您好嗎？

昨晚我在杉樹的枝頭邊,看到了一顆明亮的星星。星星凝視著我，就像媽媽一樣，非常的溫柔。

我對星星說：不能沮喪哦，（因為我）是男孩子。如果寂寞的話，我再來找你說話……

什麼時候呢？大概……吧。

就寫到這裡吧，期待您的回信，母親大人。

一休

母親大人：

您好嗎？

昨天，寺里的小貓，被鄰村的人，帶走了。小貓哭了，緊緊抱著貓媽媽不放。我（對小貓）說：乖，別哭了，你不會寂寞的。你是個男孩子對吧？

會再見到媽媽的。什麼時候呢？一定（會）…吧。

就寫到這裡吧，期待您的回信，母親大人。

一休

03

日本畫家筆下的一休宗純禪師

二十五歲那年，一休追隨全日本修行最嚴厲的華叟大師。

華叟以「一切皆休，一切放下」之意，賜他道號「一休」，至此一休宗純這個名字才完整地被正式載入史冊。

一天夜裡，一休在琵琶湖畔禪坐，聽聞烏鴉鳴叫，心中忽然升起一支和歌：

得聞烏鴉暗黑不鳴聲，未生前父母誠可戀。

他頓悟到：出生前的無分別智才是自己的本源實相。

次日，華叟聽其所言所感，承認他「此是羅漢境界」。

然而，這時的寺廟，已是烏煙瘴氣。

有能力的僧人，都紛紛去巴結皇室和幕府，沒能力的就妄說佛法，騙取百姓的錢財。

江戶時代文學評論家江村北海，在《日本詩史》中說：

足利幕府之下的僧人們啊，成天錦衣玉食的，在家的時候用豪華的卧具，出去的時候坐高大的車子，還有儀仗隊和保鏢，名是僧人，實際上就是貴族。

他們經常出席高檔宴會，經常流連美景，還喜歡舞文弄墨，寫一篇東西之後，立刻就洛陽紙貴，受人追捧。

這一切，都讓一休感到深深的絕望。

華叟大師圓寂後，曾寫下證明一休開悟的「印可證」，想把衣缽傳給他。

然而一休卻棄之不顧，華叟託人保管多年後，被一休付之一炬，大笑遁入市井之中。《一休年譜》上記載，他「讓孩童爬到膝上，撫摸鬍子，連野鳥也從他手中啄食」。

然而，沒有了這張「印可證」，一休就喪失了身份，不僅不能建立寺廟，更無法接受供養，於是他便成了一名時而居廟堂之高——「攪局」，時而處江湖之遠——「擾民」的「狂僧」。

04

日本浮世繪中的一休形象

如今的京都，每逢元旦，商鋪都有放假三天，閉門不出的習俗。這就跟一休當年的「擾民」有關。

那一年元旦，一休在竹竿上頂著一個骷髏頭走街串巷，嘴裡還念著：「小心！小心！」

商家們覺得很不吉利，紛紛怒罵。

一休卻回答說：「你看著骷髏，眼鏡飛走，成了虛空，這才叫目出，才真恭賀新禧呀！」

在日語里，「目出」的發音めで，和恭喜的おめでとう相似。一休以這種方式，告誡人們世間生死流轉無常。

還有一次，一休受邀參加大德寺開山祖師大燈國師的百年祭典。

此前，有人給大燈國師寫了一本傳記，記載了很多達官貴人與大燈國師往來故事。一休看了之後非常生氣，他說一個出家人的輝煌，不在於他和多少名人交往，也不體現在社會名流對他有多崇拜。大燈國師對佛法的領悟和見解才是最重要的！

於是，在參加大燈國師百年祭典的前一天，「宿忌」之日，一休堂而皇之地帶了一個妓女到廟堂之上。一邊聽經，一邊調笑。

此舉引得僧俗一片咒罵，一休卻說：「名妓談情，高僧說禪，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為此，他還特意作詩一首：

宿忌之開山諷經，經咒逆耳眾僧聲。

雲雨風流事終後，夢閨私語笑慈明。

——《大燈忌，宿忌以前對美人》

05

一休與盲女

上面那首詩中，夢閨就是一休自己給自己起的號。

他說，有人渴了會夢見水，有人冷了會夢見衣服，我夢見閨房，正是我的本性。

七十七歲那年，一休向全世界宣布，他戀愛了。

對象是一名四十歲，名叫森的盲女。

在他的《狂雲集》中，他大膽書寫了許多不堪入目的艷情詩。比如什麼《吸美人淫水》之類……

人們都說，一休和尚晚節不保。但其實他卻是在用自己的行動昭告天下：佛門不幸。

當時，很多貴族出家，不僅把家眷帶入寺廟，還把不良風氣帶了進來。

禪僧和女人私通已是半公開的秘密，但他們表面上要維持道貌岸然。

一休厭惡佛門腐化的虛偽醜態，寧願縱情高歌情愛，背負「淫僧」惡名也在所不辭。

然而，事實上，一休非常痛恨「淫」，他曾說過：

「今街坊之間，十家四五娼樓也，淫風之盛，幾乎亡國。」

而且，他也很早就寫下遺誡：

「老僧身後，門弟子中，或居山林樹下，或入酒肆淫坊，說禪說道，而有為人開口之輩者，是佛法之盜賊，我門之怨敵也。」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一休，恐怕只有留給後人去評判了。

我們只知道，在一休眼中：

「如果知覺不正，持戒亦無效。

必要的是覺，不是戒。」

川端康成和他收藏的一休墨寶

1968年，川端康成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

說他珍藏了一副一休的手跡，上面寫著「入佛界易，進魔界難」。

「這位屬於禪宗的一休打動了我的心。沒有『魔界』，就沒有『佛界』，然而要進入『魔界』就更加困難。意志薄弱的人是進不去的。」

這恐怕也印證了一休的一生。

這個時代配不上一休，於是他選擇了狷狂到底，不妥協。

換做是你，又會怎樣？

一休寺廟中的塑像

【閑談】

「一個骯髒的國家，如果人人講規則而不是談道德，最終會變成一個有人味兒的正常國家，道德自然會逐漸回歸；一個乾淨的國家，如果人人都不講規則卻大談道德，談高尚，天天沒事兒就談道德規範，人人大公無私，最終這個國家會墮落成為一個偽君子遍布的骯髒國家」。

半個世紀前，胡適曾如是說。或許這也遙遠地呼應了一休禪師的思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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