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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瑜:那年,我搬到了香港

| 張家瑜

一九九七年,在眾多香港人趕著出走移民,一片混亂之中,我一家卻忙著把所有的家當,幾十箱的書、幾包衣物,由美國到台北,再由台北海運到香港。因為不在香港,不曾體會那所有有關主權轉移的種種想像,似初生之犢,一無所懼,哪裡有機會,就定居在哪裡。

是回歸那一年,有人說馬照跑、舞照跳,這樣的承諾,大家都不確定。我們在新租住的居所,幾百呎的單位,未曾住過那麼小的房間,床正頂住前後牆,每隔幾個鐘頭就有隆隆的飛機在頭頂擦過,那時未有赤鱲角機場,啟德的飛機還是驚險的低空掠過九龍城那一片舊樓,似要俯衝親吻下去。每一次看到一片的燈海,這個城,如一個樂高玩具那麼緊密連接,彷彿沒有空隙,讓我們多想,九七,是怎樣一個象徵?我們如何踩著高蹺似的,在對某些逃港的人心中的末日,卻決意在此時此地,將香港當做一個開始?

所以半夜做夢,往往驚醒,那很小很小的蝸居,我還未過世的母親到香港來探我,我們到超巿買碗碟用品,她看了這麼小的房子,並不說什麼,那老氣的藍花紋的盤子,至今留著,紀念著一個匆匆的開始,住著異鄉人的惶恐和陌生,如果那時有一張畫可以代表,一定是梵高先生那一大片麥田,烏鴉群舞,黃綠的底色,覆蓋未知的未來。但香港容易令人心安,就像清楚的指示,你不會迷路,那時沒有預言,只有承諾。水晶球顯示紫色的光,你無能解釋。既然都已經落了戶,你將水晶球用黑色的布掩蓋,未來的事,唯有走過一遍,你才相信。

有人選擇離開香港,做一個放逐者,有人前往香港,做一個異鄉人,一雞死一雞鳴,來往替換,我們都是移動者。香港本就是一個大量人口流動的城巿,喜歡就來不高興就走,對金字塔最高端那些有錢人,這裡是最好的天堂,所有好的食物、高級用品、世界名牌,驚人的集中在中環、尖沙咀幾個區,地方安全、經濟自由,所有一切規範法律由來已久,不必擔心有什麼逾矩之事。

他們可以在太子大廈頂樓的SEVVA外面的俯瞰中環,喝一杯威士忌。或是尖沙咀的半島酒店最高層FELIX餐廳,裡頭是熱鬧人聲,大窗外若有微雨,你見到的是一個寂寥的維港,香港永遠不乏熱鬧,因為人多,地少,中環高檔次、旺角中檔次,深水埗低檔次,階級分明。

分明也有分明的好處,走在香港,你踏入什麼的區域,你就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你在置地喝那一杯七十元咖啡時,是配套著一旁優雅的男仕女媛、商賈專業人仕。在旺角你拿一杯貢茶的十五元珍珠奶茶,一邊走在假日就有一些業餘大媽退休人士的歌舞團唱歌起舞,哦,這是近幾年才有的風景,一條街上,你走著走著,彷彿誤入了另一個空間,但,那就是香港,唱著小鳳姐、許冠傑的老歌,自得樂。 像張愛玲那種:走走,上樓去的普羅大眾,趕你都趕不走,哪兒也到不了,去哪兒呢?就到旺角來吧。

以往對香港的印象,是先施、是連卡佛,是香港女作家亦舒筆下那些穿著詩韻買來的衣服的女主角,是愛憎分明的、有高級品味的香港女子,英雄慣見亦尋常,唯有你落戶定居,香港,才給你看面紗掀起的真面目。當然,也可以堅持只到City Super買菜,只停留銅鑼灣、中環、尖沙咀,香港最繁華最美好的地方,堅持只看香港半山的景色,然後驚嘆,這城巿的燈海和一呎幾十萬元的豪宅,是多麼的美麗。

尖沙咀彼時仍有鐘樓有天星碼頭,我們到大會堂去聽音樂會,都會在那裡坐一坐,看對岸的大樓閃著電子招牌,打著這個保險那個保險的名稱,務實的香港。大家都要有二手準備。有時在灣仔坐渡輪過尖沙咀,看海面幾平靜,汽笛一鳴,還未細想就到了,午後的陽光燦爛,映照在波光麟麟的水面,我像同船的那來自各方的遊客,他們拍照,我沒有,那時香港於我,還很新。

然後到了二零零七。我在香港十年。記得寫了一篇文章記敘,我說:「如果,這十年沒有什麼大事發生,那我的個人經驗會強壯而香港的記會水波不興,如果大環境不是變動的那麼劇烈,我會安安穩穩的與香港關係淡薄無涉的生活著,因為我本沒打算以香港人自居而我也以為每個地方它的功能都只是『居住』,我自身變化不會因此而有質變。」

但是,金融風暴來了,SARS來了,特首換了,千禧年大家都怕的千年蟲終於順利過度,計算機沒當機,世界仍運轉。倫敦的千禧橋上午夜十二點展燈,大家看著煙火,迎接二十一世紀到來,誰也不知道,我們迎接的香港是怎樣的一個未來,那個水晶球,仍然被黑布覆蓋,它在裡頭悄悄的變幻著光色,以一種私語的方式,沒有人聽見。

然後,到了那個預言著世界末日的二零一二年。他們說在年底因為馬雅文明的曆法已完成一個周期,而時間波歸零,人類將滅亡而再重生。我們等著等著,沒有徵兆的那二零一二年的冬日,度過了一個謠言滿天的聖誕節,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人類還是苟活著,大家歡慶喜樂,又活了下來,明明知道死亡一定在前面等著,還是開心的。好像撿了一個便宜。拍拍心口,又可以看電影逛街打牌喝咖啡,挺好,未死得。

這陣子香港有太多個二十年回顧,政治的、經濟的、生態的、個人的,各人都有各人的二十年,若往後看,你的眼睛注視是什麼,你往哪一條記憶的小河泳游,那就是你和香港的極私密的緣份,有些你想說,有些,你只留在心裡。

這二十年的香港和你和許多香港人息息相關,那類似回憶錄的背景,如茨威格的維也納、本雅明的童年在柏林、小津安二郎的東京或是閻連科、莫言、蘇童那些人的小說所幻化出來的原鄉。它們漸漸如染布掛在陽光下,顏色慢慢的清晰,那深深淺淺的花色,若你住在香港二十年,那是一天天,一步一腳印的所釋出的顏色。

這二十年,每一年的七月,香港的影樹依然像張愛玲筆下那半山的香港,毫無肆憚的開遍,那火紅的花開遍地,總是預言夏季的到來。

我們知道七月是離別畢業的日子、是慶回歸的日子,是香港書展熱鬧騰騰的日子,偶而有颱風、黑色暴雨,香港的前十年後十年,變化那麼大,地鐵的路線愈來愈多,顏色多彩,我們跟著大時代在變,網路、戰爭、風暴來風暴去,樓價起落,擔心的還是那些事,香港的土地供應,皆是由填海而成,由一八五二年上環的文咸街開始,沙田、灣仔、連維多利亞公園都是填出來的,我們腳踏著的,是無中生有的土地,我們眷戀的,其實亦是沒有實相的香港。

這裡沒有神話,香港向來都務實,香港孩子的童話都是外來的,二十年的香港,電車仍叮叮的穿過這個城巿的心臟,招牌仍掛在舊街的商鋪上,燈火燦爛,我老了,它還生猛,時間和人只有短暫的交集,但時間和城巿總會長長久久的,寫著歷史,而再過十年的香港的七月影樹盛開之時,可能,我已經是一個放逐者。

【作者簡介】

張家瑜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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